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话锋一转,他压低声音,“那位来自中国的医生可跟咱们不同。”
听到他提黎晓,我执枪的手抖了一下。
“执政府与中国,虽不算交好,可素来也无恩怨。美军眼看就要撤走,伊拉克局势日趋稳定,这时若死了一个来自无国界组织的医生,且是惨死在基地分子之手,保不齐会引起轩然大波,你说是吗?”
他笑得一脸轻松:“其实,这都还不算什么,卡罗你不怕死,且命大的能逃过自杀式袭击,看来是有贵人相助。同样,你也能舍命去就你的贵人。他若死了……”
我不得不佩服易卜拉欣,他总能看穿人心。
猝不及防,他突然靠近我,在我耳边悄声说:“他死了,能一了百了也好。可你心里的想法,若暴露了,你和他就不是死了那么简单了。”
难以置信!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条毒蛇可怕的嘴脸,他笑得一脸了然,恨得我咬牙切齿!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贾巴尔不会那么敏锐的察觉到,那就是他自己猜到的。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人——易卜拉欣也太可怕了!
他轻笑一声:“害怕了吗?现在开枪还来得及。”
现在,既不能杀他也不能留他。可杀了他,我肯定是一死,黎晓就更不可能活着,弄不好还会牵连索兰……
枪口调转,我仔仔细细地看他那张脸。
易卜拉欣,我卡罗早晚要杀了你!
“砰”
禁闭塔反省一周。我杀掉了清真寺的两个研究员,还有一个分队的人,易卜拉欣没要了我的命算是轻的。于是,肩膀上的枪伤只好在牢房里处理了。
“生理学都白学了,子弹打进肩窝里,有没有想过取子弹的我的感受啊!”牢房里光线不好,索兰手上叫着劲,一脸的狰狞,我这个位置观察正好。
这样的索兰真是久违了,有日子没看到他在手术台上的样子了,然而此情此景却让我高兴不起来。
我见过穿白衣最好看的人,就是黎晓。
遍地焦土,一身白衣的黎晓,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口中吐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衣。那情景真实地仿佛真的被硝烟熏到了眼睛,不禁又眼泪涌出。
“怎么了?很疼吗?”见我骤然闭紧眼睛,索兰问。
“不…没事……”
如果可以换黎晓平安,这一枪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周里,我每日一早一晚,面对黎晓的方向,虔诚的祈祷。祈求安拉救救他,让他好起来,祈求他宽恕我的罪行。同时,我也在思考着我对黎晓的感情。
其实我的失常举动,相信不止易卜拉欣一人看出来了。然而我却还没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却先点醒了我。如他所说,如果真的东窗事发,在穆斯林的世界的里,处理我们两个就真的不是死那么简单了。
可在这之前,我只希望他能好起来,不要再出任何差错。
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我却没有心情欣赏基地医院花园里难得的秋景。听说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了这个花园,为了改善环境改善基地成员的心情。可这里是一个从里到外都已经腐化到不可救药的地方,任你如何改善也不可能变成几百年前那个纯洁的穆斯林社会了。
现在的政治,对于新出生的孩子就像是噩梦开始。而我噩梦的开始,以黎晓苏醒的那天为起点。
索兰告诉我,因为水土不服,黎晓一直高烧不退。我想起他之前患疟疾的事情,赶紧跟索兰说明。
“恐怕不是疟疾的问题,”他神情严肃的抱胸站在床边,“他一直昏迷还发恶梦,我怕是受什么刺激了。”正说着,他看了我一眼,“让乌米尔看看吧!”
乌米尔——索兰的妻子,心理学出身。她来看过黎晓之后,只交待了一句话,黎晓醒过来之后一定要叫她。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出,黎晓的情况不太乐观。
“你是怎么带个生人进来的?”乌米尔对前因后果还不太了解,“你除了知道他是医生,来自中国,叫黎晓,你还知道什么?”
她这一下把我给问住了,不知道,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连他的年龄我也没有问过。
索兰担忧地看着我,让我想起他之前对我说过这样很危险的一些话。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愿去细想。因为黎晓现在躺在床上昏迷全是我害的,因为他曾经不顾后果的救过我,因为我发现即便双手已经沾满鲜血却不忍看到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危险的不是处境,是抱有这样想法的我所要面对的未来。
所以那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处在忧患当中的我并没有像不知情的人那样松了一口气,或者宽慰安心。我伏在他床边,见他眼睛缓缓睁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没有最先看到我。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继续站在这儿还是赶快离开。想起他夺枪的那一幕我还心有余悸,怕他看到我又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可这么多天我又想跟他说说话。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变化,他复又闭上眼睛,眉头皱起来,干裂的嘴唇微启:“子非……”
咯噔一下,我有点难过地离开病房,去叫索兰和乌米尔。
“他醒了你怎么还跟霜打的似得?”去病房的路上,索兰调侃我。
我偏过头,实在不想再让他看见我哭了。
“……索兰,你说我当初要是没加入基地呢?”我一定在胡言乱语。
他果然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你吃错药了吧?”
表情像看见怪物的不止索兰一个人,一个一瘸一拐的库尔德人迎面跑过来高喊着:“血!血!”惊慌地从我们身边跑过,他跑来的方向正一片骚乱。
摸了摸腰间的枪,我快步奔向二楼的走廊尽头。快走到才发现,那正是我刚刚离开不久的地方!
那间我住过不知多少次的单人病房,紧锁的门缝下面,鲜红的血大片大片的渗出。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身经百战的我竟也有一丝晕眩。
“得把门撞开……”索兰还算冷静,想到了对策便冲上去撞门,试了几次却毫无效果。乌米尔到处找管理员要钥匙,直到他拍我让我也想想办法,我才回过神来。
“躲开!都离远点!”我大声喊。
门锁应声被子弹打碎,踩着血进门的瞬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呻吟,不只是谁,却听得清清楚楚。
血是从洗手间流出来的。在即将踏入洗手间之前,久违的恐惧感笼罩了我全身。接着是触目惊心的景象,我至今不敢回想。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耳朵失了聪。不断有人涌进来,有看热闹的也有来救他的。血流了一地,浅色的病号服胸前都被染红了。狭小的厕所很快就变得拥挤不堪,最后我竟然被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流挤出了病房。
又出现了,那个场景。漫天的硝烟,战火洗礼后的焦土,人体烧焦后刺鼻的气味儿,那个一身白衣的人,失魂落魄地向四处叫喊着“哈桑”。我梦游一般地起脚跟着他,这不是梦,不是幻觉,真的有天使,我看到他了!我想我很快就能追到他!
突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靠近我,我感到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是二楼的走廊。有人拉住我的衣服下摆,我听到索兰在叫我,仿佛一瞬间将我拉回现实世界,耳边又是一片的嘈杂。
刚刚一直追逐的白衣人消失在楼廊的拐角,原来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天使。于是我回头看是谁抓着我的衣服,血腥味儿越来越重,他躺在担架上,乌米尔还在给他的右颈处止血。
那只手,被鲜血染红,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看到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字:“这条命,我还你了!”
那样决绝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黎晓,你就那么想死吗?
15、4
“卡罗?卡罗?你没事儿吧?”
回过神来,眼前是雁红正瞪着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自请驻外去巴格达,做一个月的侦查工作,我一直混迹在唐人街里。一是这里热闹,便于隐藏身份;二来原因还是之前的那个,和这些华人对话,能让我找到一点点跟黎晓对话的感觉。
“吃什么今天?”我跟雁红已经混得太熟了,甚至连真名都告诉了她。
“你帮我点吧,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什么。”
她抛给我一个妩媚的笑容,让我怀疑她不是什么餐馆老板,而是做皮肉生意的。
“这条命,我还你了!”
噩梦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我被他身体里流出的浓稠的血淹没到窒息。
那天,我差点就跟着他去了。要不是索兰眼疾手快抢下我手里的枪,我就真的冤死了。抢救及时,黎晓并没有死。看着他脖子上被缠了厚厚的纱布,再次陷入昏迷,想到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倒在他床边。
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就像在MSF营地的那些个晚上一样,他得了疟疾高烧不退说着胡话。那时候他毫无防备,从不赶我走,更不会求我杀了他。当时我甚至想过,这辈子我都想每天都握着你的手伴你入睡,把你的苦痛传给我,我愿意一辈子陪着你。
可现在根本不可能了,他现在一定恨死我,恐怕连看见我都会恶心。是我害了他,是我这个侩子手戕害了他,让他生不如死,一心求死。
我拿起筷子,这段时间对这个来自东方的餐具操作已颇为熟悉。很多伊拉克人不愿踏足唐人街等这些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怕是被外来文化侵染。我却没什么介意,本来我也不是一个忠诚的穆斯林,国籍都是美国。
雁红坐到我对面,翘起腿,雪白光洁的大腿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诱人的味道。瞥到她性感的红唇,眼中露骨的欲望合着烟雾钻进我的心里。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早就事成,不会等到今天。然而,世事难料,前提是黎晓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看你也没有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她缓缓开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你猜猜。”我玩味地看着她。
“巴格达鱼目混杂,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个个儿都心怀鬼胎,我哪儿猜得出?”她弹弹烟灰,见我吃完便问,“抽一支吗?”
我靠着椅背抱胸看着她:“我怕这儿的东西不干净。”
她果不其然恶狠狠地看着我:“不干净别来吃饭啊!”
还得考虑未来日子的伙食问题,惹怒他我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妥协地自己拿烟点起来,又抽出一百美元,求她赏我点酒喝。
让我放纵一晚上吧!实在是太压抑了,真的快要忍不了了。
“你上次说你有个做医生的朋友,也是中国人。哪天把他请来给我们这儿的员工看看病吧。他们都没有合法身份,有个病啊灾啊的特别不方便。”
酒过三巡,雁红的话多了起来。我只是沉默一杯一杯的喝,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酒。
“嗯。”我弹弹烟灰,“看他……有没有时间吧。”
“他很忙吗?在哪里工作啊?”她追问。
“……嗯,他忙得…连自己都救不了。”
雁红不说话了,我也沉默。餐馆里的客人越来越少,就只剩下我们俩,还有收银台的一个伙计。
“医生……”她突然小声的念叨着,“医生都是好人。”明明是赞扬的话,她的语气却带着嘲讽。
我装作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干下杯中残酒,打算回去了。
“再陪我一会儿吧!”她突然说,“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你那个医生朋友,我想听。”
禁不住她带着哭腔的请求,我又重新坐下。
直到她喝醉到不省人事,我才停下我的诉说。我忘记我说过了什么,我能告诉别人有关黎晓的什么呢?是他这个人,还是我心中的他,还是我对他的感情。能无所顾忌的和别人谈他,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我和看门的伙计把她弄到楼上的卧室,那个伙计把她放下就默默地下楼去了,我都怀疑,他们这位女老板平常是不是总用这招勾引男顾客。
“雁红!雁红!”我试图叫醒她。
“子非……”
等等,她说什么?难道我幻听了?
“雁红?”我试探地又叫了一声,凑近些想听清楚。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脸颊微红,慢慢聚焦在我脸上。
“子非,陈子非,你可来了!你抱抱我,子非,我想你,我好想你啊!”她伸出双臂拥抱我,我身体僵硬的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梦呓。
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子非,陈子非,是不是一个人,我还不能确定,但却又把我带回了那个病床边,带回了那个梦魇。
雁红的拥抱,我没有拒绝。
那天晚上,那个成熟性感的东方女人,给了我一次中国式的温柔,让我终身难忘。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叫着“子非”,让我恍惚以为,此刻在我身下辗转的,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于是在即将达到顶峰的时候,我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的眼泪:“黎晓,对不起……”
为期一个月的侦查工作即将结束,我决定去跟雁红告个别。
自从那天以后,我怕见面尴尬就没有再去她的中餐馆吃饭。坐在久违的椅子上,盯着眼前的筷子,用心怀鬼胎这个词儿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了。
今天她没有给我亲自上菜,在大厅也一直没看见她。于是我招呼上菜的伙计:“你们老板呢?”
“在楼上,今儿个没下来。”
驾轻就熟的往楼梯那边走,路过收银台和那天的伙计对视了一眼,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好像什么都明白,却装作不知道。
敲门没有回声,我便推门进去。看到那张床,不禁又想到那晚的事。雁红背对着我坐在床上,头发散着,是很少见的随意的样子。
“雁红,”我叫了一声,她没反应,“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巴格达了,我来跟你道个别。”
她还是没有回应,我便继续说下去:“走之前还有件事想问你。”
“我也有事想问你。”她突然打断我,我措手不及。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被这件事困扰了好久,原来她也一样。事已至此,问题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了。
“你先说吧!”她始终没转过身。
我深吸一口气:“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子非的人?”
“认识。”她回答的十分从容,“我还认识一个叫黎晓的人,他们都是医生。”
“巧了,”我苦笑出来,“原来你都认识。”
想到她那晚的哭泣,她和陈子非的关系我明白了一点。至于黎晓和陈子非,早已是我心中的一个疙瘩。
雁红吸了一下鼻子,抬起手像是擦擦眼泪:“这算是缘分吗?老天爷居然让我们两个人凑到了一起。”
“老天爷是你们那边的神,居然也管我的事儿。”
她破涕为笑,走到我面前抱了抱我,像家人一样。
“帮我跟黎晓问好,出门在外让她好好保重,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
一想到黎晓那血淋淋的样子,我就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紧紧抱着她。
“你也保重!”我拍拍她的背。
雁红,如果我那次来巴格达,最先走进的是唐人街,而不是MSF的营地,那该有多好。
易卜拉欣手上那张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地图,是我这一个月的工作成果。侦查工作需要细致缜密的心思和灵活的头脑,这比明确地去摧毁一个目标轻松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