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雾气里,洪天看到监考老师向自己方向走来,用尽嗓子眼里最后一丝力气道:“肚子,疼……”
再然后,疼痛把洪天折磨得再没出声的力气。
离洪天隔了两大组的莫淮从一开始铅笔盒落地的声音就注意到了洪天的反常,可直到监考老师和外面的巡查人员把面色雪白嘴唇发紫的洪天抬出教室,莫淮也只是抿紧了唇继续下笔如飞的答题。
做完了整张试卷并将之誊到答题卷上确认无误后,莫淮这才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镇静道:“老师,我交卷。”
这其间相隔了十五分钟,极短,可也足够儿孙在弥留之际的老人卧榻旁听完最后的曲折的故事了。
洪天自病房里睁开眼的那刻,首先看到的不是坐在床边趴着睡着的妈妈,而是一把凳子坐在床尾处正捧着杂志看的莫淮。
本就浑身乏力大脑迟钝的洪天更是如坠云端,只是瞧着莫淮那被阳光染黄的白衬衫和脸颊,就有一种忽而换了人间的惊异和惶惑。莫淮很快察觉到洪天的视线,对上洪天湿润诧异的眸子,薄唇亲启,温声走近:“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或许是房间里温度太凉,或许是一时之间无法适应,洪天的身体在薄被里小幅度的颤抖了一下,连带着心和肝都莫名的不受自己控制地恣意跳跃起来,刚想张嘴回答莫淮的问句,但由于太长时间滴水未沾,嘴唇已经干得到张口都疼的地步了。
注意到洪天忽然龇牙咧嘴的动作,莫淮一愣,忙就去拿柜子上的水杯递到他面前,一边还轻声解释:“不久前才倒的热水,现在温度正好,自己可以喝吗?”
洪天点点头,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眼睛盯着床上雪白如雪的被套,声音干涩:“……谢谢。”
两人即便把声音和动作放得如何之轻,也依然吵醒了本就带着心事小眠的洪妈妈。看到儿子已经醒来,脸色也不知道比手术前好了多少倍,自然很是欣喜,嘘寒问暖了半天看到一旁站着淡笑的莫淮这才又想起一茬事,忙着跟儿子抖落出来:“洪天啊,莫淮真是个好孩子,你看平时就关照你学习,你昨天考试时急性阑尾炎疼得受不了,他可跟你是一道来医院的啊,卷子估计也都没写齐就跟着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要不是莫淮家有亲戚在这里当院长,估计你现在还没睁眼呢。”
洪妈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莫淮给好好夸了一通,夸到洪天都跟着臊了脸,更加不敢往莫淮那个方向看了。
莫淮反而表现的特别腼腆,一改往日里冷淡精明的模样,笑得一派如沐春风:“阿姨,没什么的,我和洪天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分这些的。”
这一句话说的洪妈妈更是高兴,又转头去提醒儿子:“洪天啊,莫淮可是个好孩子,你们可得好好处啊。”
莫淮听闻,含着笑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朝洪天瞥了一眼。
洪天却是耳朵都红了,暗暗对妈妈示意别再说话了。
看着洪天吃完饭,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莫淮看外面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跟洪天说上一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语调犹如此刻窗外棉柔通透的晚霞,里里外外皆不泛着暖意。
而洪天看着门外逐渐消失的白色衣角,在安装了空调的温度适宜的病房内,撩起了心里如水般的安逸,看它一滴滴荡起泛出此起彼伏的涟漪。
莫淮基本上每天都来,每次来还都带些小东西给在病床上躺着无聊养伤口的洪天。大前天是游戏攻略杂质,前天是美味的进口榛仁椰蓉巧克力,昨天是最新发行的正版游戏卡带,今天洪天捧着莫淮刚刚带给他的赛车模型满脸惊喜。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的话也多了起来,偶尔也会肆无忌惮互相取笑一番。洪天到也不太在意,反而因为和莫淮笑闹着打发时间动作太大几次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惨叫连连。
洪天把视线从诱人的赛车上挪到床边拿着水果刀削苹果皮的莫淮,这一乍看,顿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莫淮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洪天,笑问:“你笑什么?”
洪天笑得眼睛都快藏了起来,指着报纸上被削的一条一条断断续续不成条的苹果皮,没有恶意地故意道:“莫淮,你也有不拿手的事情啊!”说完不等莫淮反应,竟又兀自呵呵笑了。
莫淮也不着恼,站起身来把削好的苹果一举,低眸看着自顾笑得开心的洪天,语气正经:“那……你还吃不吃了?”
洪天抻手便要去够,这一举手可不要紧,硬是生生挣到了伤口,只听洪天“嗷”叫了一声,忙收回手去捂他的肚子,边还不忘抽着气埋怨莫淮:“莫淮你故意的吧!”
“嗯。”莫淮把苹果递至洪天嘴边,笑眯着眼从容应道。
洪天闻言抬眼狠瞪了莫淮一眼,顺便也用力大咬了一口嘴边的苹果,差点咬到莫淮的手指。见莫淮要收手,洪天眼疾手快就去拽了回来,握住莫淮的手腕,一边得意地看着他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吃苹果。
苹果吃了一半,洪天看敌情稳定,才忙不迭收回一只手去挠腹部伤口的痒,却没想到刚没挠一分钟,就被莫淮既没收了苹果又把那只手给提了上来。
莫淮把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放在一边,抓住洪天两只不老实的爪子,认真强调:“不许抓伤口。”
洪天不甘心地撇撇嘴,正要用力拉出自己困在莫淮手掌间的手腕,却又被莫淮一把抓住用煞有其事的语气道:“指甲长长了,该剪了。”
“你帮我剪啊。”洪天跟他开玩笑。
谁料莫淮答应的干脆:“好啊,指甲刀呢,拿过来我给你剪。”
手指被人握住的感觉很奇妙,温温的,软软的,像是有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手掌里爬,连闹得手心都跟着痒,心里眼里却是一派欢喜惬意。
尤其这个人还是莫淮。
洪天斜着脸不时朝莫淮瞄一眼,但不知怎地,就是不敢细看,还没看一会儿,脑子里某根弦就开始突突叫嚣着,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看似的。
低着头专注于洪天的手指的莫淮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很温和,很亲近,让洪天觉得不那么遥远。看他细致的修剪指甲,把剪下来的指甲扔到脚边的垃圾桶里,好像真的是一个相识许久的友人,两人从一开始就友好相处,毫无芥蒂。
剪子发出的清脆声音在洪天耳边回荡,反而衬托出房间里的谧静,与洪天此时无比安宁的内心。
洪天盯着莫淮漆黑的发顶,不知不觉便看出了神,从手指而上的柔软触感好像一直延伸到身体每一个部位,连带着渗入皮肤连血脉都跟着僵硬和颤抖,但洪天内心深处还是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那种让心都跟着置于温暖之中的安逸和舒适,洪天难以言喻,却食髓知味眷恋不已。
可惜的是,自己没有上千上万只手,十指连心,十根手指,很快就过去了。
莫淮忽然呼出一口气,抬头对着洪天:“好了。”
洪天一怔,来不及收回视线,蓦地耳根就热了。
以往指甲不等指甲自己长多长,洪天总会隔三差五地就下嘴去把它们通通都咬的光秃秃的。最近和莫淮闹别扭,也没心思想起来干平时觉得还挺消磨时间的这事了,这一阵下来,指甲也就长长了,连里面的灰尘都明显可见。
洪天抬起还是软绵绵颤抖的手,看自己左右十根手指都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努力压下心里的起伏,仰头笑看莫淮道:“真是不错。”
莫淮把指甲刀重新挂到洪天那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串上,瞥了洪天一眼,调笑邀功:“既然觉得不错,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洪天没料到莫淮还有这一招,顿时就无法招架了:“不是无偿的嘛,怎么还要起报酬来了。”
莫淮抿着嘴直笑,趁洪天发愣的当头重又捧起他两只手,自我欣赏了一番,更加觉得得意:“不要报酬哪行,我想想要什么啊?”
“这样吧,”莫淮放下洪天的手,转而去用力揉了揉洪天乱糟糟的头发,笑得眼睛里全是温润的光芒,“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说,到时候你再给也不迟。”
洪天无数次的想要铭记这一刻,事实上当他真的铭记后并经常拿出来在脑海里回忆时才惊惶发现:原来有些东西,越是回味的越多,记忆里的影子反而越淡。
洪天经常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就是这个道理。
零捌 珍藏
洪天出院那天,洪妈妈请莫淮来家里吃饭,说是要好好感谢一下莫淮一直以来对洪天的照顾。加之洪天也是竭力邀请,还偷偷在莫淮耳边小声“诱哄”他说:“你去我们家,我把我珍藏的宝贝拿给你看。”莫淮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里对洪天的宝贝还是相当好奇,于是在一大一小的几回劝说邀请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去做客了。
洪天家住在那种旧式的小区里,四层楼的楼房一幢幢经由年月的洗礼早已泛黄陈旧,但一经百家灯火和油烟的雕饰,却又能浅尝出一股浓郁的市井风情来。
莫淮跟着洪天跳跃的脚步一步步迈上洪天家那幢无甚区别的旧楼房,一路上便听着洪天用雀跃的声音介绍这个评价那个,莫淮还来不及就他的上一问题发表见解,就已经听见洪天迫不及待的下一话题了。因为太过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上到三楼时还不慎差点被楼梯绊倒,还是莫淮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化险为夷。
莫淮的手就那么半揽在了洪天的腰部,控制了他向前的惯性,可这一下也着实碰到了洪天将将结疤愈合的伤口,免不了又是一声抽气。
莫淮便不露痕迹地收回了手,可直到洪天用钥匙开了门,站在玄关处单脚站立着换鞋,莫淮的目光就像定住了似的,仍旧胶着在随洪天动作起伏,腰腹部衬衫褶皱阴影那处。
“莫淮,穿我这双拖鞋,我妈在做饭,我爸还没下班,咱们先去我那屋玩。”洪天从鞋柜里拿出另一双比较新的卡通拖鞋,递给了还站在门口的似乎蛮拘束的莫淮,顺便还附赠了一个百分百真诚且友好的笑脸。
莫淮接过拖鞋,这才有些恋恋不舍般收回视线。
洪天的卧室很小,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就把这屋填的可谓是满满当当,或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家具,一张一米宽的单人床,一台表面掉了皮的黄色书桌,一个棕色的床头柜,唯一比较新的也只有那件放满了乱七八糟东西但目测绝不是书籍的书架。房间本就小,再加上洪天喜欢把东西乱扔乱放,硬生生把这么一个小窝收拾的跟狗窝似的,杂乱不堪。
所幸莫淮似乎并没太在意,把洪天小床上的衣服裤子往里面推了推,便坐了下来看洪天趴在地上撅着个屁股在床底下扒拉。
莫淮刚一把目光投注到洪天身上,眼神顿时就变得忍俊不禁若有所思起来。洪天牛仔裤后面的右边口袋边角,烂了一个显眼的洞,莫淮甚至可以看到里面内裤的颜色,呵,竟然还是大红色。
洪天穿裤子很费,动不动不是裤裆开线,就是屁股蛋后头烂了洞。裤裆开线是因为不老实喜欢体育运动,屁股位置烂洞则是因为这人上课不老实动来动去长期下来给磨的。光莫淮亲眼所见,都有好几次类似情况。
但这次莫淮似乎并不打算告诉洪天,反而藏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也跟着蹲了下去,一边随意问着“你在找什么?”,一边却丝毫不放过一丝一毫机会地往那块小拇指甲大小的红色区域上瞄。
洪天终于扒出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从床底下拽出一个不小的纸箱,接着就席地而坐乐滋滋地打开纸箱给莫淮看:“这里面都是我的宝贝。”
莫淮把视线移到洪天从纸箱里一件件扒出来的东西上,那一沓彩色的画片是小时候买那种小虎队方便面里面赠的,塑料制的有棱有角的圆盘也是以前小吃零食里送的,“还有这些拼图,水浒一百零八将,可惜只少了智多星吴用和小李广花荣,连最难集到的宋江我都有了……”
眼看着洪天捧着那些卡片语气低落下去,莫淮接话了:“吴用和花荣我有,我没有宋江和李逵的。”
一听莫淮这么说,洪天眼睛“唰”一下就亮了,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却是即将心愿成真的激动,眼巴巴瞅着莫淮:“那……你还要吗?我……”
莫淮看洪天的表情,好笑应道:“你想要?”
洪天赶紧如捣蒜般点头。
这边莫淮却不愿轻易如他愿,牵起嘴角看着洪天:“要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拿点别的来换吧?”
本以为无望的洪天又被这一句重新点燃了希望,连忙埋头于纸箱间寻宝,声音满是急切与渴望:“这里还有很多东西,你过来看看?”
莫淮转过头想去那“百宝箱”里一窥究竟,不料正与抬头的洪天撞了个实在,严严实实撞了一下脑门。洪天也痛,莫淮也不舒服,捂着脑门面面相觑的两人是以洪天没忍住觉得滑稽“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为先莫淮也跟着笑起为后这才作罢。洪天便把手里的东西拿给莫淮看:“这个赛车还不错吧,是我小学时姑姑从北京出差带回来给我的,怎么样?”
虽说是从北京带回来的纪念品,可不算精致的做工实在不能给这辆早就过时的赛车模型加什么分,但看着洪天期冀的眼神,莫淮忽然觉得要是让他白欢喜一场估计会把洪天给难受死,便也没再刁难他:“还行。”
洪天也是有点舍不得,但想到自己期盼已久的一百零八将就要团聚一堂实在是说不出的高兴,连带着觉得莫淮也忽然慈眉善目好说话好相与起来,没思考就蹦出了话:“那你一回把它带回去,下次给我带吴用和花荣啊,对了,我大概下个星期要去乡下家的爷爷家去玩,那里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想收回是难了,洪天刚一说完心里一提溜就颇忐忑地看向莫淮,说后悔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自己刚刚太过忘形了,好像有些越界的嫌疑。
莫淮倒是没什么嫌弃吃惊的神色,神情也是难得的愉悦,更是换上了一副颇为好奇的表情:“乡下啊?我还没去过呢,下个星期的话我不知道有空没空,有空的话就一起去好了。”
刚才七上八下的心理活动被这忽然的惊喜一砸立马又失去了原有的平衡,但这回却是令人心花怒放的喜讯。洪天不由自主便笑弯了眼睛和嘴巴,瞅着莫淮顿时觉得更加亲近。
看洪天那副莫名其妙瞎乐的样子,莫淮也没忍住笑意,嘴上却是:“笑得跟傻子似的。”
那边洪天听了,摸摸头反而笑得愈发傻乎乎。转而又去给莫淮展示他的宝贝去了。
“这是什么?”莫淮指着一坨白色卫生纸包着的东西表示困惑和不解。
洪天顺着一看,顿时羞赧起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试着揭开那层卫生纸:“是那种裹着整颗话梅的透明糖果,我以前觉得很好吃,可因为老吃老吃长蛀牙,妈妈不让吃的时候就偷偷买囤起来,夏天的时候怕糖化糖汁流的到处都是特意包起来藏在箱子里,后来忘掉了就一直搁在这了,好像都不能吃了吧……呃,黏住了,打不开了……”
这么些年过去,这些被包裹起来的糖果亦不能因为藏匿起来就避开这些年的春夏节气,便也早都融化成了糖水,凝了融,融了凝,除了沉淀了这些年成长的痕迹和童年美好的甜味来,怕是早已不能食用了。
看着洪天一脸惋惜和心疼地把它们重又小心包裹好放进箱子里,看着眼前这个本该笨手笨脚的少年小心翼翼细致入微的举动,哪怕再不怎么应景,莫淮还是绽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