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我不敢吗?!哼!
萧坎的脚直冲着林却的下半身而去,速度飞快无法躲闪,然后在危险到来的最后一瞬,林却以他无人能及的反应能力旋转身体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使飞来的脚尖狠狠的踢进了内侧膝关节处。随着一声轻微的呜咽,林却摔在了地下,队员们都发现出了意外,一时间全部安静下来,球在地上弹了几下后一直滚出了边线。
“救护车!快去叫救护车!”萧坎冲着身后麻木的人群大喊,林却缩着身体,双手紧抱右膝,汗水顺着因痛楚而变的惨白的脸不停的滚落。“都怪我,都怪我不顾安全行动卤莽,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萧坎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前,一脸悲痛。
“来了来了!救护车已经到学校正门了!”
萧坎张开臂,将缩在地下的林却横抱入怀,迎着重重目光走向学校正门。秋风终于来了,微凉,驱散了久不退却的沉闷,撩起了鹅黄色绒衣外的队衣,撩起了栗子色柔软的头发,而风中的眼睛,却依旧安静如昔,安静无音。
“林却,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有一个德才仁义的好父亲。想复仇的话,就告诉他,让他来对付我吧。”
萧坎的低语混入风中,流流转转,林却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快!他已经休克了!”一辆急救车急急的停在萧坎的面前,从中跳下几名训练有素的医生,将萧坎怀中的林却带走了。
(—)之2
萧坎支离了所有前来医院陪同的人,独自在清冷的有些令人茫然无措的急诊室门外守侯。
几个小时以来,始终没有听见一声痛呼,甚至连一缕呻吟也没有。医院的走廊,窗框是雪白的,从中眺去,青山早已尽寂,万木枯摇,秋季的凛冽夺走了夏日的生机,寥寥无迹的几户守山人家自建的低房,乘着余阳醉浴红光。傍晚时分,快要上灯了。
急诊室的灯终于熄灭,门一开,三名护士推着病床从萧坎面前匆匆而过。匆忙间,萧坎只瞥见了林却的脸,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苍白,稍稍缓过一些血色,眼睛轻合,好像已经睡着似的。他刚刚想要追上去,胳膊却被出现在身后的人一把拽住。
拉住萧坎的是一个略微年迈的医生,框着厚镜片的金丝镜框已经磨的旧了,他摘下手套,简单的打量了萧坎,然后用有些沙哑却不容推却的声音说:“请跟我来一下。”
萧坎回头张望了一眼,看见林却已经被送入了看护病房。十三号。然后他点点头,跟着这位医生进到了间隔急诊室不远的候诊室,室内的灯开着,很明亮,跟前的医生走到了办公桌前,敲击桌上电脑的鼠标,然后翻看着不知谁人的病历病史,一直沉默不语。
男性,十八岁,骨裂、骨折、皮肤溃烂、细菌感染、划伤、刺伤、烫伤……惨不忍睹。萧坎漫不经心的扫了几眼显示屏,心想这人也真是被虐待的够可以的,世界上有些人渣和变态真应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比如林赖源。
“病人究竟是怎么受伤的,可以详细的告诉我吗?”
萧坎被突然开口的医生吓了一跳,随口就接:“那个……是我们在一起打球的时候被我不小心伤到的……”
“不小心?”医生的声调一下提了上去,萧坎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恼怒。这位有经验的医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严厉的盯着萧坎的眼睛,随后又将目光转回到电脑的显示屏上。
“你好像忘记了我是医生,这种伤是怎么造成的我很清楚,用不着来搪塞我。”
萧坎没有反驳,只是默不做声的体味着字语间警意的指责。他的脸色陡然阴沉,然后用不快的语气问到:“医生,林却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病人刚刚经过手术处理,我站在行医者的立场上,希望你现在不要去打扰他休息。”
出了候诊室的门,萧坎沉着脸疾步来到走廊尽头的十三号病房。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小心的立于门前探了又探,直到确定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之后,迅速的推门而入。
在进到病房的同时萧坎反手将门关合于身后,又上了锁。而这时,他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林却已经睁开眼睛正看着自己,那眼神,仿佛是在等待和迎接他的到来。
“看来也没什么大碍嘛,装成那么严重的样子。”萧坎的音尖上挂着刻意的嘲讽,慢慢踱步至林却的病床前,挑起林却的下颌,“怎样,是不是已经想通了?”
温柔的瞳孔,苍白的面颊,没有表情,没有视焦,像一尊完美的蜡像。钳着林却下颌的手指在萧坎的恼怒下越发用力,指甲几乎要全部陷进皮肉中。不知道是不是日光灯的缘故,萧坎眼中的光芒异常的凌厉,他仔仔细细的凝视林却,仿佛要将他看穿似的。
“搞什么嘛,一张死人脸!”过去了将近整整三分钟,萧坎一把甩开手,尽管脸上依旧保持着原先的那副冷静残酷,但是由内心所涌出的不安却逐渐显现在眼角的余光里,以及音调的尾梢上。
“哼,原来背景强硬的堂堂林家除了盛产恶棍以外还出了个没有自尊的孬种!”萧坎用一声蔑笑掩住了心里的焦躁,随后向地下碎了一口。“看来我不得不和你说明白点了。去把包括这以前的所有事情统统痛诉给你父亲,如果一个星期之内没见到他的话,我可就不能担保会不会弄出点人命什么的了!”
萧坎的眼睛眯了眯,缓缓将视线移至林却缠着绷带的右膝关节。“可是你好像不太在意啊,怎么办呢?”一直沉寂的林却仿佛察觉了萧坎的用意,带着些许的防备注视着慢慢探至自己伤处的手指,然而不久,他的目光黯淡下来,并且转头望向窗外。
萧坎看在眼里,怒在心上,他忽然伸出双手抓过林却的右膝两侧,顺着关节的逆位用力一掰。一连串的动作一瞬间完成,萧坎几乎没来得及多想什么,直至骨髓深处断裂的闷响通过触感传入他的身上,心脏“咯噔”一声,莫名的颤栗便由双手扩散开来。
“呜……呜……啊——”
这是萧坎听到的,最摄人心魂的惨叫!
“怎么回事?!”林却的主治医师从走廊另一端的诊室跑过来,焦急的用力拍门。林却已经昏死过去,萧坎的头脑虽然清醒,身体却自发的颤栗着,抑制不住。
巨响之下,门终于被踹开了。
门外站着的医生,气息吁吁,短暂的惊讶之后愤怒涌上了他的眉梢,“你疯了吗!我要报警!”萧坎看见他冲到自己面前,揪住自己的衣领用力摇晃,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与憎恶。白色的墙壁,床单,白色的日光灯,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不远处病床上的人,背向着自己,以一种令人疼痛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躺着。自己……自己做了什么?眼前的一切越发的不真实,脑中关于境遇、因果的思绪恍若断开了,寻不着原由,摸不清结果,不知所措。
医生终于一手甩开了如木偶般任其撕扯的萧坎,转身欲奔至病床的前梁去开启暗红色的急救按钮。
“阿扬……”对了,与此刻一模一样的疼痛与迷惑,就是那个时候。阿扬最后的目光,涣散没有定所,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样,而自己,最终都只是无措的盯着他的脸,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死去,什么也想不起来。
什么也想不起来,频临着疯狂和崩塌的茫然!
只是记得,要报仇!
“是呢,是报仇!”瞬间,随着低声的呢喃,重获执念的萧坎向前一跃,扑倒了几步外的医生,未待其反抗即将他拖起并用肘抵在墙上。
萧坎的眼神变了,恢复为原有的锐利,坚决,以及蕴含了恶意的冰冷,靠在墙边的医生被这种眼神震慑的几乎忘记了挣扎,惊虚的盯着萧坎的脸,甚至不能自然的呼吸。
“医生,有些事,我想我差不多应该和你谈谈了。”萧坎的每一丝笑意都像是一个阴谋,凝结则危,化开是毒,让人惧以应对。“这里是治疗骨伤的中心,我知道。而你,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应该是这里最有名望的专家,对吗?”
“那么,即是说,如果是连你都没能医好的病历,就应该很少有人愿意再去尝试了吧。”
“你是……什么意思?!”
萧坎很自然的伸手抽出别在医生上衣口袋边的银白钢笔,然后侧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空支票,“刷刷”几笔,递到医生面前。
“五十万,即使用上两年你也赚不到这么多,而且如果事情的结果使我满意,还不止这些。当然,你可以拒绝,那样我也只好另寻其它手段达到目的了。不过,私立贵族F院校三年生萧坎,究竟什么底细,你最好要打探清楚,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可是……那个孩子实在……”
“医生……”萧坎缓缓的,靠近精神已经陷入挣扎的医生的耳际,用近似于催眠的语调低声的诱导:“别急,好好的想,责任心和前程名誉,究竟什么比较重要,一定要好好想清楚才行。”
日光灯雪白的光丝清清楚楚的映照着医生额前渐渐秘出的汗,很长时间以后,萧坎终于满意的看着医生带着一个痛心疾首的决定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捏住了面前的支票。
“萧坎……你确定这样真的能引出林赖源吗?”默默听完萧坎的叙述,霍罹下意识的搓着已经被自己揉的通红的手心,尽力的隐去呈于脸上些许不忍的神情。其他的两个伙伴也都始终不出一言,气氛变的奇怪起来。
“这算什么!”萧坎愠怒,尽量的抵抗着比三个朋友更加强烈的自责和心痛,“放心好了,就算是再怎么不负责任,儿子突然被人欺负到残废,老子还不露面,那才是天底下的怪事呢。”
在萧坎的记忆里,这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的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学校里那些漂亮的树叶已经枯黄的堆积在了树根,湖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面,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全部都换上了厚实的羽绒衣。在这一年的冬天里,下了雨,下了霜,却始终没有下过一场雪。别人都说大概是暖冬的缘故,可是,“暖冬”,每一次萧坎想起这个词时,一阵刺骨的凉便会涌遍全身,使他不得不立刻拉紧外衣的拉锁。
萧坎还很清楚的记得,正是自这个冬天起,他开始频繁的做梦。梦境大体都是相同的,初秋艳阳下轻盈跃起的身姿,和冬夜里光凉长路上架着单拐的背影,交替着出现。有时候萧坎会在半夜里醒来,然后内心一阵抽搐,伴随着夜色一直无眠。这个冬天,一直平平淡淡,相安无事,萧坎觉得他把很多重要的事都忘了,包括他自己。
阿扬。萧坎常常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念这个名字,回忆着过往的友情,回味着失去朋友的痛苦和愤怒,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自己亲手做过的事情找到一个精神出口,逃过内心阴影的责难。有些事情即使隐隐察觉,萧坎也从不多想,他只能将已经踏上的路途进行下去,不敢回头。
因为后面,或许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深渊。
“萧坎,不要再下手了!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你说什么?难道你们忘了阿扬是怎么死的了吗!”
“可是不能从其它地方入手吗?我们对林却做的已经……”
“如果能有其它方法,我早就对他停手了。这件事你们若不想参与,我也不强迫你们。”
“……”
“……你想怎么做?”
萧坎觉的,一定是所有人都弄错了。这个冬天,其实很冷。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有点陡,又窄,给人一种不着不落的恐惧感。不仅如此,因为用了低瓦数的节能灯泡照明,使眼外一切物体的棱棱角角都镶上了黄晕,一片暗淡昏惑,着实的不明朗。
萧坎一行人顺着楼梯一直下到地下室,其间除了于狄要背着昏迷的林却而不得不粗重的呼吸外,其他人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使自己的行动发出什么声响,像是约好了一般,沉默的想着各自的心事。其实不单单是此时,从刚刚计划实行开始,不,是早在开始计划时,他们之间的沟通就已经形成了这种或明或暗的阻隔。需要说一句就说半句,需要说半句就干脆不说,除非必要的话,否则谁也不开口。就像刚刚霍罹隐藏在林却每天必经的黑暗角落,用一块浸满麻醉剂的毛巾顺利的捕获他之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半分的喜悦和兴奋,大家都木无表情的沉默,直到萧坎走向车子拉开车门,其他三人才像收到指令一样跟过去。
地下室的实际面积事实上并不很大,只因为摆放的东西很少而显得格外的空。四盏照明灯分别位于四角,萧坎走到对面墙边按开上面的开关,顿时四束鲜亮的光汇聚在地下室的中央,驱散了些许朦胧。DV机,数码相机,以及各种录放设备全部堆放在一张靠近墙角的旧写字台上,萧坎转过身去把电源电线安插妥当,然后抓起小型DV机并且向他的同伴招了招手。
于狄首先走过来,把背上的林却轻轻放倒在光线聚集的地方,霍罹、韩冰随后也跟了上,四个人头顶上的空气弥漫着沉闷,压抑的不快顺着血管循环至全身。萧坎仰头透过地下室里人工派衍的小天窗看向夜空,全无星辉,破旧的像块抹布,他不由自主的皱起眉,握着DV的手心微微潮湿了。
“我也不喜欢这里,只是因为人迹罕至又隔音绝佳,而且屋主也不多事。”
萧坎低沉的声音渐渐扩散开,撞到四周墙壁上,换得微弱的回响,即而便就此散失了。被唐突打破的沉寂瞬间还原,每个人都在闪避其他人的目光,萧坎感觉自己的背后发了少许汗,他略显怠倦的舒了口气,终于切回正题:“弄醒他吧。”
一句话惊醒了仿佛睡着的三个人,韩冰缓缓卸下身后的背包,从中掏出一大桶纯净水,一边旋开盖子一边靠近躺在地中央的林却,在把瓶子举到林却的头部上方时,又犹豫了,手握着瓶子把手轻轻抖动起来,怎么也倒不出水。
“韩冰!”身边的霍罹一声低喝,韩冰的手猛抖一下,瓶子里的水终于涌了出来,直接浇在林却脸上,随后他索性闭上眼睛,将瓶子完全倒置,室内瞬时充满噼里啪啦的水声。
林却醒了。
萧坎的心跳重了一拍,他端起DV紧紧握住,按下启动键。霍罹、韩冰、于狄,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一齐下手按住林却,撕扯开他的衣裤,原本尚未完全清醒的林却顿时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事,奋力的闷声反抗,只是无奈身残力单,加之麻醉剂的药力尚在,一切宛如刀俎鱼肉。
空气变的稀薄,人性在光束中炸裂开,丝尽蚕亡。
林却停止了反抗。
萧坎的DV从手掌中滑脱,落地即损,所有人都愣住了。林却安静的平伏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眼神如常的淡定,如常的深远无尽。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林却。”
这一刻,萧坎发现黑夜竟然可以如此黑暗,混乱侵蚀了大脑和心脏,使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是否还能想。他只是单纯的要把那个人尽力掩蔽的部分公暴于众,却不曾想到会为此跌入阴冷萧瑟的深崖。疤痕,满眼的疤痕,多到遍布全身、体无完肤,深到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从脊背蔓延至脚踝,从淡粉色到深紫色,灼烫的痕迹,刀割的痕迹,溃烂的痕迹,辱骂的刺青,全部都丑陋的扭曲着,淋漓尽致的展现于眼前。萧坎的双眼发涩,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世界失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