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佩佩……”
“诶对,你见到佩佩了是不是?”妮娜开心地笑了:“可爱吧,可爱吧,很招人喜欢是不是?你喜不喜欢他?”
伊戈尔喉咙里面哼哼两声,专心吃杏仁,妮娜套他话:“你把人家佩佩独自丢在那里了?要不是他在文化部还有关系,他就陪伊芙去了。”妮娜和伊戈尔挤着坐,声音逐渐放低:“你知道么,伊芙临死时想带走佩佩,他割了佩佩的手腕,就在他死前几分钟。佩佩没有止血,一直抱着伊芙直到断气。是你姑父第一个进屋给佩佩止血——你姑父听着里面没声音,有些担心——佩佩就跟着伊芙走了。伊芙舍不得留佩佩独自一人,那时他们两人已经分不开了。”
“我离家出走之前来这里,怎么没有看见佩佩。”
“他们闹别扭了,伊芙和佩佩最好的朋友胡来,佩佩生气了,大半夜离家出走了。后来伊芙憋不住了,又去把佩佩找了回来。以前佩佩一直说想去非洲,所以伊芙安排和佩佩去夜游非洲,哪知道飞机会出事。佩佩也很后悔,一开始佩佩说去普罗旺斯而已。”
“我什么也不知道。”
“伊芙心里想着古斯塔夫,这样佩佩也不高兴,佩佩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其实佩佩一直喜欢伊芙,刚来我家不久我就看出来了,伊芙开玩笑喊佩佩教他跳舞,佩佩教得那个认真那。我劝过伊芙,我说佩佩比古斯塔夫适合,古斯塔夫都结婚了,而且人家不喜欢男人。后来飞机失事之后他们两人终于知道珍惜了,但是伊芙撑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两年你和那个什么保罗去了英国,你要在这里看佩佩照顾伊芙,我赌你会哭,我都哭了。最后那三个月,佩佩连演出都不顾了,三个月几乎没离开过伊芙的房间;佩佩最在乎的就是他的演出,以前伊芙怎么求佩佩都不会不演出。”
“我要在……”伊戈尔看看堂姐:“我要在……”
“你和那个保罗后来怎么样?我还以为你们要结婚生子呢,当初屋顶都掀了不是。”
“他受不了我了。”
“我还以为你们要多么轰轰烈烈呢,真喜欢一个人你就认真喜欢到底,不要像伊芙那样,一会儿古斯塔夫,一会儿佩佩。你没看佩佩多伤心,教伊芙跳舞,伊芙转头去教古斯塔夫跳,古斯塔夫再用跳舞追求安……爱来爱去是不是?”妮娜耸耸肩:“还有那次,我头天看他邀请佩佩那个朋友来参加佩佩十六岁生日聚会,第二天早上就睡去床上了;明明知道佩佩喜欢自己。他就是刺激佩佩,他觉得好玩。还有我们都知道,他其实还是想着古斯塔夫,病得一床屎尿,佩佩进去他就无所谓,古斯塔夫来探病,他前后厅上了六道门锁,他在意他才这么做,对不对?”
“他关古斯塔夫,怎么把我也关了?”
“那他也在意你。”妮娜哈哈大笑着拍伊戈尔的肩膀:“哈哈,看来他在意我们所有人,最后几个月,除了佩佩,谁都不能进去了。”
妮娜的大笑声连绵不绝,伊戈尔皱眉道:“姐,你不要笑了。”
“我不笑了,”妮娜擦着眼泪,撑着腰说:“刚刚打了电话,我让佩佩年底回来,今年圣诞我们去哥德堡过,你来不来?”
“我怕法蒂玛有事。”
“你都看不见她。”
“万一有事怎么办?”
“其实她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花心了点,喜欢谈情说爱,喜欢被人围着,喜欢你把她捧在手心里,但是你又满足不了她,这些事情伊芙倒真该教教你。你从小就是,不是演出就是练琴,这样当然不行。她居然没跟人跑。你以为你们一起演出排练的、那个是约会啊?”
“可是每次演出结束之后我就找不到她了,她在每个城市都有很多朋友,我因为演出频繁、练习时间也不够,我又不像她,不练习也敢登台。”伊戈尔死命扣扣头,憨厚地笑了,带着得意地、但却装作是在嫉妒的口气说:“她就是那样。”
妮娜一边面对正前方吃杏仁一边斜眼瞟伊戈尔,她说:“哦——伊芙也敢啊,他不会拉他都敢登台。”
“她不演出我也不想演出了,两个人还好,一个人登台,太大,很寂寞。”
“佩佩也说过一样的话,他也说一个人在台上很寂寞,然后……”妮娜“噗”一声笑,抿着嘴努力包着嘴里的杏仁,然后又“噗”了一次,她探身放下手中杏仁,说:“伊芙居然说那我陪你登台。结果佩佩整他,带他上那种什么……长丝带,就是吊在头顶很高的那种,人从上面吊下来,再缠绕上去……”妮娜双手转圈圈比划,希望伊戈尔明白他的意思,伊戈尔皱着眉不耐烦地点头让她别解释了继续说继续说,妮娜继续道:“佩佩……”妮娜又“噗”了一次:“佩佩带他从这边高架飞到那边,伊芙在半空中惨叫。”
伊戈尔也跟着“噗”,妮娜被伊戈尔一“噗”,越笑越厉害,伊戈尔皱着眉头跟着她笑。妮娜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两人很好玩的,其实他们真该在一起,他们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又和好,像小孩儿一样,可好玩了。伊芙和法蒂玛一样,太花心,因为爱他们的人太多;他们不珍惜爱情,知道珍惜的时候又晚了。”
“佩佩去俄国是为了演出还是回家?”
“伊芙走后他演出了一年没间断过,可能累了吧,但是回这边他看着家里东西又要难过,所以让他先回那边。他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他的……”妮娜眨眨眼睛:“……愿意的话。总之你要见他很快就会见到,他打电话来说伊芙的琴找到了的那次是我接的电话,他声音听起来好多了,我都吃了一惊;他有段时间说话都说不来了。那把琴简直救了他的命。”
伊戈尔呲牙咧嘴:“但是又找不到了。”
“佩佩不会怪你,他特别懂事。”
伊戈尔点头。妮娜起身说:“我晚上和人约了吃饭,你来不来?谈伊芙的画的事。”
伊戈尔摇头:“法蒂玛今天第一次用新化疗,我在家等电话。”
“你之后又回俄罗斯?被揍成那样了还回去?”
“回去,我不怕被揍,在那里我反而踏实。以前只知道天天演出,而巡演这个世界太单纯;太单纯的世界都脆弱不堪,呆在里面,我心虚。”
妮娜点点头,她拿起西装外套,利索地套上,再接过侍从递来的中性大风衣披上,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说:“伊芙尽画男人,卖他的画真麻烦。哈哈,有段时间,他说画佩佩当练习,之后好画古斯塔夫,结果最后留下的尽是佩佩,一副古斯塔夫都没有。这几幅画我不卖,我自己留着,佩佩多可爱。”
伊戈尔背对着她挥挥手,转身回了客厅。
——咔嚓——
(1) Pepe rehearsal in St. Peterburg,1991
佩佩,排练中,摄于圣彼得堡,1991年
(2) Pepe lay on the grass,photographed by Prince Jean-Yves
丹尼尔 佩佩,摄于摩纳哥皇宫草丛中,拍摄者为摩纳哥王子让-伊芙
第二十六章
电话响时,老莱尔琴科就坐在电话边儿上,他接起电话,对面的伊戈尔问爸爸:“谁?”
“古斯塔夫王子的夫人,安妮罗亚公主。”老莱尔琴科想和电话里的人寒暄几句,但伊戈尔没给他机会。伊戈尔夺过电话问:“安,怎么样?”
“伊戈尔,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坏,输血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不过姐姐已经用了我血,现在情况很好,能睡觉了,也吃了点儿东西。”
“让她接电话。”
安迟疑老久,伊戈尔不耐烦道:“安,喊你姐接电话。”
电话对面的安不安地看来看去。她也是一头金发,碧蓝的眼睛,有着一副斯堪的纳维亚人长相。她容貌甜美可人,身材娇小玲珑,说话轻言慢语,举止柔弱无力。伊戈尔一再要求直接同她姐姐对话,她可怜巴巴地看看身旁的丈夫,圆而亮的大眼睛无助地瞅瞅古斯塔夫,再迷惑地看看电话筒,古斯塔夫只好拿过电话:“伊戈尔,是我。”
“你是法蒂玛么?我找法蒂玛。”
“伊戈尔,你听我说,法蒂玛她现在……”
“你不要以为你录了张比我自己拉得好的伊戈尔 莱尔琴科第三小提琴协奏曲,你的尾巴就翘上天了。你小子听着,贝多芬是你的,莱尔琴科也可以给你,但是,”伊戈尔神秘地压低声音:“莫扎特你别想拿走。”
怎么会说到这些话题呢?古斯塔夫傻了眼捏着电话筒,眼睛平视前方,嘴沉默地紧闭着。安奇怪地问他:“古斯,你怎么不说话?”
“你录的所有莫扎特都是废品,你显然没有弄懂莫扎特在想什么,赶快去听一下我的录音,把电话给法蒂玛。”
古斯塔夫浑身上下又开始哆嗦了,他的三儿子法兰兹立刻对小儿子马蒂亚斯说:“伊戈尔来电话了。”安见丈夫也败下了阵,无奈之下,只好再次走去姐姐的房门前,敲门道:“姐姐,伊戈尔等着你接电话。”
过了阵,安又娇滴滴地走回电话边,拿起听筒,软绵绵地说:“伊戈尔,姐姐托我转达您,她希望独自一人静静。”
伊戈尔在那边说了句什么,安安慰道:“我们都爱你,你一个人在法国,要多保重。”
她放下电话,皱起眉头看看丈夫。古斯塔夫吻了吻她的额头,陪她走去法蒂玛的房间门口。孩子们吵嚷着要跟着进屋,古斯塔夫抱起小儿子,再牵过三个较大的孩子,带着他们去了琴室。安独自推门进了屋,屋里很明亮,天蓝色的墙纸和白色的家具清新怡人,粉红底色、点缀着鹅黄色玫瑰图案的床单也是温馨可爱。床深处陷着一位少妇,她金色的、瀑布般的卷发铺散在枕头和被子上,凌乱地头发使她显得分外憔悴。
她和妹妹有些相似,也是金头发蓝眼睛。妹妹柔美可人,她却要明艳得多。她的美是张扬地,她的眼角朝上挑,眉毛亦高高挑起;她的眼窝深陷睫毛浓密,她的鼻梁骨挺直,鼻头尖细。她的嘴唇薄薄地,嘴角很尖,朝上抿起,任何时候都是一副甜滋滋笑的感觉。她的脸庞圆而小,尖尖小小地下巴微微翘起。她像一只猫咪一样。见妹妹进来了,她慵懒地问:“又是伊戈尔?”声音沙哑,偏低。
“伊戈尔担心呢。”
“啊……”少妇蜷起身子,抱着枕头笑眯眯地说:“他不去担心他那男人么?——安,他一定是学伊芙,他从小看着伊芙纠缠小古斯,所以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我。”少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他怎么会喜欢男人呢,他根本不懂喜欢人嘛。”
“伊戈尔那样爱你。”
“他是感激我,感激我陪他演出,他一个人害怕,他是胆小鬼。我每天演出之后都去见其他男人,他也不敢管我。我怀着别人的孩子和他结婚,他也不敢说不结。只要我陪他登台,他什么都听我的。没有我陪,他就不敢演出了。你说,如果我赶快好起来,再陪他演出的话,他会不会答应让我再生一个孩子?”
安闭了闭眼,走去姐姐面前抚摸她的头发:“你明知道你不能生孩子,这么清醒,怎么伊戈尔来了你就忘记了呢?”
“安,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其实第二个孩子是伊戈尔的。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让他当幌子父亲。”
安静静梳理姐姐的头发,少妇沉默片刻,哈哈大笑,指着安说:“你真信了?你上当啦!笨蛋安,那怎么可能是伊戈尔的孩子,我三个孩子里面没有一个是他的,谁都知道这事!我可没有流产过伊戈尔的孩子。”
“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少妇不笑了,她趴在枕头上撅起了嘴,然后一把打开安的手,轻声道:“笨蛋安,你梳得我头皮发疼,走开,我自己来。”
安起身拣回掉落的梳子,再次为姐姐梳理起了头发,少妇唠叨道:“哎哟!疼死我了,你轻点可不可以?——你怎么这么笨,啊我忘记了,你从小就这么笨,弹琴弹不好,唱歌一直走音,登台前害怕得哭鼻子,演奏时一堆错误——还好意思谢幕——谢幕时还踩到自己裙子摔倒。真不知道爸妈怎么会喜欢你。”
安微笑不语,她细心地将姐姐头发上的结整理掉,她知道姐姐喜爱这头瀑布一般的头发,可惜,瀑布也快断流了,安看着梳子上密密麻麻缠绕着的金发,手下又减小了几分力气。她温柔地说:“老莱尔琴科先生那天与爸妈见面了。”
“干什么?伊戈尔那老不死的爸要求离婚?……难道不是他儿子的错?是他儿子跟男人跑了,我又没做错事。”
“大家很担心你。”
“我听错了吧,爸妈不是叫我去死吗?你确定他们不是担心我怎么还拖着不死?爸爸不是要亲手掐死我吗?十三岁、第一次偷偷堕胎被抓住时他不是要把我从窗户推下去么?你不用瞒我——下次他再来电话,你就告诉他,我就快死了,用不着他推我掐我,这次我自己去死。”
安脑中响起父亲的话,父亲的确在电话中说:“她怎么不死了干净!”安笑着说:“怎么会,爸爸妈妈希望你好起来,他们很想你。他们还让你不要再让伊戈尔为难了,爸爸妈妈都希望你们夫妻两人能早日登台继续演出。”
“其实啊,说不定伊戈尔真的是同性恋。结婚十年他加起来就碰过我不到十次,他只想要我给他莱尔琴科家生个儿子。每次做爱时他都特别害怕,他吓得膝盖都能磨出血,经常做到一半时趴在我胸口发抖,像个孩子。不拉琴时,他总是远远躲着我,也从不问我晚上都去了哪里,仿佛我能找别的男人做爱让他松了一口气一样。”
“你胡说。”
“我没有,也罢,你不信算了。”少妇逐渐皱起了眉头,看来痛楚再度来袭;她烦躁地打开了妹妹的手,撑着额头说:“……你又信了?哈哈,笨蛋安,你又上当了。你怎么这么笨呢,从小就在不断被我骗之中长大,你这个弹琴连脚踏都踩不好的笨蛋。伊戈尔他才不是同性恋呢,我一定要生一个孩子出来,让你们大家都看看。他同那个男人离家是为了气我,他跑之前不是去过伊芙那里么,肯定是伊芙帮他出的主意,伊芙这人就是这样。啊,我要赶紧好起来,好和他一起演出,一演出了他就什么都听我的了。到时候我生一串孩子,看他还会不会丢下我离开,还装什么同性恋……”
安静静地看着姐姐逐渐陷入痛苦之中失去了理智。少妇说不出话来了,她含混不清地咒骂着什么,就在她陷入昏迷之前不久,她突然口齿清晰地对妹妹说:“我和伊戈尔的小孩一定也是音乐天才,你们看着吧,钢琴天才,小提琴也天才。”
安看着情况不对,赶紧出门喊医生。古斯塔夫帮着医生将法蒂玛压住,为她做了镇定。安捂着嘴问丈夫:“她那样想念伊戈尔,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