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一道闪电,地下室里的一切光源瞬间熄了,黑暗之中只有雷声在愤怒轰鸣,林却慢慢仰起头,迎着由小天窗漏下的荧荧电光看向萧坎,宁静若往的神情,滴落水珠的发梢,以及,吸收了浮游于空气中的水分一般清澈透明的声音:
“你们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我身上吧。”
年初的第一场春雨,匆匆来临。
“……启尧,这是……”
午夜,格调奢华的小型会客厅里,电脑显示器所发出的幽蓝的光芒洒满乳白色的地面,同时也覆盖在萧坎因震惊而变的僵硬的神情上。萧坎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说话困难,脑子里仿佛旋着一只苍蝇般“嗡嗡”的响,根本不知如何才好。紧贴在耳际的移动电话已经不知道被左手机械的举了多久,而按着鼠标的右手则在一旁细细的抖着,使得显示器中的箭头自始至终不安分的晃动。
“已经收到了吧,我的邮件。现在才想到要我查林却的内幕,你也真是迟钝。”
“……这……你……”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关于林赖源的资料已经被全部清空,虽然林却的资料尚在,但是根本无济于事。可你完全不听我的。”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周启尧你这个混蛋!!”萧坎“嚯”的从转椅上跳起,狠命的把手中的电话甩向电脑显示屏,然后在一片破碎声中,静静的聆听被记忆碎屑所割伤的心脏跳动的韵律。
以及雨声。
窗外的雨,一直未停,一直下的很大。雨珠打在百叶窗帘后面的玻璃上,一遍遍的重复着蜿蜒曲折的路径。
二十二年前,夏末。豪门的独子林赖源遵从父母安排,与一名出身名门却家财已散的女孩成婚,从此,家庭和婚姻就成了他臆想中的牢笼和枷锁。纵使女孩美丽持重,他却对她没有一分一毫的爱情,比起家中女子的高雅娴静,他更喜欢在外面寻欢作乐,体验林林总总的形妖影魅。原本倒也无事,只是婚后一连三年,林赖源竟然始终未得一儿半女,他的老父觉得蹊跷,请来著名专家为他们夫妇检查,结果查出他有先天的功能障碍,无法生育。身为家族的继承者,林赖源被很多人所熟知,也有一群脸面上的朋友,因此在得知自己治愈无望后,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掩住这个可耻到能令他颜面尽失的秘密。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里,林赖源用迷药亲手迷晕了自己的妻子,随后命令他已物色好的手下职员——一个年轻、有栗子色头发的中法混血男子代替他与她交合,然后一个月之后,在他确定了妻子已怀有身孕的当夜,他买通他人暗中杀掉了那个职员,并伪装成为自杀。于是,在第十个月,这个错误的生命终于逃过了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自杀毁胎,寂静的降生了。
林赖源为其取名为“雀”。
意思再明显不过,被置于笼中的雀鸟,只供外人欣赏,归根结底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低劣到猪狗不如。
是他,也是他的母亲。
只是后来被母亲偷偷更改了。“却,却。”每一次母亲一遍遍的念着这个名字,音调里,眼神中,都起伏着低沉的哀伤,明明是含着微笑,小小的林却却在她温柔的注视下哭了,一声一声,无法停止。像是代替谁不能流出的泪水。
记忆里的天空总是灰色的,乌云密布,而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母亲的身体是林却天然的堡垒,为他承受着一下、一下来自于父亲的无原由的毒打,她从来不躲,也不哭,只是紧搂着林却,并且在他怕的发抖的时候轻抚他的头。林却在还不更事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常常伴随着自己和母亲的伤痕,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每每遭受毒打后的午夜母亲只为他一个人的伤口涂药水。他问起,母亲就微笑了,静谧舒缓,疼的他落下眼泪。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幼小的林却在内心的深处埋下了一个决心:要逃走,与母亲一起。
林却没有想到,在他的决心还没有实行之前,一切就都变了。那时候他十二岁,母亲染上了毒瘾。
不知道原因,没有经过,事情就突然来了。母亲惯有的温婉深邃的眼神在一夜之间变为僵直,头发散乱。她时而在夜里狂叫,时而残害自己的身体,甚至跪在面目狰狞的父亲脚下,全身赤裸的任凭他踢打。她的眼睛里从此再没有了林却的影子,林却心中守护灵魂的围墙,塌陷了。
在鲜红的血滴与白色粉末飞舞的世界里,林却失去了所有的容身之所。林赖源把林却从卧室拖到客厅中央,扒下他全身的衣服,绑在椅子上,然后用长针蘸着墨汁一针一针刺入他的双腿内侧,字迹歪歪曲曲,一直延到脚踝上方。而无论他如何叫喊,母亲的房门却始终紧掩无隙。
她再也听不到他呼唤的声音了。林却仿佛沉入了五千米的水下,带着无法呼吸的绝望,失去了全部的神情。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午后坐在学校后门台阶上的林却,仰着脖子看着出现在他上方的陌生面孔,阳光在他周身的外缘一圈圈的散开,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知道他在笑。
暖洋洋的笑。
天空,一直昏暗的林却的天空,竟然泻下一束光。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都在默默的等待着,有人来带他离开。
名字是,肖凯。林却嗅着和风的味道,忘记了一切,他轻轻闭上眼睛,缓缓的,将手递到另一只温暖的手中。
肖凯的出现,是林却生命里的一道美丽的蜃景。温和的声音,温柔的微笑,温暖的怀抱,他带着林却去吃法式蛋糕,去乘摩天轮,陪着他找星星,他会讲很多故事,还会在林却洗完澡后用柔软的毛巾为他擦干头发。整整三个夜晚,林却都是依附在肖凯的怀里睡着的,只是在最后的那个晚上,肖凯抚着装做睡去的林却的脸,低声的自语:“为什么你却是他的孩子。”
为什么你却是他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后的第二天清晨,林却被客厅里混着漫骂的巨大碰撞声惊醒了,还没等他坐起来,卧室的门就被撞了开。肖凯堵在门口,右手握着三十厘米长的钢刀,左手提着一只盛满冰屑的透明塑料匣,脸色煞白,眼睛通红,穷凶极恶的神色全然不是曾经那个温和的站在他面前的人。
因为遭到林赖源的毒手,肖凯唯一的弟弟现在正躺在医院里,他等着,他的哥哥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心脏。于是肖凯费尽心机的虏来林却,可是竟要挟不了林赖源,穷途末路的丧心病狂如同陨石之雨,顷刻便可鲜血淋漓。
肖凯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林却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如玻璃般唏哩哗啦的碎掉了。刀子冲上来,割破了他给他买的睡衣,划破了他的皮肤,直切入肉。凉的,好凉!在落入死亡深渊前一刻,林却向后撤出身体,并从肖凯身旁的缝隙中灵敏的滑出去,拼命的逃跑。一路跌撞,一路鲜血,身体的疼直接冲进大脑,熔化了初次见面时遮住了阳光的暖洋洋的笑。钢刀从身后飞来,扎进了瘦小的后脊,林却顺着楼梯滚落,泪水模糊了视线。
会死吗?要死了吗?在意识弥留之际,尖锐的叫喊声穿过周围逐渐扩大的人声嘈杂直接刺穿了林却的内脏:“为什么你却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你却不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你却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你却不是……为什么你却……你却……却……声音在空旷的身体里撞来撞去,一遍遍的回响,所有的无奈、不甘以及怨恨,最终竟然落在了这个字上。
却。
原来,母亲是这样的意思。
黑暗云聚,终于盖住了双眼。
当死里逃生的林却在伤势痊愈被护送回家时,敞开大门迎接他的,是父亲怪异的笑容和母亲冰冷的双瞳。从那一刻起,他明白了,他永远也没有办法逃掉。
生活恢复成以前的模样,伸出手就会触摸到冰冷的血,深灰色的阴翳压在头顶,使他从此学会了忘记。忘记叫喊,忘记希望,忘记寻找母亲的身影,忘记自己活着的事实。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林却用干枯的眼睛搜寻着生的尽头,赤着双足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夹杂着血腥的风贯穿了他空空的背后和身前,逸散在时间的碎片里。两年。
十四岁少年的年华。
而在这之后,林却收到了来自于母亲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只不过按她的吩咐,把抑制疼痛的药水加到温水中,搅匀递给她,她便哭了。泪水滴落在林却的手指上,带着陌生的温和与柔软,无声无息的滑落,水晶一样的剔透美丽。
母亲的泪。林却此生,第一次见到。
“却,你的笑容是唯一能够拯救你的光。你要记得。”
十八年,林却的母亲最后借用了儿子的手鼓足勇气踏出了一生的魔窟,她把十八年里唯一的泪水作为最终的礼物留给了林却。看着母亲倒下的身体,林却突然明白了,她的爱,早已与耻辱、厌倦、悔恨纠缠在一起,通过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漠视、每一次冰冷的眼神一点点的渗透给自己唯一的孩子。他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罪孽,她必须历尽一切去偿还,直至生命将尽。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迷惑的呢?亲手害死了母亲的自己,罪源的自己,生存的目的,存在的原因,就是继续着母亲未赎偿的部分,穷其一生。
逆风,背后而来。林却离开母亲,转过身迎风走去,走向林赖源的召唤之后怪异的笑脸。
“过来,雀,我找到比上次更好玩的东西了。把衣服都脱掉。”
(二)之1
如果你知道,我的心中因你而负坠着无法忘怀的沉重,你还会这么静谧的微笑吗?
跟踪林却第四天中。
树枝的尖刺钩破了手指,一跳一跳的疼,也没有心情顾及,只粗略的吮一下,目光始终离不开大约二十米以外的那个特殊的背影,架着木制握柄已磨出了些许光泽的拐杖,以尴尬的姿态穿梭在熙攘喧闹的无聊人生当中。一步接着一步。
阳光明媚到可笑,晃过双眼,没有阴影。灿烂的如此过分。
就像任何一个属于高中校园的平凡上午,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的那份平淡能够抚平所有细小的波澜,但是那些隐藏在每个人内心的破碎的情愫,或疼,或暖,或坚硬,或柔软,也许早在未被吞没之前便已经先自身蒸发掉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萧坎却依旧清晰的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位于心脏的地方,在某个时刻,已经驻养了某种东西,他们在暗夜里坚实的生存,肆意的游动,迅速的挣扎繁衍。
它们可以在他的身体里自由的扩散,不受控制。
然而却终究不过如此,二十米的距离,不能进,不能退,悬在中间,摇摇欲坠。
要不还能怎么样。“我真的不了解,我的好朋友被害死了所以……”般谦卑愧疚的,还是“其它的不必多说了,我会付给你双额的赔偿”般决绝冷酷?指尖的血又渗了出来,萧坎无奈的抿了抿,看见林却跨进了学校食堂。
原来已经到正午了啊。
仅仅几天,曾经的生活内容已经完全变了样。整日穿游于偌大的校园,静默在静僻的角落,视线的焦点永远是一个背影,就像是一个人的无声电影,所有的独白都只能在内心深处缓缓流过。
由此,他吃饭,他便跟着吃,他不吃,他也就忘了。
角落里,普通套餐,桌面铺着阳光。独自的午餐,真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却紧紧牵着萧坎的目光,一种不必描述、无庸言说的静逸由林却的周身缓慢散发出来,如同水波一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萧坎低下头,面前是金黄色的鸡蛋汤,隐约的倒映着他自己的脸。这么多天的徘徊往复,究竟想要什么呢?每一次看见他的脸,看见他栗子色的瞳孔,寄生在身体里的生物即会潮汐似的起起落落,一遍遍的冲刷内脏。然而一开口,便发觉喉咙的干涩,仿佛是被什么卡住了,发不出声音。
还是,算了吧。萧坎看见鸡蛋汤中的脸微微露出自嘲的笑意。又能对他说什么呢,最多也只是安抚自己的伪善,于他,原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哗——啊!”
一声女生的尖叫打断了萧坎的独自寻思,循声看去,满盘的汤菜狼籍的滩洒在白瓷地砖上,肇事的女生一边焦急的擦拭溅在衣服上的污点,一边还不忘向一同前来的女伴抱怨,一脸气恼。
“真是倒霉啊,刚刚换上的衣服!这可怎么办啊!”
即而又转向另一边:
“本来就窄,还偏偏要坐这里,净给别人添麻烦!烦死了!”
“……对不起。”
透明的音符,带着淡淡的伤,当它们在这个明朗的正午完全蒸发掉以后,萧坎突然莫名的平静下来。是的,就是它们,悸动的根源,疼痛的根源,其实就是这三个字。
对不起。
“算了吧逸曼,我们走吧。”
“真是靠近谁谁倒霉,难怪会被所有人讨厌!”
“逸曼别说了……”
萧坎从座位上站起来,沉默的走到女生身后,突然拽住她的胳膊,严酷如若冰雪。
“啊……做什么?”
“道歉。”
女生试图挣脱,惊恐中带着怯懦。萧坎在学校里的名望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半晌:
“我为什么要道歉?”
“难道,不是你把别人的餐盘碰掉的吗?”
“谁让他坐这里啦,再说,再说我的衣服还被弄脏了呢……”
萧坎毫不理会由四周投来的目光,慢慢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活,该!”然后又将她强行拽到林却面前,冷冷低喝:“赶快道歉!”
简直凶恶。
处于众人目光的焦点,又恐于萧坎的震慑,叫做逸曼的女生有些慌了,她看看萧坎,又望望四周,再瞄瞄有些吃惊的林却。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种神情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关你什么事?你又不认识他!我和他是一个班的,有事也轮不到你这种不了解情况的外人插手!”
不认识吗,不了解吗,萧坎浮起了一层浅浅的微笑。要不是因为对方是女人,他又怎么会忍耐到现在!可是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再说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握起的拳头。
“萧坎!不可以欺负女生!”萧坎一愣,那个身体已经栏在了他们中间,一只手臂扶着餐桌支撑身体的站立,另一只手臂挡住萧坎。林却转头催促两个女生离开,那个惹祸的女生也知道事情情势不好,和同伴一起慌忙走开了。
争执已息,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去,而徒然而来的古怪却令萧坎恍惚般的迷失了。分明只是身体间的触碰,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温柔的发不出声音。
林却慢慢回身,面向他,安静的看着他,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随着初春里正午的阳光一同睡过去了。
“谢谢你。”
咦?
咦?!
萧坎吃惊的看着林却,突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像个傻瓜一样呆住了。呈现在眼前的是微笑,宁静的绽放着,带着牵制视线的力量,让注视它的人逐步的沉迷。不不不,不是那种惊鸿般的美丽,应该怎么说呢,如果可以比喻的话,那么不是妩媚的蝴蝶,不是高贵的花瓣,不是深邃的宝石,而是现在正映照在萧坎脸上的这一抹初春的阳光,温暖,柔和,散发着眩目的光晕,看的久了,便会微微弄湿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