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不想去医院。”
“你说什么?都成这样了还敢说不去医院?!”
“我想去,你家。”
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过后,车子终于从疾速状态中停了下来,萧坎略微惊异的转过身,看见了林却载满了倦意的微笑,同时,一轮明月倒映在一双宛若湖水般温和明净的瞳里。
当萧坎跨进自家大门的时候差不多已是晚间十点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随心所欲和大步流星,而是如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林却依靠在萧坎的肩臂之间,略微垂着头,柔软的发梢滑落下来,遮住了前额,也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坎发现自那个吻之后林却的话语明显减少了,一直以来环于周身的温暖也在渐渐冷却,也许仅仅只是气力耗尽的缘故,但是萧坎心中的不安却随着分秒的流逝逐渐胀大起来,像是在怕自己再次在无意间遗失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此再也无法拾回。
“却,必须要先洗个澡,将伤口洗净,才可以包扎。你能行吗?”萧坎将林却轻轻放置在位于一层大厅中央的咖啡色双人沙发上,语调温柔低沉,内心忐忑不已。
“嗯。”
萧坎很庆幸自己下午回来的时候没有想洗澡,否则如今这长三米宽两米、周边均浮有彩绘和暗花的白瓷大浴缸必定会在他的一怒之下变成残垣断壁。林却的脸色已在不知不觉中由白皙变为苍白,萧坎虽然手轻步慢的扶着,但心里却焦急的乱成一团,他装好了花洒,放好了水,调节好了室内的温度,也确定了必备的物品都已齐全之后,依旧还是担心,侧身站在一旁看着林却一件一件慢慢落衣,完全忘记了应该撤身。
随着衣衫的层层褪去,林却的身形也逐渐清晰起来。纤颀的腰颈,如羚羊一般修长盈润的四肢,皮肤的颜色宛如象牙,漂亮的几乎令人啧啧惊叹,只是……只是在这样一具美丽的身躯上面,数十道陈旧的伤痕横横纵纵的排列开来……每处都泛着狰狞可怖的光,如同一场午休无止的噩梦。萧坎的视线像是被牢牢的系在了林却的身上,只能随着林却的移动而移动,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去看着他的,只是越看便越疼,疼的说不出话、动不了身,几乎要抽搐。
水流通过花洒直泻而下,浇落在林却身上,反射着浴室里荧荧的灯光,这时里却微微侧身望过来,触到萧坎的视线后便笑了,是礼节性的笑靥,没有神韵,也没有温度,从那双栗子色的瞳孔里面,萧坎能够找到的除了倦意还是倦意,连曾经那一缕无意间流露的哀伤,也被有意的封住了。
“萧坎是想要和我一起洗吗?”
萧坎这才顿悟,立刻匆匆退出浴室。他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反身靠着门,脑海中依旧残留的影象冲击着理智,使他觉察到原来除了心痛之外,自己对那个身体还存在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憧憬与冲动。
萧坎暗暗的呵斥了自己一番,然后带着自己不肯承认的不舍走进自己专用的烹饪间。林却中午没有好好吃过饭,晚上就更不必说了,萧坎以他熟练的技艺在十几分钟之内完成了三种新鲜色香的汤菜,并堡了补养气血的红枣莲子粥。做完这些他又登上二层的储备室,找出止血药水、消毒药水、医用棉、止痛剂、绷带以及等等。而等到他再绕回到浴室门前时,时间大约已经过去半个钟头了。
起先萧坎只是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以为是林却没能听见,于是加大了力气的同时一并呼喊起林却的名字,可是这样做了很久,还是没有人应。
不祥的感觉像箭一般的闯入脑中,萧坎扑身推开了门。浴室里水流注静,瓷明落影,湿漉漉的栗子色发丝顺从的贴附在大理石壁上,白皙的皮肤与混入流水中的血色交相辉映,失去了支撑重心的身体倾斜的倚坐在墙角,像是顺着墙壁一点点滑落下去的。低迷沉重的景象在无声中展开,形成了一幅肝肠寸断的画,这样决绝的呈现在萧坎眼前,刺穿了他的视觉,剖切了他的神经。
似乎,林却已经陷入昏迷许久了。
头脑在杀那间一片空寂,好像忘记了应该做何感想,一切都变的混沌,如同双耳失聪、双眼失明。直到揪心的痛楚缓缓漫过身体,萧坎的理智才逐渐清晰起来,迅速用干燥的浴巾裹住了林却的身体,并横抱着出了浴室。萧坎专注的凝望着怀中已经失去了血色的面孔,竟没有注意到泪滴从他的眼中迅速落下,打在浴巾上绽成了一朵深色的花。
“却!醒醒啊却!”任凭萧坎怎么呼唤,林却的眼睛也没有睁开。虽然此刻看不见他的双瞳,但是在那一张卸去了所有表情遮掩的清秀面容上面,由重重磨难汇聚而成的苦楚与萧瑟依旧可以直接而清晰的印入凝视着他的人的内心。萧坎低头用唇触了触林却的额头,随后眉心蹙起:林却正在高烧。
伤口感染再加上傍晚淋了雨,不发热那才真叫怪事。萧坎把林却抱放在自己松软宽大的睡床上,贴上退热贴,并把已备好的药剂统统抱到了卧室,准备为林却处理伤口。
萧坎前前后后仔细的检查了一遍之后,发现伤口共有四处,分别位于左臂、左肩、右肋下以及左腿大腿内侧。前三处伤口较浅,只是划开了皮肉,应该是林却在抵抗中借以灵敏的动作一定程度的避开了。而最后一处伤口较深,流出的血也比较多,已经泛出了微微的青黑色,并且很不妙的是新的伤口恰好将那里原先的一道旧伤疤一截两段,想要短时间愈合很难。这处伤的位置有点不可理解,因为它落在了林却正常的左腿上而不是右腿,萧坎思来想去,后来察觉其实林却全身上下唯一不能随意移动的就是作为支撑重心的左腿,他全力避开的结果至少也是如目前这样,匕首未能贯入,却极力的偏向内侧。
包扎工作基本还算的上是顺利,只是在最后一处伤口的处理上遭遇了一点困难,萧坎生怕弄疼了还在昏迷中的林却,下手格外轻缓,但是要分开林却白皙修长的双腿处理其间的伤口,又要使伤口受到尽量小的震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实最终的难处还不在这里,这样的面对林却的身躯,若不是以“他身体虚弱”、“他有伤在身”这些比较有震慑力的实情强压着自己,萧坎目前的清醒恐怕早已被心中蓄积的邪念给击垮了。因此,在最后的伤口处理上,萧坎的手指由各种原因所致而颤抖起来,而且抖的厉害。
而此时,林却醒了。
醒来的林却很快就清楚了萧坎正在做什么,他忍着伤痛毫无声息的撑起身体,一手拦下了捏着医用棉球正欲探入深处的手指。身体在发烧,但手心的温度却低的令人震瑟,萧坎停止了动作,默默的看着附在自己手上的另一只手,指腕白皙,纤长平整,几条淡青色的血管藏在薄薄的皮肤下面,与真实相符的给人以冰冷的感觉。萧坎抬起眼,将视线慢慢迁移至林却的眼睛,在淡然的面孔上呈现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波动、密不透风的瞳,从中投射出的目光落在萧坎身上,居然与注视陌生人别无差异。
就如同顷刻间落如冰窖,萧坎的血液被这冷漠的注视冻结凝固,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人是林却,林却用这种眼神看着的人是他,这种事情他无法接受也不愿意承认。对视持续不过五秒钟,林却率先别过脸去避开了萧坎沉重的目光,额前的碎发簌簌垂下,遮蔽了他的眼睛,只露出此时此刻显的异常坚毅与倔强的唇颌。萧坎感觉自己的心正从高空中疾速坠下,也许下一刻,破碎的疼痛就会麻痹他的全身,终于眉间一紧,即而将附在自己腕上冰冷的手握住,从容的站起来将林却支起的身体强按下去,并以一种沉稳且不容置疑的语气打破了方才长久的沉默:“别动,我来。”
内心的苦涩驱散了本能的欲念,萧坎轻缓平稳的再次拉开了林却的双腿,利落专注的清理最后一道又深又长的刀口,沉默再次降临,寒冷,稀薄,包裹着一坐一卧的两个人,包裹着两个人彼此无法洞悉的心绪。
而这一次,微微战栗的人竟是林却。
萧坎很快完成了最后的包扎,他从隔壁的房间抱来薄被,轻轻为林却盖好,然后下楼将精心熬制的粥端上来,搁在靠近床边的桃木桌台上,再次握起林却的手:“却,来吃一点东西,空着肚子不能吃退热的药。”
林却一直看向别处的眼睛微合了一会儿,而后张开,完全收起了往日的光泽,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淡然的目光始终落在一处角落。萧坎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看着林却疏离的神情,沉下心,放开了林却的手,随即将手臂伸入被中插在林却的背后,硬托着他坐起来。萧坎把林却拥在怀里,揉了揉他美丽的栗子色头发,带着点命令意味的声音徐徐响起:
“乖,听话!”
瞬间,林却抬起头用略微诧异的神色望着萧坎,隔了许久才慢慢回神,脸上的漠然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做错了事般的神情。在他发愣的期间,萧坎已经将碗匙准备在手,用嘴唇抿了抿感觉温度合适后,便不等林却反应,一匙粥送入了怀中人的口中。
渐渐的,萧坎感觉到怀臂间沉重起来,林却被强托起后一直凭自身的力气勉强支撑的身体正一点点的软在他的胸前,仿佛成了一只顺从乖巧的猫咪,对着一匙接一匙的粥也不抗拒的默默吃下。此时,此刻,这样的拥着林却,萧坎觉得自己似乎解开了一个重要的谜题。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幸福,孜孜不倦的,费尽心机的,或许还会伴随着辛苦、疼痛、孤独、耻辱,甚至穷途末路,纵使行路间缤纷烟火恢弘冲天,一生终末时最真实的,却仍是夜的凄凉。然而,如今的萧坎却真正的感谢上天对他的眷顾,幸福这个毕生难求的宝物竟然就靠在自己的怀里,这么近,这么近。
珍惜与满足中,却有一缕萧条。少了一样东西。
一个笑容,明亮柔和,美丽的旋出光晕,瞳孔深处不蕴一丝哀伤。
萧坎放下已空的白瓷碗,将唇贴在林却的额间,依旧滚烫。抓来手边的退热药和已备好的温开水,亲自喂林却服下后,萧坎才终于轻轻的出了口气,他看着近在咫尺却依然不言不语的林却,忽然紧紧抱住,爱怜的抚一遍又一遍。
“却,跟我说实话,我的吻,惹你厌恶了吗?”
萧坎的气息如溪水,声音如涧泉,低沉潺缓的流入林却的耳中,林却立刻微微一震,缓缓抬头,全神的凝视萧坎,良久,才一点点垂下视焦,一度严密冰冷的双瞳逐渐蒙上了一层色彩,是忧伤的色彩。
“没有。”
“告诉我!”萧坎低喝一声,恨不能立刻把林却按在床上,用自己的吻和特有的方式来给予他一切,可是他知道,他想要用来守护他的双臂,似乎永远只能触及他的身躯,让他疼痛,使他破碎,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深入他的内心。痛楚袭来,仿佛夺去了气力,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变的颓然而低落,像是绝望中的喃喃自语。
“告诉我,让我知道。”
美丽的栗子色瞳孔中,忧伤逐渐凝重,柔和的宁静之下,黑暗与冰冷的伤痛层层散开,化为不见底的深渊,令人沉浸至不能自拔,冷寂到无法呼吸。
“萧坎做出那样的事情,是会让我,以后都无法忘记你的。”
刹那间,注视着林却双瞳的萧坎,胸口疼的难以名状。
其实只是想靠近些取暖而已,所以不会相拥太紧。
其实只是想换取些快乐而已,所以不会许诺光阴。
因为,手中的一切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我们迟早都还要各自上路,不是吗?
林却轻轻的闭上双眼,依偎在抱着他的萧坎怀里:“萧坎,我累了。想睡觉了。”
萧坎一直守在床边,看着林却沉沉睡去,黑色光泽的发丝垂附在脸颊两侧,俊美非常的面孔藏在阴影中,一双如黑夜般漆黑的瞳孔,比往日更显深暗沉重。林却最后的话像湍急的泥石,跌跌撞撞的滚进他的心口,攻塌了一道坚实的壁垒,萧坎任凭尖锐的疼痛在身体里自由的穿梭,似乎有意要尝试被痛苦撕裂的滋味。没关系,一切都会麻木的,身体也是,心也是。抬起眼望着身边昏明的小夜灯,萧坎觉得人生竟是这样的不真实。
十八年漫长而光明的路途忽然一转,暗流涌入,强迫着他用双眼、双手来见证世界另一面的残酷。一无退路。
睡梦中的林却翻了个身,然后慢慢环抱住自己的身体,萧坎起身找来厚重一些的羽绒被子,轻轻的为他盖好、裹严,而后继续安静的看着他的睡脸。忽然,一个略微悲凉的想法闪过萧坎脑中:以这样一种孤独的姿势沉睡,真的仅仅只是感觉冷吗?
萧坎愣愣的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做了决定,他站起来脱去衣服进入了裹着林却的被子里,伸手把林却搂住,用自己的身体给予他温暖。林却依旧沉在梦眠中,萧坎的指尖由他的右肩开始,一路抚入腰际,其间所触到的重重叠叠的疤痕,比用双眼目睹时更为惊心。一股寒意涌入,不安的手指再也不忍心碰触这些残忍之后遗留的斑斑驳驳的痕迹,林却身上每一处伤疤曾经所带来的生生巨痛仿佛在此刻重生于萧坎的身上,萧坎紧紧的咬住牙齿,不让泪水溢出。
真的很想好好保护这样的他,为什么,还没有开始就错失了机会?!
萧坎深深的低下头,嘴唇落在林却胸前一道旧伤疤上,吻轻如蝶翼,若丝若缕,温润的融入,似要化开已逝的悲怆。然而吻着吻着,竟渐渐醉了,一簇小小的火焰从心而起,顷刻间漫布全身。
沉溺与甘甜,然后一个念头直奔而来。
现在要占据这个身体,是何其简单的事情!
萧坎蓦然惊起,隐藏于黑暗之中的凛冽纷纷从四周袭来,直逼他的空荒的心隙。一丝苦笑逸出唇角,萧坎翻身下床,为林却掩好被子,轻触额前,知道他的烧已退去大半,于是披起衣服离开房间,直接走向浴室。
除了伤害,他似乎什么也不曾给与。
凌晨四时,萧坎终于浸入在了召唤着他的梦魇之中。梦魇苦涩。
阳光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跳跃到摆在窗台前的琉璃花瓶上,折出五彩的线条;跳跃到蒙着四角玻璃茶台的白色绒毛毡上,润出柔和的光晕;跳跃到卧室每一处细小的间隙中,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
当然也跳跃到了萧坎合着眼睛的眼睑上,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萧坎很自然的抬手遮住阳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想继续溺在午后庸懒的梦境中,然后不过一秒,少许细微的响动传入耳朵,接着脸上出现了一丝凉意,像一道闪电一样划过朦胧的意识,萧坎猛的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清丽的脸,笑眯眯的,洒满了阳光。
萧坎当即一愣:久违的感觉了。
“其实我不是有意要打破你想一直睡到太阳下山的愿望,只是……我肚子饿了,不知道去哪里找吃的。呐,萧坎,你不会生气的吧。”
笑容,与这午后一样的温暖。萧坎茫然的坐起来,有些痴迷的望着坐在他旁床的林却,好像一不留神,眼中的一切景象就会消失似的。从昨天到今天,时间转动了不过才二十四个小时,而这样明媚到与春天的阳光呈一色的笑,在他看来竟如消失了日日年年,恍惚隔世。
拨云见日!
但是萧坎心里明白,乌云只是被暂时拨开了,它们并没有真正的散去,而是退缩到了某个阴冷黑暗的、不被觉察的地方,比如,眼前这个人漂亮的栗子色的瞳孔深处,再比如,自己的心底。
萧坎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他抬手摸摸林却的额前,然后浅浅一笑:“好,我们去吃饭。然后,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萧坎说完就习惯性的利落下床,几步跨到门边,即而想起林却行动不若常人,又受了伤,跟不上他的速度,便转回身。此刻的林却,唇角微微上扬,在金色光芒的包围中,借着床前桌台的一角缓慢的站起来,萧坎衣柜里仅有的一件白色T恤衫被他穿在身上,竟然是与萧坎穿时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纯净,安宁,神圣的不容侵犯。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