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地图他翻来覆去地看,我就站在他对面候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你坐,别站着啊!”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连夜赶回来,先回去休息。”我是在不想和这条毒蛇共处一室。
“是这样啊!”他放下地图,很讨好地对我笑了笑,“这一个月做情报工作,有没有想过就这样继续下去啊?”
“没有。”
我没有权力欲,但也懂得保护自己。转去做情报工作,势必要把手中几个分队的控制权和自由行动的权力交还给他。因为黎晓,我和易卜拉欣结了怨,我怎么可能轻易任他摆布。
见我不为所动,易卜拉欣也算知趣,暂时放了我。
“按规定,连续的任务后,你有一个月的假。好好休息,可别为了不值得的事伤身劳神。”
仿佛没听到他这句话一样,我行了个礼,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连夜赶回来,我交待完任务天才朦朦亮。拖着步子慢慢走到基地医院,开门的人也才刚刚来。
我要说什么呢?
已经好久没有面对过冷静的黎大夫了,不是昏迷中做着噩梦,就是血淋淋的样子。有一个月,想必他已经恢复的好了,那我要怎么面对他呢?我甚至都不会了。
然而病房里空荡荡的病床让我的心也骤然空了,之前的那些担心全都不见了。被收拾得一丝不苟的病床冰凉的撩人,心跳的律动,手心的温度,都消失不见了。
黎明前最后一丝的月光照进来,我坐到床边。他果然还是不愿见我,留下我一个人。
“他身体还没恢复,虽然没有大碍了,但需要好好休息。”索兰语重心长,“你也需要好好休息。要不我还让他到医院来住吧,你们俩谁也顾不了谁啊。”
“不,我照顾他。”我冲口而出。
为了掩人耳目,黎晓能下床后索兰就把他接回我宿舍去住了。白天由乌米尔照顾,晚上索兰回去复诊,我们本就住得近,这样照应也非常方便。
“我老婆和他聊过了,除了在清真寺的事情没挑明,其余的都跟他说清楚了,其实他也明白,精神上没什么大碍,很清醒。”
说着说着,就走到了宿舍。
“我就不上去了,还得回医院。你照顾他的时候细致一点,毕竟咱们这儿对他来说陌生又危险,他的戒心还是很重的。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就问我和乌米尔。”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感激的看着索兰。这么多年的朋友他当然明白,他叹息一声,拍拍我的肩,小声的说:“你要是真重视他,就好好对他,被咱们带到这个地方来,他也挺可怜的。”
16、5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个人在想什么,你只要仔细读他眼里的内容就好了。可是如果那个人连看都不看你,甚至都不与你对视,你又该奈他何呢?
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我送黎晓去医院拆线。我特地借了一辆有棚子的车载他去,他去自觉坐到了后座上。连我想上去扶他一下都被巧妙地躲开了。
医院我是真的不爱去,因为每次昏迷醒来恢复意识,那满眼的白色总是让我以为我真的要见到安拉了。然而这里却是基地最安全的地方,最干净的地方,也是最适合黎晓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针脚,看着让人后怕。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可见他当时是多么决绝的想要死。
“好啦,起来吧!”索兰收拾着工具,“可能…会留下疤。”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索兰手里的医用剪刀,我不是医生,所以那把刀于我只能是剥夺人生命的工具,我无法体会此刻他内心的感受。这是天使与恶魔赤裸裸的差别。
“七点,小酒馆。”来自索兰的短信。
事实上,我把黎晓送回宿舍后,就一直呆在小酒馆。
我们是第一批从美国学成回来的孩子,很快就成了基地的中流砥柱。同时,我们这些年也习惯了美国式的生活,这个还弥漫着油漆味儿的小酒馆,就是我们被美帝主义化向上头争取来的产物。
门口堆着还没装好的吧台和椅子,几个蒙面的穆斯林女子好奇的睁大眼睛盯着吧台不放,恐怕不知道这是拿来做什么的。
我走近一步,她们听到动静继而惊恐的望向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由得在心中苦笑,我就那么让人害怕吗?难道我真的是恶魔?
我又走近了一步,这与教义规定的男女距离已经近了很多。她们仿佛腿都被吓软了,互相搀扶着、趔趄着向后退。脚下的全是沙砾也不平整,差点摔倒。顾不得这些,她们转头狂奔,嘴里喊着我听不懂的库尔德语,朝清真寺跑去。
原来是清真寺里的圣女,这样的恪守清规,真是难为她们了,明明还都是花季的少女。也许她们其中有人曾经和黎晓……那是我的噩梦,可却是她们一生的噩梦。
“卡罗,等好久了吧。”
索兰来了,招呼我进去。
“你休假有什么打算?打算一直泡在酒馆?”他要了朗姆酒。
“不然呢?以前休假也只是在宿舍补觉……”一提宿舍我就头疼,压抑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宿舍对我来说就跟旅馆差不多。”
“那是宿舍吗?”索兰挑眉问我,“难道不是基地的家属楼?”
“我又没有家属。”我弹弹烟灰。
“卡罗,你不想成个家吗?”
索兰问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成家?怎么不想?现在上头派给我的任务,哪一次不是在枪林弹雨里穿梭,一个不注意就有生命危险。我多希望能有一个像家一样温暖的地方可以卸下所有防备放松休息。
“你现在的资历,完全有资格向上面提这个要求了。”
在基地,不是谁都可以成家的。易卜拉欣认为,沉迷于安逸的家庭生活会让人失去斗志,家庭也是牵绊,让人无法全身心的投入肃清阿拉伯世界的圣战中。可人丁兴旺才能让基地和圣战延续下去,没有家庭的存在,男女的交合怎么为基地提供人员?于是清真寺就出现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就像个祭坛,男人们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为基地献出自己生命的精华,培育出下一代。
当然,成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对基地有重大贡献的人才可以向上面申请成家,清真寺便也不必去了。像索兰,这些年兢兢业业的搞医疗,救治了那么多人,这才与心上人乌米尔喜结连理。不然在基地里,男女之间是不能有任何接触的。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可以让我老婆帮你问问。我觉得易卜拉欣那边最近也挺好说话的了,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黎晓。”
清晰的,平静的,我吐出这两个字,之前从来没有叫的这么标准过。
索兰异常地看着我,又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听到。之后用英语说:“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他眉头都皱起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挺清醒的。”这酒一点都不烈,还没雁红那天给我的烈。
“卡罗,你怎样对他好都无所谓,但你不能因为心里有愧要把自己也赔给他,这是两码事。”
“我不光是心里有愧,”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因为我看到他就会安心,就踏实,他能给我这样的感觉。之前在巴格达,我受了重伤,他二话没说的就来救我,也不考虑一下是不是有诈,是不是安全就来了。当我知道他没有一点的犹豫就跑来救我,我……”
我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索兰说,想到哪里就说哪里:“……还有亚辛,还有那些得了疟疾的人,那些库尔德老人,即便语言不通,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他也没有放弃救他们。他得了疟疾,从不麻烦别人,要不是我每天夜里陪着他,我都难以想象,他要怎样才能熬过来……”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也许是酒后话多了点,我很激动,尤其是回忆起在巴格达的日子,我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就像天使一样……天使,天使你知道吗索兰?”
索兰不看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震动,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我也是医生,也是白衣天使,也曾义无反顾的救过你,你怎么没有爱上我?!”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反问我。
“不一样……”我盯着残酒,“对于他来说,我顶多算是个认识的人,还是个这么危险的人,他却依然肯救我。我母亲当年都做不到这一点。他从心底给我让我安心。”
沉默良久,索兰说:“如果是我,我不会爱上他,我会非常敬仰他,因为他是真正的医生。”
睁开眼睛,头痛欲裂,以为又是在医院里,却看到了宿舍老旧的天花板。
什么时间了?这假期过得真是浑浑噩噩,相信索兰这会儿也不好受。不过能把不省人事的我送回宿舍,看来他还算清醒。我本不是爱醉酒的人,这次却一塌糊涂。
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宿舍静得没一点动静,就跟他平时在一样。我们没有任何交流,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我说什么他也不回应。这种安静和无视让我烦躁、痛苦,甚至窒息。
稍微梳洗一下,我准备去找索兰,看看他怎么样。昨天太混乱,我都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如果他不忙的话,中午一起吃饭再聊聊吧。到了医院,我就傻眼了。
和我出任务的一队人回来了。他们在巴格达与美军发生了正面冲突,死伤惨重。都是熟悉的人,心里不免唏嘘。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我也一样。
一楼乱成一团,医生和护士手忙脚乱。其实基地医院真正能做手术救人,能称得上是医生的人就索兰一个,其他的无论男女都是护士。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进到手术室里了吧。易卜拉欣站在楼道中间指挥,神色凝重,强压怒火,可此情此景却让他不知该如何发泄。
距离我仅几步的一个伤员,腿部严重炸伤。这时从消毒室跑出来一个医生,一身蓝色的手术服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冒牌货”中间格外显眼。口罩随意的搭载脸上,他推着担架车向我这边走来,我猜想他想要把这名伤员直接推进手术室。
及时上前打了把手,我们俩把伤员从临时的病床上挪到了担架车上。自然的抬了一下头,看到对方,对上他的眼睛,我们都愣住了。这是这些天以来,我们的第一次对视。
他脖子上厚厚的纱布还没有拿掉,胳膊上蹭的不知是谁的血。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却模糊的看不清,获取不到任何信息。就像他现在这样一身打扮站在这里,我就百思不得其解。
伤员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我们俩却一动不动。口罩虚掩着的嘴微微张着,好似吃惊,却又好像要说什么。
“Leo,还有没有要手术的?”索兰在走廊尽头高声问。
“来…来了!”他先错开视线,奋力地推着病人朝手术室小跑着。而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忘了推他一把,帮他一下,或者,说点什么。
忙忙碌碌一整天,我能做的也只是帮着搬运病人和药品,跑跑腿什么的。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种救人性命的活动,还没来得及反思些什么,就看到走廊长椅上一个落寞的身影。
他靠着墙放松的坐着,眼神涣散,神情疲惫,甚至有些麻木。
“凉的,喝点吧,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索兰递给他一袋酸奶。
“谢谢!”他接过来的时候索兰看到了。
“你要不要喝?”没有办法,我走过去。
他没有抬头,把冰凉的酸奶袋子贴在脸上。
索兰丢给我一代酸奶:“我去看看ICU的病人。”
我不知是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或者干脆不要站在这儿让他心烦。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我内心的激动还没有平复,现在他又近在我眼前。
“你昨天吐了一身,我把衣服送到洗衣房去了,你别忘了去取。”他边起身边说,想ICU走去。
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快走远了。
他是在对我说话吗?
“我…我在外面等你,门口!等你,回家……”最后四个字,我自己说的都没有底气。
“不用了,”他手里拿着口罩,懒散地朝我挥了挥手,“今天我夜班,你回去吧!”
此后的几天里,我基本没有机会再和他说上话。他白天紧闭房门地酣睡,晚上就在我准备睡觉前匆匆去医院值夜班。
索兰告诉我,他主动要求值夜班的,其他医生只好上白班。按规矩是三班倒的,可他却执意这样。
这样的日子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假期结束。易卜拉欣没有把我派出基地,而是安排我做情报分析工作。在没有新情报传来的时候,还是很悠闲的。
一个周末,我正在想找个机会和黎晓谈谈雁红的事情,索兰和乌米尔敲开了我宿舍的门。
“你忙着吗?”索兰进门便问。
“没有,没事儿。怎么了?”
他们对视一眼,乌米尔开口:“我们想和黎晓谈谈,希望你在场。”
我突然紧张起来,现在只要一提到有关她的事我就会紧张。
“你们……想跟他谈什么?”
乌米尔的质疑来自黎晓要求值夜班的事。
“我问过夜班的同时,他基本不怎么讲话,除非是不得不开口的事,安静得像这个人不存在一样。”索兰顿了一下,“没事的时候,他也不休息,到昏迷患者的病房里坐着,还是那样不言不语的。”
我不以为然,淡淡道:“跟在宿舍差不多,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大有问题啊卡罗!”乌米尔打断我,“现在看似一切都好,可清真寺的事还有自杀的事,他连提都没提过,这种梦魇一般的事在他心中的阴影怎么可能那么快过去?他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
“那些事儿我怎么敢提?就连我回想起来都感到痛苦,更何况……”一想到清真寺的那一幕,我甚至感到喉头有血腥味儿。
“还有MFS的事他有提过吗?问过你什么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他痛苦的开始,”仿佛印证的全部的猜测,乌米尔放松下来,“他什么都不肯说,不去问,怎么可能真的解脱?”
回头看了看禁闭的房门,仿佛看到了他紧锁的心门。
17、6
上一次去ICU,是MSF营地的ICU。黎晓因劳累过度而被急救的那一次。我白天在巴格达城里,晚上去找他,帐篷里没有我到处找才找到ICU。原来他生病了,那仅仅是我当时肤浅的理解。
重症监护病房,索兰向我解释,这是ICU的全称。我这才明白他那次的“生病”是由多么严重。
夜班护士告诉我他去水房了,追到一楼的水房,看到他坐在椅子上面睡着了。
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来找他谈。因为他来到伊拉克一切的痛苦都是我给他的,我知道由我来提这些事情他会是多么反感甚至是厌恶,但这都是我的报应,他怎么惩罚我,这都是我应该受得。
“哈桑……”
他的阿拉伯语发音真是越来越好了,可我听到最多的还是他轻声呼唤人的名字。
走廊里回荡着水滴的声音,从这头回响到那头。我站在门口任凭这空旷的声音鼓动我的耳膜,那一声声呼唤敲击着我的心。我没有叫醒他。
直到一声机械的电子声响起,咕嘟咕嘟的开水声惊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