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兰 上——蜃楼

很单纯的习惯罢了，而且他们只差一岁。而且，分什么兄弟的，总觉得地位低了他一截。

燕端顾把手环着他的肩膀。他知道，这两个孩子都有副脾气，从小到大竞争不断，谁也不肯让谁。

也不知幸还是不幸。「燕端家以后要交给你们来当。」

「我…没问题吗？」朔儿停下了脚步，以期待的眼神看向燕端顾温柔的笑脸。

他没有留着燕端家的血，和望只是名义上的兄弟，这个家可以交托给他吗？该由望来担当才妥当，不惹人非议。

「朔儿…」燕端顾不知开解过这傻孩子多少次了。就继承人而言，朔儿其实比他哥哥更适当。

「可是……」朔儿的眼神添了坚定和信心，蓄着气焰的眸光让他整个人亮起来。「我喜欢这套衣。」

他执起那雪白的袖子。第一眼看见，他就想穿上它。他亦一定会，穿上它。

「好。」燕端顾似鼓励又似允诺的，收下了他的承诺。他这两个孩子，都有志气，都教他欣慰。

雨有渐渐增大的迹像，燕端顾把披风除下盖在朔儿身上，他把身子偎得更贴近。

＊＊＊

慕容云朔猛地惊醒，他喘着气。「嗄嗄嗄……」

第几次了？被回忆中那双眼眸缠绕不放，直到他摆脱梦魇。

他还牢牢记着，马儿濒死前的双眼向他发出求救的信息，无声的呐喊。彷佛在问着他，为什么袖手旁观？为什么？

正视着面前强烈的求助，他却什么也没法做，眼睁睁的看着生命在他面前消逝。

他真切的感到死亡的恐惧，他从没这样贴近过死亡。

彷佛要面对这历程的人是他，巨大的痛苦和惊恐令他无法呼吸，似下一刹便会拉进黑洞里。

这是第二次，他感到寒彻全身，令他动阵不得的压迫感和接续而来的无力感。那一股以汹涌之势扑过来的浪花，快要

把他灭顶。

第二次……感觉却同样震撼……

他不要再看见那急切的双眼、疑惑的双眼、强烈求救的双眼……那迫得他要疯了……

「朔儿，在这儿待着。」

怎样也好，这句话大概是半刻钟之前的事了。

朔儿听从老爸的话，无聊的踱着步，不时仰头看着稍歇的雨势，如某种音律的击在油伞上。

他透过雨伞，第六次看向头上的龙飞凤舞的提字－－「月宫」。没侍卫出来查问他，毕竟老爸是娆罗皇军将领，无人

不晓。

那些在皇城守卫的，保护皇家子弟的兵士全都由燕端顾来管。他们也就放任燕端家二少闲逛，没多留神。

朔儿自觉不是没耐性的人，可是老爸进去好久了，他越感担忧的踢着脚边湿润的青苔石。

「月宫」因它的主人而得名。这座落于娆罗皇城中的宰相府，豪华的装饰给他不舒服的感觉。

也许，他只是打从心底不喜欢那总是眯着双眼，阴侧侧的笑着的李道月。那朝中非常得势的宰相。

为什么找守娆叔叔要寻到「月宫」？他没问。老爸没解释，就是不想他知晓。

朔儿持续踏近宫门探看，隐约皱起眉。月宫后头有条小巷，是他刚才发现的，就不知通到那儿去？

他趁没人留意，把握机会走到那附近，犹豫的咬着下唇。下定决心，朔儿收起伞子，任微弱的雨水打湿了衣也没理会

。

如其在这儿七上八下，还是，进去看看好了……

碰碰运气，也许，这是运送东西进「月宫」后头的专用道。

第三十三章

月宫

「守娆八座在这吗？」燕端顾随手抓着一个护宫侍卫问道。

但得到的，是始料不及的答案「燕端将领，你是唯一一个寻到这儿的人。」

那护卫脸上看似松口气的怪异表情，令他不自觉的揪紧心头。他沿着那守卫所指的方向前进。

越往前寻去越是偏僻荒凉，燕端顾皱起眉心，渐渐肯定他在走的的路－－是通往「月宫」后头废墟。

「燕端将领，还是不去看的好。」

于是，这句忠告在他心中浮现。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不想往前走了。心中的不详预感教他烦闷，因为那八成会成真。

他搁下了油伞，也不收拢，随意丢在地上，那泛黄的六角形在地上翻滚。也许，淋淋雨会教他好过一点。

不能再缓了，意识到这一点，他继续提起步伐。有人再等着他，无论是生是死，他在等着他。

眼前就是一片空旷，什么都一目了然，他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也有些烟草似的焦熏味。他毫不意外，李道月那

卑鄙小人的勾当，朝中无人不心里明了。李道月吸食迷人心智的毒品已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没人的权力比他大，娆罗

飒不管，也就没人能管得住他。

他大量购入的迷药烟毒就储蓄在月宫的后头，一车一车运进去这个废置的堆墟。

让他吸到够好了，看他那天被迷药撑死。

这个朝政已完全沉沦腐朽了，有时，他真不知道为何要保护这皇朝圪立。永攻不破的城门带给燕端家的，只是愚忠的

名号。

燕端顾深吸一口潮湿的冰凉空气。他抬头，一滴雨水从他发间落下。

他怔住了。他寻到了。

连迟滞也没有，他以平静得可怕的步伐向前走去。那堆发出烟熏臭味，教人直想咳嗽的烟草枯蒂堆中－－有个身影显

得鲜艳。

远远的就注意到了。他熟悉这颜色－－红和紫的光鲜色泽。

这是娆罗飒最喜欢的暗红色系。

他没办法忍住从心涌上来的颤抖，他的手在微微发颤着。

燕端顾看到向他缓缓爬过来，吃力非常的人影，有股酸意袭上他的胸口，教他难以呼吸。

「轩……」他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调吐出这个名字，彷佛第一次识得这个人般陌生。

他多么想眼前这个人不是守娆轩，但叫他无法否认的，是那如火焰般润丽的红发。如此教他心酸的色泽。

几年了？他都忘了这种让他背负罪名的红。「轩……」

燕端顾快步走过去，想扶起他。然后，他发觉自己连开口呼唤也做不到。

老天爷，这个人，不是轩吧…

不是他从小开始认识了十多年的守娆轩。

眼前的人被刻意打扮得精致，如洋娃娃，现在沦为破烂坏掉的布偶。

至少，轩绝不想他见到这副样子。

他一向扎得牢牢，紧贴在颈后的银发，已变成散乱披肩的长长红发，丝丝懒散的披在他污脏脸庞上。

那双眼睛，总是蓄着傲气与淡淡无奈，现在变成混沌一片的灰，完全失了清明，那里头映不出他的样子。守娆轩浑身

、双腿不能制抑的狂发着抖。

燕端顾认出来了。轩浚乱不堪，撕裂破烂的衣裳是－－薇皇后常穿著的后服。

他紧紧咬住下唇，因气愤而深咬到渗出血丝。娆罗飒那混蛋，真是个变态……

守娆轩极辛苦的以缓慢的速度，拖着苟延残喘的身躯爬到他身边，燕端顾却只能定定的看着他，动弹不得。

轩给打断了双腿，如垃圾般没尊严的被丢弃在这儿。

守娆轩挣扎着蠕动到他脚下。燕端顾看着他，已不确定自己来此的目的。

他没办法，救他的。一刹那竟如此确定，眼前的人即使救活了，也再不是守娆轩。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至腰间，握紧

了剑柄。

其实，他多么清楚到害怕。

守娆轩猛喘着气，用尽全身仅馀的力气抬头。燕端顾竟看到他在笑，绽出如此天真纯粹的笑容，急于讨好谁的笑。

「给……」守娆轩微启颤个不停的嘴唇，一开一合重复着，其实都只是细弱到快听不见的单字。

他不放弃的急切哀求着。燕端顾分不清，在轩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给我……」

「给我…抱……」

燕端顾震撼的看着轩吃力的抬高一手，如此卑微恳求的神情，以微乎其微的力气拉扯着他的衣摆。「求你…给我……

」

是谁都没所谓，他的双眸根本已认不清任何人。竟然被折腾至连求饶都说不清楚，他痛苦的反复说着几百次的求饶。

轩，连他都认不出。

燕端顾难以置信的听着他着急的渴求。从来没有，那个倔强固执的守娆轩没说过一句求饶的话语。

他的神智早在身体撑不住之前，已经完全崩溃了。被那些千奇百怪、迷人心智的各种烈药给迫得这样子。

燕端顾扳开他拉扯着衣服下摆的手，那手臂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割伤烫伤。手腕位置全是强烈寻死的痕迹。

真的被迫得这样了吗？燕端顾看着被各种猛药副作用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守娆轩。他知道、他真的知道，怎样做对他是

仁慈。

李道月不知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残酷的淫药，就把他丢在这儿。

为什么非得压榨至生命最后一秒？

燕端望感到无力感沉重的压在他胸口上，扩展到四肢百脉令他无法呼吸。

即使眼前的人不停恳求着身体上的满足，他还是看到了他双眸中，完全相反的，真正的解脱呐喊。他悲凉到连自行了

断都不能。

守娆轩越加绝望的握紧他的手，眩然欲泣的表情在在显示他到了极限「求你……我求求你……」彷若他是唯一希望的

向他下跪着。

「抱我…好不好……」

别急。他知道该怎样做。

燕端顾很想这样说，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以颤个不停的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这把剑，从现在到而今，是用来保

护身边人。

到此刻，也绝对不改变。拖多一秒，便侮辱他多一分。

轩是怎么跟他说的…他怎么可以忘了？怎么可能忘得掉？

「抱歉…抱歉……」燕端顾还是这样说了，彷佛镇定心神般重复着这一句。他跪了下来，忏悔的正视着轩的脸。「抱

歉…真的抱歉…」

他无力救他，只能看着他从身边消失，直至现在大家都承受不住煎熬。「轩…你听得到吗？」

「我听厌了。」

可是，轩啊，这句话我不能不说。燕端顾感到雨水滑落脸庞渐渐有了热度，经他的下巴滴落在轩脸上。

他要窒息了。

第三十四章

忽然，守娆轩看向满天的微雨，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疑惑的表情变得温和了起来，即使他的目光仍没焦点。

他似懂非懂的以颤抖的指尖抚上燕端顾的脸上水痕。他想起了…另一道热炽的温度…「是谁…争是谁？」

「争是谁？…他是谁？……」他着急的拉扯着燕端顾的衣襟，非得求出个答案不可。那一定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东

西。

他的记忆却只剩下一个单字而已。争是谁？他记不起来，连他的样子也……「他是谁！？……」

燕端顾扯出颤栗的笑。轩…竟想起了那小娃儿的泪。

「那是…你最爱的人。」争那娃娃最爱的人也是你。

「是吗？…」守娆轩似欣喜又松一口气的说道。不管是不是骗他的，他想相信。「争……」

突然，守娆轩湿透的身子一阵剧烈颤抖，他的表情因庞大的苦楚而扭曲起来。

燕端顾知道他身处什么情况，他想紧紧的抱着他，却遭到守娆轩发了疯般挣扎，不停踢打着他。他的双眸闪过如兽的

光芒，红发在半空中划出凄美的弧度。

被雨水打湿的脸，看起来竟然就哭着笑一样。燕端顾知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表情。

「轩！轩……」别怕…他是来帮他的。

「给我……」守娆轩把剧震的身子卷缩起来，却毫无用处。他卑微污蔑得像受惊的小动物。「给我…不然…杀了我…

…」

他的声线已近乎哭叫般嘶哑，他难受的以双手环着自己，以右手在袖间猛然摸索着什么「杀了我……」

燕端顾知道他在寻找什么，那把锋利的簿刃。

守娆轩已失去了理智般猛喘着气，右手握着匕首割在自己手腕上。他虚软的重复这个动作多次，却只划出浅浅的红痕

。

他摇着头，哀伤的悲呜着。然后，把双眸定在燕端顾脸上，发出强烈的求救。

「杀了我……」

燕端顾迟疑了，他咬紧下唇，无法漠视他的眼神，但…他下不了手。

然后，燕端顾发现守娆轩的眼光不再凝视他，而是以更疯狂的视线穿过他身后。他立即感到恐惧的转身。

他听到细弱的脚步声，是朔儿！「朔儿，快走！！」

他竭尽力气的叫着。但，朔儿惊慌得只能停在原地，不能移动。

来不及了，守娆轩像想到什么似的，笑了。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举高匕首扑上前去，失常的想攻击朔儿！

朔儿瞪大了双眸，双手双脚却因巨大的惊恐而不受控，只能僵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影向他冲来，那匕首刺眼非

常。

朔儿－－！

看着眼前千钧一发的境像，燕端顾一时心焦，没有犹豫的抽出腰间的利剑，向守娆轩割去！！

红色的液体，在他意识到一切之前，暖热黏稠的洒到他脸上。

他整把利剑穿透了轩的身躯！

他呆怔住了，轩在他面前缓慢的倒下，他手中的匕首响亮无比的掉落在湿润的地上。他才发现，他根本连匕首都拿不

好，枉论杀人。

轩的四肢都被打断了。

血，沿住下巴往下滴，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只有匕首不甘的哀鸣在耳边回响。

他瞪大双眸，手颤抖着放开了剑柄。是他吗？是他杀的吗？

朔儿整个被扑倒在地上，他以空洞的表情正视着眼前的死亡。没有一刻如此贴近，死神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

他无法呼吸，望进在他脚边，那双发出强烈求援的混淆双眼，不断的呐喊着：救他、救他！

热辣的液体混和着泪自他瞪得大大的双眼中淌下，他不知道那是泪还是雨，是血。

只有，血腥的气味在充斥他。那是一条生命，不过几秒时间，在他眼前毁灭了。

令人作恶，他这才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反应回来的时候，浑身剧烈的颤过不停，五指弯曲的抓紧身下泥泞。

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开了嘴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燕端顾步到守娆轩身边，平静的抱起他摊软的身子，筋疲力尽的跪倒在泥地上。

这就是轩想要的，他满意了吗？

守娆轩还涎着血丝的嘴角费力的弯起微笑，他看到死亡，那是解脱。

他兴奋到发抖，痛楚渐渐离他远了。「……谢谢……」

一切都离他远了，他眼前被一点又一点黑色所覆盖，很舒适的黑暗把所有都带走。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他真的为此感到喜悦。眼前最后看到，如火燃烧的红发美得不可思议，把他都包围焚尽吧……

争会不会喜欢这色？……

「不谢啊…」燕端望笑着，忙擦去脸上的暖意。道什么谢？他们可时如此生疏了？

他看着守娆轩在他怀里放松着，全心全意的感受死亡的仁慈。只要轩决定了的事，谁也别想阻止他。

认识二十多年了…从没有想过，以此作终点。

「道什么谢嘛…呜……」原谅他，无法制止自己漏出的哽咽。

他真的，也为轩可以解脱而高兴着。可为什么泪要掉下来，他也不知道……

这是，为他，也为自己而流的。越掉越凶，一发不可收拾了…

轩知道的，他从来不是那种可以耍弄潇洒，笑着迎接朋友死亡，压抑心中悲痛的变态。他没那种高尚情操……

甚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想痛快的宣泄一场而已。为什么他的苦难，非得这样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