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世 下——安深蒂固

映絮慌忙地逃离人群，看样子是出了大事，可个中缘由却无从知晓。映絮思前想后，这丞相府是回不得了，自从进了丞相府后，教坊也再不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天地之大，离了李墨纤，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再一次无家可归，仿佛那年从王爷府离开时的心境，映絮忽然想起那年临别之际竹轩交给自己的那块绕着红丝线的香玉，向秋夕巷子的方向望去。

“映絮，你这是怎么了？你这回不像是来看奶娘的啊。”奶娘手里轻摇着伴自己度过好几番夏季的罗扇。

“奶娘，你还不知道吧，丞相府已经被皇宫侍卫包围了，我现在六神无主。奶娘，我……”映絮一把握住那娘空出来的手。

“好好，我知道了，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来。等弄清楚这其中是怎么一回事再做打算。”奶娘握着罗扇的手覆在映絮颤抖着的双手上。

“当下毫无头绪，可怎么弄清啊？”映絮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了珠子般下坠。

“平日里除了你来看我，其实轩儿，哦，不，皇后娘娘也会来。”奶娘说。

“奶娘的意思说，向皇后娘娘打听？”

“那你有在别处打听到吗？”

“没有，一点风声也没有，所以我才想定是出了大事。”

“今日早上宫中派人捎信来说傍晚前皇后会来这里看我，要不到时候你问问看？当年也是她让你来投奔我的，想是不会难为你。”

“不好不好，再怎么说，她现在是一朝国母。若真是我家老爷犯了什么错被抓起来，下旨抓老爷的人是一朝天子，她的夫君。她定不会念及私交帮我的。”

“这倒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可能？”

“没什么，”奶娘站起身，“你若是觉得不便，待皇后来时你便进里屋罢。”

“恩，好的。奶娘，谢谢你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我老太婆一大把年纪也没半个儿孙。这么些年还不是多亏了皇上皇后还有你的照顾。况且，浩谦被流放那些年，我又是因为你的关系受了丞相大人的照顾。我老太婆虽然眼花，但这心可是明白着呢。”

“奶娘，你在危机之时收留了我，我今生今世都把你当亲人看待，”映絮也起身，走到奶娘身旁，“可若是惹得皇后动怒呢？”

“这你更不必担忧，轩儿和浩谦好歹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况且，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凭你们的交情，还不了解她么。”

“说来也是。不过，我与她这么多年没见了，过去的情分也谈不上多深……”

“说起来你和轩儿倒甚是相似，你除了丞相，怕也没几个知心人了吧。她除了浩谦，怕也只有你能谈谈心了。”

第三十九章

夏末的傍晚，天边烧着云彩。红彤彤的，像那漾着淡淡卷味的宣纸上，红墨晕开后一片片大朵的红色牡丹花盛开，天边的金色余光却也像极了牡丹嫩黄的花蕊。偶尔掀开布帘一角的风也是热乎乎的，烘得人心里闷得慌，像是烧着一般焦灼难耐。

“奶娘，轩儿来看你了。”竹轩手中执着桐花罗扇，却未摇动。

“快坐快坐，这么热的天，皇后何苦来我这破屋子受累呢。”奶娘看见竹轩，面色欣喜的从木凳上起来。

“奶娘，这里没有外人，叫我轩儿便是，”竹轩示意身后的侍女帘儿将手中的竹篮方盒子放下，“你们下去等，本宫没传唤不准进来打扰。”

“是。”

两名侍女刚一转身，尚未踏出房门，竹轩就笑脸盈盈地拉着奶娘的手坐下了。

“这些都是我和浩谦给你准备的，都是照着你的口味让宫里做的。还有这把桐花罗扇，本是想给奶娘送来的，只是路上太热，我便拿来扇了扇。”

“这些好东西拿给我用岂不是糟蹋了嘛，哎，每次都拿这么多东西来。”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浩谦我不管，我可是喝着你的奶水长大的。你还带了我那么多年，不管我今日是皇后也好，抑或只是一个侍女也好，都不会忘了奶娘的恩情。”

“你不是侍女，怎么会是侍女呢。”

“我以前可不就是侍女吗。”竹轩轻笑，这宫中拿她出身说闲话的大有人在，只是不曾理会。

“你生来就不是，”奶娘接过竹轩递来的桐花罗扇，“一路上口渴了吧，来，喝杯茶。”

“恩，好。最喜欢奶娘的茶了，十年如一日的清香。”

“呵呵，都是市井上的一般叶子呢，可比不了你们宫里喝的。”

“那奶娘不如今日就与我一同回宫，以后就长住宫中，也免得你在外面没人照顾得好。”

“看看，你每次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带这么多东西。第二件事就是要我跟你回宫过好日子。我每次都说你，可你呀，却是越挫越勇了呢。”

“我这不是念着你在外面没人照顾吗。”竹轩说。

“谁说没人照顾了。”奶娘也给自己沏上一杯茶。

“哦？是何人？我要好好感谢他才行啊。”

“你的旧识。”

“我的旧识？谁啊？”

“你想想，当日你是把绕着红丝线的香玉给了谁？”

“映絮？”

“就是她。这姑娘也是个有心人，可不比你来看我得少。”

“奶娘这是在责怪轩儿了，不成不成，轩儿这回非得把你接回去不可。浩谦也想奶娘到宫里去呢。”

“你们要是真为了我这个老太婆，那你就给我说句实话。”

“什么话？”

“我听说今天丞相府被包围了，丞相也宫中的人带走了，可有此事？”

“正有此事，可是，奶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映絮不是嫁给丞相了吗，我是替他担心丞相会不会有什么事。轩儿，你告诉奶娘，丞相现在可安全？”

“奶娘是怕浩谦对李墨纤做什么？”

“浩谦现在是天子，是皇上，要做什么，我相信都是有他的分寸的。只是我平日受了映絮和丞相的许多照顾。”

“奶娘，你放心吧。丞相现在虽然被软禁在宫中，但暂不用为他的安危担忧。”

“暂不用？那之后还是会有危险吗？他究竟是为何被抓？”

“李墨纤密谋造反，罪无可恕。”

“什么？”

“你说什么？”映絮几乎跌至竹轩跟前，颤抖着声音问。

“你怎么在这里？”竹轩惊。

“丞相府被包围，她无处可去，便来投奔我了。”奶娘对竹轩说。

“所以今日从我一进屋，奶娘说的话就都是在替她问的吗？若不是听我说李墨纤造反，怕是我不会知道里屋有人吧。”

“轩儿，你要是怪就怪奶娘，是奶娘要替映絮问的。”

“罢了罢了，我怎么可能怪奶娘你呢，”竹轩看向映絮，“虽然这件事情还没公开，但李墨纤密谋的证据确凿。”

“皇后娘娘，我深知我家老爷为人，清廉正直，一直以来为了皇上的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这话我听着怎么感觉像是没有李墨纤就没有皇上的天下似的。”

“我绝不是这样的意思。竹轩，念在你我过去的情分上，不能帮帮他吗？”

“你不用求我。若他没有做过，皇上自当不会冤枉他。但倘若他真的做了，那我也无能为力。”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家老爷一定是被陷害的。”

“是啊，轩儿，丞相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倘若皇上真的杀了丞相，那可就是冤孽了啊。”

“李墨纤确实为朝廷做了很多事，自浩谦登基以来，他们之间也再不比以前那样针锋相对，时而还一起研究武学，”竹轩轻叹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奶娘眼里写满了震惊，看着竹轩，“哎，都怪我糊涂，事到如今知道的人只有我了。我若在你们成亲前得知你们要成亲的消息，我说什么也不会对你们的婚事袖手旁观的。”

“奶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浩谦结为连理，难道你不高兴吗？”

“轩儿啊轩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怎么可以做浩谦的妻子啊！”

“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他的妻子？”

“你既然知道丞相是你的哥哥，难道你能不知道浩谦也是你的哥哥啊！”

“砰！”竹轩手指一松，手中的茶杯碎至地上。

“什么？”映絮惊呼。

“轩儿，你，你怎么了？”

竹轩愣愣地望着奶娘，双唇微微张着，半响说不出话来。竹轩只觉得思绪一片空白，甚至有些眩晕。只听见一声闷响，竹轩的右手狠狠地落垂在木桌上。左手无力地下垂。

“你刚才说什么？”竹轩面色惨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轩儿，你这是，你这是还不知道啊？”

“奶娘，你说丞相是我哥哥？浩谦也是我哥哥？这，这怎么可能。”竹轩眨了几下眼，好像是看不清楚奶娘的模样似的。

“你刚才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奶娘惶恐地看着竹轩。

“这么说……不，不，我不相信。奶娘，你在骗我。”竹轩摇着头，头上的玉钗吊坠随着剧烈的晃动。

“奶娘，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映絮蹙着眉，有些焦急地问。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想要我救李墨纤，所以让奶娘这样说的？”竹轩忽然起身，却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向后倾，慌乱中撑住木桌，却将凳子绊倒。

“不是的，和映絮无关。丞相和皇上确实都是你的哥哥。”

“不，不是的！”

“娘娘。”

“娘娘你怎么了？”闻声而进的是在门外候着的侍女。

“本宫说过，没有本宫传唤不得进来打扰。看来本宫的话你们是不听了是吗？”竹轩有些恼怒地叱喝。

“娘娘您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担当不起啊。”

“奶娘，映絮，今晚所说之事不得让第四个人知道。”

“是。”映絮答。

“本宫今日身体不适，先行回宫。”

“是，娘娘。”

不知道是夏末的夜来的有些早，还是在外呆了太久。烧得人心中焦灼的云彩早已没了踪迹，再过些时候，繁星朗月将为了夜而歌舞。

回宫的轺车上，竹轩将奶娘说的话细细的想了一遍。若是映絮想要救李墨纤而出的计策，那单单只说李墨纤是自己的哥哥便可，为何还要扯上浩谦？莫非……不，竹轩无论如何不肯，也不能相信奶娘的话。竹轩右手手指撑在眉心间，面色惨白，若不是轻施粉黛，唇上怕是和脸色一般骇人了。

“娘娘，要宣太医吗？”侍女搀着竹轩下轺车。

“皇上在哪里？”竹轩直径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回娘娘，皇上现在在袭香宫。”

“立刻把奶娘和映絮召进宫。”竹轩停住脚步道。

“奴婢领旨。”

竹轩的身影伫立在渐晚的暮色里，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待她缓过神后，发现自己走到了御书房外。本以为张浩谦会在御书房处理国事，没想到居然又去了袭香宫。竹轩推开御书房的雕花木门，走到了铺着明黄色缎子的书桌前，桌上有两堆奏折，一堆堆的很高，是已经批阅过的，一堆只有四五本，是尚未批阅的。竹轩左手揽袖，右手拿起尚未批阅的奏折细细阅读。前面四本都是地方上的一些事情，上朝的时候已经听大臣上奏过了。只是这第五本，不禁让竹轩神经紧绷起来。竹轩将第五本奏折放进袖中，离开了御书房。回到倾竹宫的时候，映絮和奶娘已经到了。

夏夜里有些闷，偶遇凉风扑面实属难得。倾竹宫中一入夜便灯火通明，将宫中主人的身影映得是熠熠生姿。

“左右退下，没有本宫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竹轩下令。

“那若是皇上……”

“本宫的话你们没听见吗，滚下去！”竹轩叱喝道。

“奴婢遵命。”

“奶娘，映絮，你们坐。”

奶娘和映絮与竹轩同坐落座。

“娘娘，你身子没有大碍吧？”映絮比起在奶娘家的时候稍施粉黛。

“没事，只是这没事倒是让有心之人失望了。”竹轩叹口气道。

“你这话，我不明白。”映絮说。

“不要紧，这和你们没关系。”竹轩给奶娘和映絮沏上茶，“奶娘，你说吧”

“孽缘啊，孽缘，”奶娘泪眼婆娑地说，“这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七王爷和七王妃大婚第三年，也就是皇上出生那年。王妃的金兰姐妹柳娘前来探访，而柳娘正是京师盐商大户单怡南的妻子，并育有一岁的儿子，名唤淮扬。”

“淮扬？”

“正是淮扬，”奶娘顿了顿，接而道，“那一年，七王爷和柳娘自然免不了时常碰面，这一来二往也就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情愫。七王爷想纳柳娘自是不成，这一来柳娘是王妃的金兰姐妹，二来是有夫之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第三年，淮扬两岁，浩谦一岁那年，柳娘怀上了第二胎。可是就在柳娘快要临盆之际，七王爷要柳娘离开单老爷，腹中的孩子可以带到王爷府，也可以留给单老爷。可柳娘是绝对的不愿意，这件事情单老爷知道了，就和七王爷撕破了脸。这样一来，七王爷便放言要上朝中奏他一本，要他单怡南一生不得再踏入京师。单老爷虽在京师有权有势，可怎么也敌不过七王爷啊，此时柳娘又生产了。在孩子出生那天，正逢另一家的夫人也生产，于是，单老爷和柳娘商量后，就在接生婆那里做了手脚，把二儿子和那家的孩子调了包。说来也可怜，柳娘和那家夫人都没见过自己的孩子。”

“那二儿子可是我家老爷？”映絮问。

“正是丞相大人。”

“那李家的孩子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那个孩子被送到了扬州。”

“第二年，单老爷纳了妾，和单夫人的感情也就淡了。而七王爷当初说要上奏也只是一时的气话，对单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就这样，第三年初单夫人，就是柳娘，怀上了七王爷的孩子。也就是二十三年前的冬天，那个女婴出生了。后来被七王爷带到我这里，我做了这个女婴的奶娘。逝者如斯，很快，六年就过去了，七王爷便把六岁的女儿带到了王爷府。”

“这个在六岁的时候进王爷府的女孩，就是我。”竹轩无奈的笑了。

“那单怡南知不知道单夫人的孩子是七王爷的？”映絮问。

“怎么会不知道，后来单老爷带着小妾走了，单夫人也不知去向。”奶娘说。

“呵。那就是说，李墨纤，淮扬，还有我的夫君张浩谦，全是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