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扶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就这么颤抖着,连拳头都握不住,却还是努力竖着耳朵,去听莫淮那接近呓语一般的碎碎念。
虽然不清楚,但还是听到了。
“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好不好……我的洪天……”
洪天把脸埋进枕头里,想起被自己抛弃在冬夜里的莫淮,有些凄惨地咧开了嘴。
而往事,本就说来话长,更何况已经这么久了。
肆三 无题
年初四那天,莫淮来家里拜年。
洪天一大早出去晨跑,回来的时候已将近九点钟了,又在楼下和邻居家的大黄嬉闹了一会儿,才带着浑身狗毛回家去。哪想到一敲门过来开门的是莫淮,洪天正在拍身上狗毛的手就平白无故顿了下,惊讶之余又有些尴尬,但大过年的还是要图个吉利,洪天便笑了笑,说了句:“来了啊。”
莫淮见状也扬起嘴角,张口欲言几次,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新年好。”
洪妈妈拿着菜看这晾大小伙子在门口傻愣,便一嗓子喊起来:“你们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点进来!”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一般,洪天当即便有些赧然一笑,正要弯腰取拖鞋,那边视线里却已经过来一只拿着棉拖鞋的手。洪天滞了两秒钟才若无其事地接过,错身而过的时候无意说了句:“谢谢。”
莫淮的动作就这么僵直在原地。
洪天把苹果橙子切好放在果盘里端出去,莫淮正和爸爸就着电视里的新闻在讨论。
洪天拿一个苹果咬了几口,愣是没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便跟莫淮打了个招呼:“吃水果,我去厨房帮我妈。”
莫淮点了点头,继续把目光移到电视机上和爸爸讨论经济类的问题,果盘碰都没碰。
再次拐进厨房时,洪妈妈看着洪天倍觉稀奇:“你又进来干嘛?莫淮来了你不找他玩,一直往我这蹭什么?”
洪天把苹果核扔到一边,从后面搂住妈妈不在纤细的腰,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我来帮忙啊。”
洪妈妈被洪天这突然一手弄得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笑得脸上皱纹都出来了:“你啊,好好工作,然后再找个女孩子成个家,就是帮妈妈最大的忙了啊。”
洪天的脑袋往妈妈肩膀上拱了拱,满不在乎道:“急什么啊,早着呢。”
“你现在还觉得早,”洪妈妈一边熟练地切菜,一边恨铁不成钢道,“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哪个没早恋过啊,就你,天天还一副傻小子的德行,难过都没有小姑娘喜欢你!”
“谁说没有啊,”洪天立即反驳,“我还被女生当面表白过呢,只不过我不喜欢她而已……”
“嘁,”洪妈妈不以为然,“什么喜欢不喜欢啊,有个差不多不就行了嘛,日子这么细水长流地过,当初爱得死去活来,分开一下就觉得是生离死别了,可到头来,又有几个能恩爱如初的!”洪妈妈转手把小番茄塞进儿子嘴里,语重心长继续,“所以说啊,爱情什么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幸运遇见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保留一辈子的。”
洪天若有所思地嚼着小番茄,嗯嗯啊啊附和妈妈讲的话。
洪妈妈有点无奈:“你不要觉得我罗嗦,然后敷衍我……”
“哎呀妈我帮你切土豆!”洪天赶紧跳开假装去忙正事,把洪妈妈还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亦是心不在焉,但好在莫淮一直和洪爸爸谈天说地的聊天,也没人发现他俩之间冷淡疏远的蛛丝马迹。
洪天把碗里的饭一口气扒完,才开始了饭桌上与莫淮的第一句交流:“你要汤吗?”
莫淮脸都没转过来,一直面带笑容与洪爸爸聊天,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
洪天点了点头,却觉得自己这动作还真是挺傻的。
饭后莫淮也婉拒了洪妈妈要留他下来过夜的邀请,洪妈妈只好叫一天之内不知道啃了多少个苹果的洪天下去送一下。洪天“嘎!”咬了口苹果,答应着从沙发上站起身,目光遥遥与莫淮撞上。
两人一路无话地下了楼,大年夜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雪,地上随处可见大红色的炮仗和小孩子堆的雪人,除此之外倒是出奇得安静,反衬的两人之间的沉默气氛越发尴尬。
莫淮下了最后一级阶梯,也没回头,对着雾蒙蒙的天色哈出一口白气:“我们谈一谈吧。”
说罢便脱下自己的厚外套,不由分说便披到只着了一件厚毛衣下来的洪天身上,笑容有些苦涩:“这一次,就别再拒绝了,好不好。”
挑的地方却是实在不适合谈事的面馆,但好在这里有着太多他们一起成长的记忆,光是凭着这一份久违,洪天也不能拂袖而去是不是。
莫淮给洪天叫了一碗加多香菜的牛肉面,面要细汤要浓,辣椒要多多益善。
大过年的,面馆客人不是很多,洪天半碗牛肉面下肚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晚饭是吃过了才出来的,一时之间不知道剩下半碗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正在犹豫间,捧着热奶茶的莫淮就徐徐开了口:“吃不下了?”
洪天点点头,索性把碗往旁边一推。
莫淮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有些出神,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刚才晚饭时吃了两碗饭一碗汤,现在居然还有胃口吃下半碗面,真是厉害。”
洪天觉得莫淮这句话说怪怪的,便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奇怪的,我一向很能吃。”
“对啊,”这回莫淮带了笑意,“不管多难过多生气,你的胃口依旧好得令人羡慕。”
“人是铁饭是钢啊,一顿不吃饿得慌。”念及往事,洪天也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些轻松的表情。
“但是我吃不下,”莫淮垂眸看着自己的冻得通红的手指,“我已经有很多顿饭没有好好吃了,而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是如此消耗胃口的事情。”
洪天把自己的视线从莫淮的手指上移开,忽然有些不忍心。
莫淮抬起头望向这次低了头的洪天:“我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有多久了?”
洪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光景持续多久了。
好像从杨睿安事件开始,他们的关系就真的不复当初了。
杨睿安……
洪天不由露出一个苦笑来,莫淮恨他,自己又何尝不恨他。
但他至今不能理解,没有经过切肤之痛的莫淮,怎会比他还恨杨睿安。
他很多事情都想不通,很多事情都理不清,就像他现在看着莫淮,心头涌起的再也不是可以覆盖一切的喜悦和迷恋,还是抽筋拔骨十指连心似的疼。
“你觉得难受,那我呢,我不会疼吗?”莫淮反问,“你知道我每次笑脸对你却换来你的拒绝和心不在焉时,我心里有多疼吗?我想我也许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有时候又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洪天……”
洪天死死咬住下嘴唇。
“我受不了了……”莫淮死死盯住默不作声的洪天,忽然抛出一个问题,“我们还相爱吗?”
洪天怔住。
面馆的老板忙着把桶里的水舀进锅里,老板娘忙着和卖鸡蛋的人讨价还价,老板家还在念小学的孩子正在抓耳挠腮一脸苦恼困惑状地写寒假作业,面馆里的客人除了吃面时的声响,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笑谈。
都不似他们这边沉默和胶着。
“……你觉得呢?”洪天有些艰难地反问回去。
莫淮反而笑了:“洪天,你以前从来不会把不想答的棘手问题抛回去的,你真的变聪明了。”
“……”这和聪明与否无关吧。
“你是不是直到今天都还觉得,”莫淮收起笑脸,“你爱我一定比我爱你要多得多,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我不这么认为了,”洪天缓缓抬起眼睛,“早就不这么认为了,我不确定的是,你说你爱我,会爱到何年何月何为期限呢。
“你爱我的时候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我,生气的时候全世界加起来都不如你恨我。
“那我凭什么就要相信你的爱,你难道不会觉得……
“太廉价太幼稚了吗?”
不算掷地有声的话,甚至不算反驳,只是这对于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的洪天来讲,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瞠目结舌了。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莫淮竟不是太吃惊,几乎是洪天的话音刚落下,他就跟着开了口:
“洪天,你说我生气,我他妈的有三四年没敢跟你生过气,我有事没事生的都是我自己的气!”
他的声音不算小,顿时就引来了店里一些人的侧目,莫淮平复了心情,转而站起身来从洪天身上披着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和一张银行卡,“啪”地一下扔在洪天面前:
“高三那年暑假,我偷你的身份证去开户,密码是你的生日,从奖学金到兼职的工资,每一笔我都打了进去,甚至不久之前,我才刚刚把利用我爸爸的职权拍卖古董得到的差价存进去——
现在这些钱,我打算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和你一起。
你说行,我们现在就去办,你说不行,那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存折摔在洪天面前,露出了那一列数字。
洪天忽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如果莫淮注意观察他的表情,会惊奇发现,这一刻的洪天,好似又回到了十八岁之前的时光。
“这是最后一次,洪天,我也是人,我受不了你的事不关己和冷淡,如果不行,那我们就真的结束吧。”
肆肆 仇人
正式搬家那天,白赞来公寓帮忙,洪天先前给他的解释是“和朋友同租了一间房,条件要比公寓好一点”,可直到进了新家,漂亮的两居一厅室,白赞才啧啧大呼:“你这个朋友有钱啊,这么漂亮的房子,又是这样的位置,一个月得多少钱啊?”
洪天抛出早就想好的理由:“房东是他们家亲戚,所以,嘿嘿。”
洪天的东西本就不多,放在新房子里也占不了小小的几块地,没过一会儿两人就把东西该整理的都整理完毕,舒服地躺在向阳的地板上对着落地窗晒太阳。
洪天留他晚上在这里吃饭,白赞说不用了,晚上还有约会呢。
洪天“哟”了一声:“哟呵,春天来了啊!”
白赞傻呵呵笑,抬手看了看表才腾地爬起来就往门外冲:“改天再请我吃饭!”
把白赞送走了,洪天便给莫淮发了个短信问他几点回来,莫淮的短信回复也快,说分公司这边的事情不少,得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回去。
洪天想了想,便去冰箱里先取出了早上刚买的排骨,洗了后用高压锅开始炖汤。
莫淮回到家时已近傍晚,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拿钥匙开了门,但当打开门的那一瞬,扑鼻而来便是一股汤料香气。
洪天端着番茄炒蛋从厨房出来,听见动静才看见,便笑着招呼他:“今天四菜一汤。”
莫淮眨眨眼,看看转身又转进厨房的那背影,又看看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有种置身梦中的恍然,隐隐的不真实感,哪怕这场面他已想象了许久。
洪天再出来时看见莫淮还在玄关处发愣,便皱眉唤他:“吃饭了,发什么呆。”
莫淮被这一声惊醒,笑容出现在脸庞有些难以自已的傻气:“你昨天晚上熬了半宿看视频就是为了今天下厨吗?”
“什么啊,”洪天耳根有些红,“我那是为了保障你的生命安全。”
莫淮勾起嘴角,也没再和他争。
而这香气四溢的一餐饭实在让莫淮想了许多,以致于拿着筷子夹菜的手都在颤抖,为了怕洪天发现只好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你说汤啊,”洪天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嘴巴塞得鼓鼓的,“汤在厨房锅里,一会儿你自己去盛。”
“不是,”莫淮觉得今晚的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少鲜花和蜡烛,也许还有……戒指。”
洪天夹菜的动作就此顿住。
莫淮压抑着内心的忐忑,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洪天。
“没有鲜花,也没有蜡烛,”洪天的语气忽然便沉寂些许,“快点吃饭。”
莫淮的一只手还停留在口袋里,死死捏着一对男式戒指,闻言半晌没说话,也终究没能把那对戒指拿出来。
刚刚开春,天气还是有点冷,刚吃完饭洪天便叫莫淮去拿遗传厚被子下来,昨天晚上两个人盖一床被有点冷。
莫淮应了声,在厨房里停了一会儿才出去。
等洪天忙过一遭了回房间看,呵,莫淮把两床被子铺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洪天把拖鞋一甩,便蹦上床,把趴在床上看电脑的莫淮吓了一跳:“怎么一惊一乍的。”
“真舒服……”洪天把脑袋埋进厚厚的被子里,满足得直叹气。
莫淮也跟着应景地笑了笑,便转过头继续看文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莫淮的文件却始终停留在洪天进门事的那一页。
洪天就在他身边,近他咫尺,若有若无的气息牵引着他的思绪,哪怕他不去看不去想,依然盘踞在他的脑袋里半晌也消失不得。
莫淮偏过头去看似乎已经在睡的洪天,目光柔软不可方物,他轻手轻脚关了电脑,关了大灯开了壁灯,也跟着躺在洪天身边,湛然的眸子看着洪天的睡颜,一丝睡意也无。
看着看着,手就伸了过去,停留在洪天刚洗过还微微潮湿的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他只要一想到这是肖想了许久变成的现实,内心仍然忍不住为之战栗,是了,没有什么,比他就安然睡在自己身边更加美好更加夙他的愿了。
莫淮小心翼翼撑起半边身体,代替自己手的,是一个轻柔的吻。
但等莫淮的嘴唇刚离开洪天的额头,向下对上的便是洪天不知哪一刻起睁开的眼睛。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和温软的灯光。
莫淮定定看了洪天一会儿,然后一点一点低下头,速度之慢足够给洪天留下中途逃跑的机会。
洪天没有,他也静静看着莫淮低下头,没有闪开没有躲避,任这个吻落在了自己嘴角上。
他的眼睛很亮,莫淮的眼睛也很亮,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面也是光亮的。
莫淮弯起了眼睛,在洪天不置可否的神情里再次低下了头。
这一次,准确地落在了洪天的嘴唇上,很甜很软很湿润,犹然还有方才排骨汤香浓的味道。
莫淮在上面坏心眼地咬了一口,在洪天吃痛张开的空当里堂而皇之趁虚而入。
……
关于这一晚最后的印象,洪天只停留在莫淮大汗淋漓裸裎相对的拥抱里,和他同样带着湿意的话:
“冷不冷?”
他一点儿也不冷,他热得发慌。
日子便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一路直滑到五月初。
本来打算利用五一假期和洪天出去玩一玩的莫淮还是因为临时有事只得作罢,洪天在家也只睡了半天没人打扰的好觉,还是被一个电话吵醒了。
电话是同个公司的小王打来的,说是白赞早上坐大巴车出去玩半路在盘山公路那里翻了车,但好在伤不重,现在正在医院躺着呢。洪天便在电话里和小王约好下午一起去医院看一下,挂了电话还是没忍住在心里说上一句:白赞这倒霉催的,还好没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