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警察也扣押了你是不是?”伊戈尔一见保罗就问他:“我回到法国才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们说要杀了我。”保罗穿着青色的外套,他现在的住处当然没有之前和伊戈尔一起住的地方新,伊戈尔打量着残旧的天花板和简单地家具,皱眉道:“谁给你介绍的这地方?你立刻给我离开,这里不安全。”
“我不和你在一起,就不会不安全了。”
“你轰我走?”伊戈尔立刻起身:“那我当然愿意‘为了您的人身安全’立刻走。”
“信先写了。”
伊戈尔一屁股坐下,一把扯过保罗拿在手上的笔,压着面前的纸,边写边读:“敬爱地伦敦音乐学院的教授们,虽然我知道你们一场演奏会的曲目都拉不全,但我依旧对你们作为教师的能力抱有一线希望。”他挂着调皮捣蛋地表情看保罗,保罗恨他一眼,他笑嘻嘻埋头继续念道:“……在此,我将我最优异地学徒转交给你们,惟愿你们多多栽培,不吝赐教。他的滑音还需要加强,第三把位之后的音准亦有待改进。他的小指力量不够,需要特别练习,我认为帕格尼尼的练习曲对他的力量训练有好处,不过如果你们认为其他人的练习曲更有针对性的话,他也可以练习其他人的作品。他有折指的习惯,我认为这是他的致命伤,如果他能改掉这个习惯,他无论在速度还是在力道上都能做得更加出色。他喜爱演奏巴赫的作品,这和他的出生背景有关系,他生于教会,他对神学的了若指掌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他对巴赫作品的偏爱,这对他的影响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巴赫一生作品数量惊人,这样的作品量不得不导致他个人毫无私生活时间,他将自己的人生彻底奉献给了上帝。完全地奉献是伟大地,但我等毕竟是俗人,我等演奏音乐、其观众亦为俗人,而过分地崇高和理想主义并不能加深演奏者和观众之间的共鸣。人类艺术所具之庞大魅力,是因人性之复杂性为其加深了内涵。一味地赞颂人性美好地一面,而排挤丑陋的另一面,此等行为是脆弱地,伪善地,狭隘地,是愚昧地,演奏者还因将艺术的包容性考虑进其诠释之中。”
伊戈尔停顿了一下,又写道、并念道:“不过,他的右手技术值得表扬,弓的转换几乎听不出间断,几乎已达到了大师的境界。他是一位热爱艺术的学生,也非常努力,希望阁下同他之间能有一次愉快的教学经历。如果有任何事,请万不必客气、与我伊戈尔 维萨利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联系,这是我的荣幸。”
伊戈尔手还捏着笔,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两人都没有动,片刻之后,伊戈尔“啪!”一下丢下笔,一把抓起纸揉成一团,捏了两下,揣进口袋,起身对保罗说:“写不来写不来……我之后写了直接寄去英国,你先过去,你到时信就到了。”他起身披上外套,一边朝门口大跨步一边回头对保罗说:“你明天必须离开这里,听见没有?”
保罗追着他出了房门:“我都必须离开,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再找找李宾斯基,找不到我也立刻走。年底法蒂玛可能开演奏会,我可能要登台,要是登台的话,我就用那把琴。”
“你终于要演出了?不赚钱了?”
“演出也赚钱,”伊戈尔在楼梯口回头对走廊深处的保罗说:“演出也能赚钱,你不要小看了我莱尔琴科的名声。现在我演出一场,起码抵得上两把琴。”
保罗哈哈笑了,伊戈尔背对着他挥挥手,消失在了楼梯口。发动引擎时,伊戈尔看见保罗在窗户边儿看他,他抬头看看保罗,保罗对他笑并且挥手,可他没有回应保罗,埋头开车走了。开了阵,他打开车窗,伸手入口袋,抓出那团纸团丢出了窗外;他皱起眉头,露出了怒意,甚至狠狠砸了几下方向盘。他再次留意副驾驶座上那几张乐谱,明明上面写着给古斯塔夫的情诗,佩佩也愿意将它们偷藏起来,藏这么久。如果要演奏,堂兄一定是用自己送他那把李宾斯基;伊戈尔想着佩佩抱着李宾斯基琴盒的样子,佩佩孤独的身影惹得他也想那把李宾斯基了。
——咔嚓——
(1) Daniel Pepe(right) and Carlos (left) dionissi,Pepe 15 and Carlos 18,backstage at Monaco international Circus Festival,where Prince Jean-yves is the major sponsor.
丹尼尔 佩佩(右)与卡尔洛斯 迪奥尼西(左), 佩佩十五岁,卡尔洛斯十八岁,在摩纳哥国际杂技节参演时摄于后台。让-伊芙王子是这项国际盛事的主要赞助人之一。佩佩在本次艺术节的比赛中蝉联冠军。
(2) Carlos Dionissi, winning the first prize for animal act.
卡尔洛斯获得驯兽类第一名。
(3) Daniel Pepe in formal dress, at the ball held for Grand Duke Nicolas‘s visit.
丹尼尔 佩佩在为大公到来特意举行的舞会前。
(4) Daniel Pepe in circus suit,wearing the closet.
丹尼尔 佩佩身穿vivien westwood为他制作的小丑服,佩戴束腰。
第二十八章
他果真开始查李宾斯基的踪迹,确实是伊万诺夫偷走了,可是之后去了哪里呢?他查了一个星期,甚至在某一次查访中找到了伊万诺夫偷走的另一把提琴,这让他更加肯定自己能找到李宾斯基。一个星期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李宾斯基了,那日,他奔波归来肚子特别饿,突然想吃佩佩家咖啡店做的东西,于是他兴冲冲地开车去了咖啡店。
又是下午两点,咖啡店里人很少,吧台上空空如也,波利斯不见踪影。伊戈尔踱步走入最里面一间厅,他赫然发现波利斯坐于一大群人之间,这群人个个脸色凝重,其中一位正在说话,他说:“现在元帅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中,我们应该让他先休息,而不是立刻参与这样的计划。”
另一个人说:“什么参与不参与,听着就像元帅肯定会参与一样。元帅不会参与的,我跟随他十年,我了解他的脾气。不信咱们看着。”
波利斯坐在角落,他突然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伊戈尔,一惊,忙站起道:“莱尔琴科先生。”
那群人立刻很神秘地住了嘴,仿佛他们正商量着天大地机密。他们中一人仔细看伊戈尔,随后轻声问身边人:“这人怎么像那个小提琴家莱尔琴科?”
波利斯将伊戈尔请回前厅,他抱歉道:“您找丹尼?他去看望公……夫人了。”
“夫人?”
“今天是夫人的忌日,丹尼去夫人的墓地上花。”波利斯指着门口想向伊戈尔说明墓地到底在哪里,可里面的人走出来喊他赶紧回来商量正事,他一面应付着一面尴尬地同伊戈尔道歉:“抱歉,抱歉……”
“我来说。”卡尔罗斯从楼上走下来,手中抱着一只猪。伊戈尔看见这只小猪后眼睛都快弹出来了,他古怪地打量着猪,卡尔罗斯不屑道:“怎么,你没见过猪?这是我送丹尼尔的生日礼物。”
“生日?”伊戈尔看波利斯。波利斯正被里面出来的人瞪,那人用眼神示意波利斯赶紧回来,仿佛外面这些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波利斯一边为难地朝里厅走一边说:“今天是丹尼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现在,他就快来到这个世界了……”波利斯看看手表:“……还有九个小时。卡尔罗斯,您告诉莱尔琴科先生墓地的具体位置。”他突地不理会里厅人不满的眼神,站正身子对伊戈尔说:“莱尔琴科先生,请您将丹尼带回来。他今天一定很难过,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应该快乐才是。”
伊戈尔点点头,卡尔罗斯带着他走出咖啡厅,随后立刻转身警告他:“你不要靠近丹尼尔,你太穷,他不会看上你。”
伊戈尔索性有意为难对方:“你知道我一次演出多少钱?”
卡尔罗斯不清楚伊戈尔的市价,他被激了一把,立刻不服输地换了个方向:“佩佩现在不需要人爱,他已经懒得爱了,这种在爱情里受伤太重的人,对待的方法是让他平躺着,而不是让他再一次爱。他的心情曾大起大落,差点杀死他了,你还让他大起大落一次,你不是又让他再死一次?谁经得起这种折腾?”
伊戈尔开对方玩笑:“原来你大老远过来陪他平躺啊?”
“你不要去墓地找他,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你让他自己呆着。你和波利斯越是关心他他就越要为你们打起精神,他好不容易懒一点,降低一点道德标准,你们又要他加回去。”卡尔罗斯斜眼看看伊戈尔,贼笑道:“他愿意和你眉来眼去也是因为他降低要求,想随便找个人尝试一下放纵的滋味,不然他怎么会看上你,他身边哪一个人不是大富大贵。他理你就是好玩而已,他不想再恋爱了,那种事情太昂贵。他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是在胡来,乱整,你就陪他玩玩吧,难得他能不懂事一次。”
伊戈尔看着眼前小毛孩,轻声笑了笑,发动引擎离开了。离开时对方还跑来车前警告自己:“你不会真喜欢他吧,他不会喜欢你,他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了。”
——咔嚓——
教堂在郊区,一路走过,街上行人颇多但个个神色严肃。少年穿过市场,市场快收了,大拨大拨的人前来拣便宜蔬菜,可卖得多的还是面包和土豆而已,稍稍贵些的蔬菜就没人问了。一些乞讨的人,还有一些商贩追着少年走了老久老久,衣着体面的人永远是他们追逐的对象,他们口中叫着“少爷,少爷,行行好……”手便往男孩的口袋里探,男孩任那些人在他包里掏,转身钻入了小巷。
小巷尽头是座东正教堂,小小的,教堂后面有一小片墓地。少年同旁边忙着收市的花童买了几把百合和鸢尾,走去自己父母的墓地前,将花束规整地摆在了墓碑前。墓碑上写着:比约尔 佩佩 (25.02.1930 – 05.06.1981) 及 其妻 雷拉 佩佩(1.1.1948 – 03.02.1981)之墓,除此之外,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少年清理了一下墓地,身后有修女过来同他说话,看见了他的脸之后愣了一会儿,想了想,又离开了。过了会儿,神父被请了过来,神父委婉地要求他尽快离开,他也没有坚持留下,起身离开了。他离开后,身后的老嬷嬷告诉才入院不久的小嬷嬷:“这个男孩还是婴儿时,他的父母希望他在此接受洗礼,可他是一位白子,是不祥之物,我们无法为他洗礼。他们去了城里所有的教堂,可是没有一间教堂愿意为他洗礼。”
“这是迷信?”小嬷嬷惊慌地问。
“是的,可是人信了,就不再是迷信了。”
“不祥之物?可是他那样美。”
佩佩被礼貌地赶了出来,可是他自有办法。他绕去教堂背后一片花圃之中,躲在那里听里面唱诗班排练。没有乐器搭配,高高低低的男声于路人是极致地神圣,于佩佩却传递着诱人与魅惑之意,他钟爱于少年清冽地中性之美。天下起了雨,不多时,雨逐渐大了;雨中夹着雪,风猛烈地吹,可佩佩越是浑身上下湿透,越是不躲雨。他仿佛有意要虐待自己一样,任凭雨水浇湿他的衣衫。风咆哮着吹过大地,棚子也给掀翻了,店门口的招牌也给刮得“咣当”倒地,佩佩觉得全身上下刺骨的寒冷就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身躯,每忍受一次几乎无法忍受的痛楚,他的身影便又可怜了几分。
他隔着花圃看自己父母的墓碑,唱诗班的人散了,天也黑了,他拖着浇湿的身躯走回大路上,一副落汤鸡样子。路人都担心地看他,若是位美丽姑娘的话,此刻起码已有四人上前关心她,可佩佩是小伙子。他几次要跌倒,路边一些人停下脚步看他,思索应不应该上前询问情况,可最终没有一个人上前。最后,佩佩走不动了,他默默地闭着眼斜靠在街边墙上,人来人往,却依旧没有一个人上前关心他。
他听见了汽车路过的声音,很多很多次之后,他又听见了一次汽车刹车的声音,随后,是伊戈尔的话语声:“佩佩,上车。”
佩佩猛地睁眼,露出了感激而不敢相信的表情。伊戈尔在车内喊他:“佩佩,上来。”
“莱尔琴科先生。”佩佩走去车前,他赶紧摸自己的脸,并察觉到自己的样子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狼狈,而狼狈于他意味着丑陋。他顾不得装扮可怜了,他侧过身子躲开伊戈尔的眼神,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擦拭脸上的水珠;可是他手上有刚刚花圃中沾到的泥巴,他只好胡乱用大衣擦拭手掌,这时他才发现手指已经冻僵了,别说整理自己的仪容了,它连握都握不住。
伊戈尔用不介意地语气再次邀请他:“佩佩,没关系,上来。”
跪在花圃中时佩佩的大衣下摆早已全是湿泥,他甚至在擦脸时发现自己脸上都有泥巴,可他不知道状况到底多么严重,毕竟眼前没有镜子。他一边尽力将大衣下摆的泥土裹起来,一边慌乱地拒绝伊戈尔的邀请:“莱尔琴科先生,我太脏了,会弄脏您的车。”
“没关系,”伊戈尔竟然没有下车扶佩佩,只是坐在车内说话:“上来,我送你回去。”
佩佩显然察觉到了伊戈尔的不热情,他埋下头仔细整理自己大衣的下摆,可是泥太多;他只好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衫上了车;衬衫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这样他至少能用身材上的优势为自己的仪容加分。他坐在车上,有温暖做对比了,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到底有多冷。衬衫贴在他清瘦的身躯上,他惨白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水纹,伊戈尔看看他,摇头道:“怎么不躲雨,你又不是小孩子。”
佩佩不说话,伊戈尔却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专门找话题缓和气氛。车厢内很安静,最终,还是伊戈尔开了口,伊戈尔问他:“如果我不接你,你会一直站在那里淋雨么?”
佩佩双手抱着自己的大衣,伊戈尔继续道:“明明前方五米就有一间咖啡店,你怎么不进去躲雨?”
佩佩对自己的不爱护没有换来他所期待的同情,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侧头看窗外,说:“我太湿了,他们不会让我进去。”
“你弄得如此湿之前为什么不进去?”
佩佩居然开始同伊戈尔对话了,佩佩答道:“我想再陪陪我父母。”
“教堂里面不能躲雨?教堂没有屋顶吗?”
“我没有资格进入教堂,我是在教堂外面的花圃里看我父母的墓。”
伊戈尔果然被顶得说不出话来了,佩佩直直看着伊戈尔的脸,这下是伊戈尔有意不看佩佩了。伊戈尔装作认真开车,并装作很自然地接道:“……你不好好照顾自己,你父母看了也难过,”他转动眼珠看佩佩一眼:“我也会难过。”
“我父母已经死了,他们不会知道。”
“我总没有死。”
“您一个星期没来,不是恰好,您也不会看见。没人会看见我怎么样。”
伊戈尔惊觉佩佩似乎是在怪自己没能更频繁地来看他,他哑然:“我昨天才把保罗的行程安排好,而且我要找回李宾斯基给你。”
佩佩本来应该为第二句话而开心,可是第一句话已经让佩佩恼怒了。佩佩稍稍扬起下巴,说道:“我都知道,保罗先生经常来店里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