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 下——璃九笙

伊朵进来，不敢再看他的脸色，只双手呈上一封信笺。

“跟随小王爷的侍卫尸体已经全部找到，这是在其中一具身上找到的信笺。”

呼延昊单手接过，抖开锦帛。上面只一句话：“寅时，彦支平原。”

彦支平原地势平坦，所有事物无所遁形。信笺上没有其他言语，也不需要。他若带多了人马去，相信萧墨宸一眼就能看到，这是在逼他单刀赴会吗？

呼延昊冷哼一声，抬手烧了锦帛。

“命铁卫整备，立刻随我出发。至于你——”

呼延昊顿了顿：“自己去刑房领罚。念你服侍多年，四十杖。”

伊朵脸白了白，低声应道：“多谢王上。”

没有再看她，呼延昊抬脚离开了议事殿。

chapter.63

凌晨的彦支平原显的格外凄凉冷清。

寅时将至，原本寂静的旷野上，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

呼延昊一身暗红黑相间的锦袍，远远踏马而来。手腕处以黑色绑带牢牢缠至关节以下。

草原上的初春原本寒意甚浓，可他衣着甚单，仅系着一件暗金色祥纹装饰的大氅御寒。此时大氅被风吹开，更显得清冷。可是他却似丝毫不觉。

这片平原并不大，他勒了缰绳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身后一行黑衣重甲铁卫便立刻站定。

马蹄声渐息，空气中只充斥着马匹发出的响鼻声。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呼延昊没有下马，只一个手势，身后铁卫便得令四散。只留他一人。

他拽了拽缰绳让身下坐骑原地转了一圈，自己抬眼扫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萧墨宸一行的踪迹。

不一会儿，铁卫们又聚拢回来。

“禀王上，这里并无他人来过的迹象。”

呼延昊没有说话，一手抚上腰间宝蓝色弯刀刀鞘，嘴角挑起一个冷笑。

“那本王就在这里等他。”

“是！”

呼延昊寻了一块大石走过去，下马靠坐在大石上，微扬起头，眯了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铁卫们都下了马，训练有素的在他身后站成一排，随时注意着草原上的动静。

西北草原上初春的土地还没有解冻，前几日的薄雪刚刚化去，此时地面寒意沁人。呼延昊却像是无所察觉。只是手指不断的抚摸着腰间刀鞘的动作显示了他此时跃跃欲试的心情。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呼延昊突然睁眼，看了看有些微麻的天空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到卯时。”

呼延昊脸色阴沉下来，从地上站起，重新扫视一遍整个平原，眼前的景致除了变的更清晰些，再没有其他变化。

他倒是有些想不明白萧墨宸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以为萧墨宸会在他们一入平原的时候便动手，可是他没有出现。

他以为萧墨宸会趁着夜色正浓时出手奇袭，可是他还是没有出现。

如今天色将明，他若再不出手，便一丝机会也无。

萧墨宸到底在干什么！

呼延昊有些暴躁起来，原本兴奋的心情逐渐恶劣。他有些吃不准，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想到这层，在愤怒的同时，又开始担心起侄儿的安危。

他一直觉得萧墨宸行事还算坦荡，直到自己的侄儿失踪。但是他始终以为萧墨宸的目的是他，并不会伤及一个孩子的性命。此刻他才彻底担心起来，天泽的皇帝这是想干什么？妄想着将王族血脉彻底消灭吗？只凭萧墨宸一己之力？

正想着，便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身边的铁卫立刻戒备起来，所有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人影越来越近，直至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于其中一人同坐一骑，呼延昊才稍微放心下来。

轻松的表情一闪而逝，随即心中疑云更重。

萧墨宸一袭墨色武服，头发被玉冠高高束起，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余腰间一把佩剑。银白色的剑柄在暮色中泛着寒光。他的身边只跟着一名萧卫。那萧卫怀里，正是自己的侄儿。

此时孩子正睡着，呼延昊略扫了一眼，见侄儿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损伤，他挑眉看向萧墨宸：“将军别来无恙？”

萧墨宸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铁卫，似乎并不意外他带来这么多人。他没有说话，只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声音平静的没有半丝情感：“今日你若死了，孩子他们可以带走。”

话音刚落，萧辰已经一手卡住手中孩子的喉咙。于此同时，呼延昊身后的铁卫们已经将箭矢齐齐对准了两人。

“你可以试试，是他们的剑快，还是萧辰扭断这孩子脖子快。”萧墨宸看着呼延昊，眼中一片寂静。

呼延昊与他对视一阵，渐渐勾起一个弧度，起先还是低声轻笑，随后笑的越来越大声，放肆的笑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萧墨宸不为所动，像是被定住一般，只用剑指着他。

呼延昊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他眼里充满的恶意的怜悯与讽刺：“萧墨宸，你已经自暴自弃到这种地步了吗？你今天是来和我同归于尽的？”

“有何不可？”

呼延昊解下大氅扔到一边，面色真诚但口气嘲讽：“萧将军，本王惜你是个将才，如今给你指条生路，你不如来本王麾下，我必然不会像齐正则这般对你。”说到此处，他惋惜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相信荣华富贵对你来说皆为浮云，将军想必也不在乎，本王可以许你一片赤诚，即用你，就不会疑你。你会是我苍狼最受尊敬的战将，受到我族所有子民的敬仰。”

萧墨宸眉毛都没动一下：“吾宁身死，决不叛国。”

呼延昊似乎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看向他的神色依然满是同情：“值得么？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主人和国家。”

萧墨宸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淡笑一声：“萧某但求无愧于天地。”

呼延昊点了点头，抽出手中弯刀，对萧墨宸说：“本王一向敬仰英雄，虽然你我一生为敌，但我却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死在本王手中，你也算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了吧。”

萧墨宸笑了笑：“多谢单于成全。”

呼延昊后退两步，抬起弯刀，头也没回的吩咐道：“我与萧将军一战，你们都不许出手，但是我若败势已定，你们就给我射死他。”

身后齐齐回道：“是！”

萧辰急骂道：“你们敢！难道不顾你们小王爷死活了？！”

呼延昊看也没看他，看向萧墨宸笑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萧墨宸点了点头：“甚好。只是萧某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此战结束，请单于放我这位侍卫远走，莫要为难他。”

呼延昊笑了笑：“这是自然。只是若这位兄弟要一意为你报仇呢？”

“那你就打昏他将他丢出苍狼。”

呼延昊哈哈大笑：“好！本王就答应你！”

萧辰在一边还想说什么，梗着脖子喊道：“我……”

“闭嘴！”萧墨宸毫不留情的打断他：“让你留下已是勉强，若再违命，立刻就滚。”

萧辰不再说话，低下头，眼中闪着决然的光芒。

呼延昊耐心十足，他笑看着面前两人，最后一次开口说话：“若早知道将军是来求死的，即使不劫持我侄儿，我也会给将军这个机会。”

萧墨宸没有再答他，纵身一跃，直接将剑尖递向呼延昊心脏。

呼延昊毫不避闪，抬刀接了他的剑锋，刀剑刃口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还激起几点火星。

铁卫们面容平静冰冷，他们手中的弓弩始终对着正在交锋的两个人。只有萧辰，面色苍白，他心中充满绝望和不甘，可是却毫无办法。

他知道，这是萧墨宸的愿望。在天泽，萧墨宸已然没有活路，与其最后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皇帝所杀，还不如死在敌人剑下。

当日他们将这孩子带出，本是想着以此设计诱杀呼延昊，谁知萧墨宸竟然真的单纯只为引他出来。

所有人都不理解，萧墨宸只将心中所想解释一遍就不再多说。

萧卫们不甘心，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白来了吗？萧墨宸只说，同意他们与他同行，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如同怀玉所想，离开天泽，在关外才能最大程度避开齐正则。他们只不过是一些不重要的人，相信离了天泽，皇帝也不会再花大心思去追踪。

原本萧卫想与萧墨宸一起去见呼延昊，可最终只留萧辰一人控制苍狼的这位小王爷，其他人都被强行遣散。萧墨宸坦言自己一心求死，不愿让他们再跟随，离开是最后的命令。

耳中充斥着刀剑频繁碰撞的声音，萧墨宸与呼延昊正打的难舍难分。天色已经彻底明亮起来，纠缠在一起的刀剑仍然没有慢下来的趋势。

只不过大家都看出来，萧墨宸逐渐占了上风。

也许是因为他彻底忘记了生死，只专注于眼前一战。此时他的身体和剑似是融为一体。他的头发依旧一丝不苟的束着，眼神专注而犀利，身上被呼延昊划破几处，但却丝毫不为所动，身形依旧流畅自如。

呼延昊欺身上来，弯刀直逼萧墨宸面门，萧墨宸向后一仰，只被削下几缕发丝。只见他手中长剑突然脱手，在呼延昊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左手接住脱手长剑，一剑刺向呼延昊胸口。

呼延昊一惊，连忙侧身躲开，只是避闪不及，长剑划过胸口，只觉前胸一痛，顺着剑划过的地方便蔓延出一股湿濡的凉意。

萧墨宸身上虽然也有细微伤口，但此时双方都已经顾不上疼痛。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酣战似乎都到了最后的时刻。萧墨宸左手握剑，手腕挽了一个剑花直刺呼延昊咽喉。

呼延昊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不过他觉得遗憾，因为这样一个对手，他已经没有再赢的机会，萧墨宸注定将在今天死去。

铁卫和萧辰几乎同时动作，十几只箭矢夹杂着风声直直射向萧墨宸，萧辰丢下怀中的孩子就扑了上去。这是本能的护主反应，即使萧墨宸拒绝，也无法改变。

萧辰的剑已经出鞘，为他挡开几柄箭矢，之后护在萧墨宸身后。

萧墨宸皱眉想要推开萧辰，不过眼前的景象让他一顿。

呼延昊中箭了！他仿佛没有料到自己会中箭，惊怒的看向身后铁卫。十几名铁卫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长眼射中了自家单于。

萧辰一见机不可失，立刻冲向呼延昊，萧墨宸此刻无法阻止萧辰，只能和他一起袭上去。

呼延昊怒吼一声：“放箭！杀了他们！”

他左肩中箭，铁卫们得了令，再放一箭，便纷纷抽出腰间长刀一拥而上。这次呼延昊看清楚了，铁卫中果然有一人，他的弓弩直指向自己。

他顾不上身后的萧墨宸两人，直接袭向对自己放箭的人。那人被揭穿也毫不惊慌，抽出袖中短刀直接对上萧墨宸的弯刀。

铁卫们阻挡住了呼延昊身后萧墨宸两人的攻势，回头看去，呼延昊已经和那人打了起来。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这个人，身形似乎比他们所有人都小一些。只是，为什么他们才注意到呢？

呼延昊再看向对方眼睛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是谁。

他一刀砍向对方头顶，那人偏头用短刀接住他的刀锋，另一只手刀鞘直接顶向呼延昊胸前伤口。

呼延昊被刀鞘顶中，闷哼一声，侧身踢向那人下盘，同时大喝一声：“陆风！”

chapter.64

萧墨宸身体一震，堪堪挡下眼前的剑，向那人看去。

萧辰也讶异着看过去一眼。

那人似乎笑了笑，与呼延昊拉开一段距离，扔掉手中刀鞘，将袖中弓弩划出，对着呼延昊咽喉又是一箭。

呼延昊眼看躲不过，一名铁卫迎着箭矢过来挡在呼延昊身前。短箭立刻刺进那人肩胛。

呼延昊恼羞成怒，恨恨的盯着眼前那个身影，一时间不再有任何动作。

陆风一点也没有迟疑，趁呼延昊没有动作的片刻迅速行至萧墨宸身边，一刀劈向他身后正举剑欲刺的铁卫背后。

三人背靠背站在一起，铁卫已经将他们死死围住。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但是萧墨宸依旧忍不住，他没回头，警惕的注意着眼前铁卫的动作，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陆风哼笑一声，因为背靠着对方，萧墨宸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来给你收尸！”

萧墨宸没有答话，不过听他的口气，也知道陆风此时心情极度不爽。

铁卫们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很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远远的听到呼延昊发号施令：“杀了他们！留陆风活口！”

听到这个命令，萧墨宸似乎稍微松了口气，不再分心，专心应对眼前的敌人。铁卫们将他们围的很结实，陆风知道，这次也许真得交代在这里了。

当初他快马加鞭，一路上几乎就没有休息过。他从将军府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带福伯给他的熏香配方，甚至连剩余的熏香都没带着。

这些天他睡的很少，几乎在一入梦就强迫自己醒来，日子久了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差，有时甚至在醒着的时候就会恍惚起来。他心里有些焦虑，为自己的身体，还有萧墨宸的安危。

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对策，他才不相信在苍狼这么大个地界，能与萧墨宸心有灵犀突然相遇什么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潜伏在呼延昊身边等待萧墨宸的出现。

他对福伯说，要把萧墨宸带回去，可是他心里却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萧墨宸将他摒弃在外，就是不愿意让他涉险的意思，他是穿越人士，但是却没超能力，如果呼延昊察早有戒备，那就凭萧墨宸一人时绝对没有机会弄死他的。

想到这里，陆风自嘲的笑了笑，既然萧墨宸连共同赴险的机会都不给他，如今他这么上赶着跑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最后他还是想明白了，既然做了，那就做到最后，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能救的出萧墨宸最好，如果实在没办法，那就只好陪着他一起死。

这是他爱过的人，即使最后这个人的选择让他失望，陆风也不曾后悔。

一敌十的场景只在武侠小说中出现，三人的动作越来越迟缓。陆风觉得自己体力在迅速流失，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铁卫们遵从了呼延昊的命令，对于他的攻击旨在消耗，而萧墨宸于萧辰那边明显压力比较大，每一击皆是杀招，有时陆风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他们。

萧墨宸双眼通红，在陆风又一次扑过来为他化解一记攻击时，狠狠推开他。

“你自己走，别管我们。呼延昊只想要我死，别再做无谓的牺牲。”

陆风听到这话只觉得大脑充血，他狠狠扭住面前铁卫的脖子，正准备用力，旁边又有一人袭来，不得已只能将手中的人推出去：“萧墨宸！你说的是人话吗？本来我的确想设法与你一起杀呼延昊，不过刚才你和他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这次若是我们能侥幸生还，我就满足你的愿望，以后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以后我管你再来送死还是怎么样，只是今天别死在我面前！”

这一段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说完，说罢他将萧辰一把往自己身边拎了一步，让他避开身边一剑。

呼延昊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捡起地上一柄弓弩，往混战的人群中瞄准。

陆风只听到身边萧辰闷哼一声，还来不及回头看，就感觉身边一矮，萧辰腿上中了一箭。

他心中一惊，只能一手拽住萧辰帮他稳住身形：“怎么样了！”

萧辰脸色苍白，勉强站起来摆摆手，咬牙坚持道：“没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萧墨宸一手直接抓出向他袭来的剑刃，一刀划过对面敌人的咽喉，没有闪避身侧砍向他的铁卫，硬是接下这一刀，然后捅向对方的要害，撕开包围圈，直接向呼延昊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