谷秀白了脸色,还待再追问几句,霜来却拉住他,向那人欠身道:“我等明白了。——如此便谢过大人了。”
那人受了她一礼,径自去了。
谷秀奇道:“堡主,看来修武兄弟之事,确实难以转寰,你现下有何打算?”
霜来叹息一声,仰头茫然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刚十月,北风便一阵冷过一阵了。她拢了拢披风,拼命将眼泪咽回肚里,转头对谷秀微笑道:“谷秀大叔,你先回堡吧,明日的冬装发布会照常进行,可还有得你忙呢。”
谷秀点头应了,见她笑得虚弱,不禁担忧道:“好。可是堡主你呢?”
霜来摇头道:“刚才见的这几个人,一个个都明哲保身,只想躲得远远的,谁也指望不上。我还是去找找向大哥吧!”
谷秀刚想说,向少爷不过是个新科举子,连任命也还没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但转念一想,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能给她些一点点精神上的支撑和安慰,那也是好的,于是点点头,忧心忡忡地告辞去了。
寒风侵人,天色阴沉,霜来在府衙边又怔怔站了许久,似乎想穿透厚厚的院墙,看见修武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刑讯室里,修武双手被吊在空中,仅着一条中裤,上身赤裸,满头是汗,浑身已然布满长长的血色鞭痕。
“年轻人,我再问你一遍,你去铎山,是受谁指使?还有谁是你的同伙?”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冷声问道。
修武困难地抬起头,无神的目光在问话人身上滞留半刻,缓缓摇头道:“没有人……我一个人去的。”
“胡说!那几人无故从谷家堡消失数天,如果不是跟你同去铎山,又当作何解释?”问话人毫不客气地逼问道。
修武茫然地望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想,终于讥诮道:“谷家堡众人,各尽职守,他们消失数天,我如何得知?大人若是很想知道,大可去查堡里的出行记录。”
那官员被他噎了回来,脸上已是难看,气急败坏道:“哼,你们几个刁民,无视皇家纲纪,擅闯铎山禁地,先有匿名举报,后有举子作证,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他一说起向明晖,修武便浑身不舒服,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冷冷道:“既是如此,还请大人将那举子请来,与我当面对质。”
他那晚夜探府衙之时,曾经亲自翻看过铎山案的卷宗,知道明晖虽然做了人证,却并未亲眼目睹众人往来铎山之事,以他迂腐至极、自命不凡的个性,想来也不至于在这个细节上做什么伪证。
“哼哼,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本大人的厉害!来人哪,给我打!狠狠地打!”
一旁守候的狱卒早已迫不及待,狞笑一声,走上前,提起长鞭,“啪”地甩出一鞭。
“啊!”修武痛苦地呼喊出声,身上已然多了一条新鲜血痕。
其实他在受刑之前,便有意提起一身罡气,那鞭力所及之处,只见皮肤伤损,并不会真正伤及内脏。但他自任督二脉贯通之后,五官六识远比常人灵敏,对于小伤小痛的感触,也远比常人深重。是以那一次次鞭打,倒像是直接击中他太阳穴的神经,对他而言,竟是比平常人更不能忍受的酷刑。他的那一声声痛呼,也半点不是出于假装。
“啊!啊!啊!”一声又一声。
“啪!啪!啪!”一鞭又一鞭。
终于,连那位衣冠楚楚的主审官员也皱起眉头来,似是觉得不忍卒闻,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丢下一句“你们继续审”,便负手踱了出去。
韦都尉正从外赶来,一见他便拱手道:“刺史大人辛苦。韦某来迟了,不知今日刑讯可有进展?”
那刺史大人也拱手回礼,摇头道:“此番审讯,那修武仍是一口咬定,说此事乃是他一人所为。二个月前,他探听到谷家堡有三人要去寻宝,便一路跟踪过去,没想到竟然无意中闯进铎山禁地。但那三人后来不是互殴致死,便是被密道机关所杀,只有他去得最晚,侥幸保全一命,带出了那三人的尸首。后来因为天气炎热,尸体加速腐烂,他便在途中联系谷家堡众人,找了三具棺木装殓,带回堡中。”
韦都尉奇道:“哦?——那几人深入禁地,究竟找到了何种宝藏?”
那刺史大人捻须沉吟道:“据他说,那禁地中实无宝藏。”
韦都尉更奇道:“哦?那他们为何还要冒险寻宝?”
那刺史大人道:“据他说,乃是谷家堡前任堡主谷行健,为了清除两个怀有异心的结义兄弟,故意以藏宝为名,用密道机关为实,布下了一个借刀杀人的圈套。”
韦都尉思忖道:“此事当真离奇,却也说得过去。不知谷良等其他堡众,是何说法?”
那刺史大人道:“那几人吃了不少板子,也都众口一词,说是他们临时接到命令,去半路上接尸首,至于修武和那惨死的三人,之前到底去了何处,他们却是一概不知。”
韦都尉惊诧道:“原来如此!莫非铎山一案,真的只是谷家堡的一桩家丑?”
那刺史大人点点头,面有愁容道:“可不是么?没想到案情竟是如此儿戏,教你我如何向上头复命?”
韦都尉闻言也陷入沉思,忽又眼前一亮,振奋道:“大人,韦某转念一想,此案若能如此结案,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试想,若是此案果真另有隐情,那便是说,你我治下的东州,其实并不太平。那么,在上头看来,你我究竟是有功,还是有过?——是以,依我之见,还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那刺史大人有如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拍手赞道:“韦大人,高,实在是高!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非你及时提醒,下官险些就要搭上这顶乌纱帽啊!看来为官之道,下官还要向你多多请教!”
韦都尉呵呵笑道:“大人言重了,你我同朝为官,理应互相提携嘛,哈哈!”说罢,给了那刺史大人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二人同声大笑。
霜来当日找到明晖,将修武投案入狱之事简单说了。
明晖并不知道那夜与自己交手的贼子便是修武,听了霜来的话,倒也有几分感佩,道:“修武既是真的去过铎山禁地,又肯亲口承认,那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
霜来哀哀道:“向大哥,修武他获罪受刑,可都是为了我啊。当时,若不是我娘和我一心想摆脱二叔他们,修武也不会以身试法,铤而走险……”
明晖道:“话虽如此,但他到了铎山脚下,也完全可以选择悬崖勒马,不再进入。之所以毫未顾忌,就是因为他心中藐视王法。这样一来,他自然要受到律法的惩罚。”
霜来吃惊道:“向大哥,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话这么不近人情呢?修武是我们的朋友,你难道忍心看着他被判刑,不可以想办法救救他么?”
明晖摇头道:“妹妹,你明知道我是个明辨是非、遵纪守法之人,又何苦来为难我呢?更何况,就算我想救,又拿什么去救呢?”
霜来脱口而出道:“你可以去求你的那位叔父啊!你可以推翻自己的口供啊!”
明晖脸色白了又白,振声道:“妹妹怎么越说越糊涂了!我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说我小时候亲耳听我娘说过,谷老前辈在生的时候,确实得到过一幅铎山密道图。至于府衙的大人们如何据此一说,便推断谷家堡不久前有人去过铎山禁地,我又如何知晓?”
霜来生气道:“你虽然只是随口一提,却已将我们整个谷家堡卷入其中!”
明晖也生气道:“妹妹可莫要本末倒置了,你与其在这里为难我,不如早日将那匿名举报之人找出来,也好问问清楚,修武他们去过便是去过,没去过便是没去过!”
霜来立时哑口无言。
明晖觉出自己说话重了,便又和声道:“其实妹妹和婶娘自己并未犯事,又何必杞人忧天?当今律法严明,不会放走一个,也不会错抓一个,那些人自己触犯刑法,如今身陷囹圄,或许也是命该如此。妹妹还是安心待在家里,与那些人保持距离吧!”
霜来怒色未消,长叹一声,仍是没有答话。
明晖便又软语道:“好妹妹,我当日也是一时口快,有一说一,没想过这许多。后来转念一想,谷良大叔等人被抓进去之后,考虑到妻儿子女都在堡中,全靠妹妹养活,便也不敢把妹妹牵连其中的,所以妹妹真的无需担心太多。”
霜来摇摇头,沉痛道:“不,我若是自顾自己逍遥,撇下他们不管,将来又有何面目在江湖上立足?”
明晖和缓道:“其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本来就不适合女儿家。等将来我们……”
霜来突然握住他的手,深深望着他,打断他道:“向大哥,我知道你疼我,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将来能过得心安理得,你去军府里求求那位大人,放修武他们一条生路吧!”
明晖摇摇头,遗憾道:“妹妹,你怎么光想着自己,不想想我?要我去做这种事,不是让我跟将来的上司对着干么?”
霜来再求道:“向大哥,你就试一试,一次就好,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问一问也好。”
明晖默然半刻,渐渐冷了脸色,寒声道:“妹妹,在你心中,我的前程是不是还及不上你的那些兄弟重要?”
霜来尴尬地咬着唇,默默润湿了眼圈,颤声道:“可是,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我而死么!”
第六十一章:狱中陈情
霜来顶着红肿的双眼去狱中探监,一进牢门,打眼看到各色囚犯,心中已是一沉,再见修武瘦削落拓的模样,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修武见她垂着头,嘴唇微微翕动,似是强忍着一眶泪水,从食盒里一件一件地往外端着酒菜,突然觉得眼前一热,眨眼微笑道:“呵呵,霜来,还是你最了解我,尽给我带些好酒好菜!我一闻着这香味,便要垂涎三尺了呢!”
霜来站起身,笑中含泪道:“修武,你受苦了……”
修武笑道:“哪里的话,我好着呢,只是住在这里太臭了,东西也难吃。”
霜来被他逗得侧首一笑,再回头时,那眼泪便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她见自己到底还是克制不住哭泣,干脆也就不再抑制,任由泪水在脸上放肆滑落。
修武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从牢房里伸出手去,很自然地为她拭去温热的泪水。这是她的脸颊第二次被他触碰,她能感受到那粗粗的肤质里饱含着浓浓的怜意,明知有些越礼,心中却没有半分的抗拒。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那人的微笑一如既往,却遮掩不住容色的疲惫。那唇上青须,那满身血渍,那空荡的囚服,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他所经受的折磨。惟有那双晶亮的眼睛,在望着她的时候,依然那么神采飞扬。
该怎么表达她的歉疚呢?她——对不住他。她——害了他。她——帮不了他。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宁愿自己仍在受人欺负,而他从未到过谷家堡。
她趁势抓住了他轻抚自己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咬唇决然道:“修武,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她——并不确定自己能有几分把握。
修武的手力度适中地与她回握,轻轻摇了摇头,眼见那几个狱卒远远地站着,便也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霜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重要,你注意听好,不要出声重复。”
霜来紧张地点点头,修武便定然道:“霜来,我答应你,我不会就这么死掉的。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就让我自己来做吧……我会找宋杨和陈东升帮忙……相信我,我一定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是吗?能吗?他真的能做到吗?霜来的眼神中透着希望,也透着疑惑。她知道他的能力比自己更强,也知道他从不食言,可是……
修武孩子气般地摇了摇她的手,戏谑道:“呵呵,霜来,不如我们立个赌约吧!以半个月为期,半个月之内,如果我能自己出去,你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条件。如果我不能,到时候你再想办法救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吗?”
呵呵,这算是什么赌约?他不知道,万一出个什么差错,输掉的可不是她的空头承诺,而是他自己的性命呵!这个人,难道到了生死关头也不能更正经一些么?
她认真地看着他,带着一分气恼二分惊讶三分信任四分无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修武看出来她的迟疑,却继续摇了摇她的手,笑得十足无赖道:“好姑娘,大堡主,你就再信我一次嘛!山人自有妙计,包在我身上了!”
她点点头,破泣为笑,终是又信了他。
修武笑道:“对了,你刚才过来之前,也见到谷良大叔了吧?他们怎么样了?”
霜来嗔道:“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却还惦记着他们。——他们还好,又提审了几次,听说州府大人怜恤他们冤枉,板子已比前几日打得轻多了。”
修武做了个收钱的手势,眨眼笑道:“嗯,州府大人不愧是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刚正不阿,一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的。”
霜来见他笑得轻松,似是只关心旁人的安危,却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不禁心中一疼,垂头叹道:“可惜向大哥他……”
修武猜想她是在为向明晖的证词烦恼,缓声道:“明晖他既然心意已决,不愿出手相助,那便罢了……我想了又想,恐怕还要找出那匿名举报之人,才能真正逆转乾坤。可惜我进来之前,四处打听了两天,终究还是没有头绪。”
霜来忙道:“你放心,我会继续找的。——那举报之人既能道出我堡中弟兄的姓名,应当是我们往来相熟之人。”
修武点头道:“不错。但我们做了这盘生意,里里外外接触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究竟是无意中得罪了谁,令其怀恨在心呢?”
霜来沉吟不语,脑子里反反复复闪过许多人影,一时却难以判定。
修武道:“这几日在牢里,我又想了许多。想来那告密之人既是拿铎山之事大做文章,而不在别的事情上借题发挥,那就多半还是与八月里发生的变故有关。”
他说的自然是西门虎、林广维、谷满被杀,谷旺、韩青被逐,西门家、林家嫡庶分家,若干旧部被打压,甚至何氏和雨来母子被孤立等事,其间牵涉的人确实不少,粗看下来,其实不少人都有报复的动机。
霜来点头道:“我和谷秀大叔也反复推敲过此事,准确安排一些人手,对那几个可疑的人这几个月来的行踪举动,仔细地查一查。”
修武赞道:“如此甚好。”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一旁的几个狱卒已是有些不耐,催促的眼神频频向他们看来。
修武见状便笑道:“好了,你今日来看我,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你且安心回去,好好照顾老夫人,等着我的好消息。”
霜来默然点头,二人隔着牢门对视,心中都分外慨然。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滑稽,自嘲一笑道:“几十两银子,也才能说这一会子的话。我们的相见,可真是昂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