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盔甲之下,汉兵们一片死气沉沉。然而,又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韧。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匈奴人与汉人拉锯着,不知谁啃噬了谁,谁吞没了谁。
战鼓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心里。击鼓的人倒下了,源源不断的有人接过鼓槌。
冲锋愈加猛烈。
举盾牌为我挡箭的人,也一个个倒下。
汉人越来越少。
最后,韩说走到我身前:“殿下,我也要出发了。”
他今日一身白色铁甲,清秀而英气。我却回忆起他在未央宫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常穿着棕色红滚边深衣,梳着总角,小脸洁白饱满的像桃子一样,瞳孔澄澈的如琉璃球,总是用稚嫩的声
音喊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我摸了摸他的脸,确认他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童子。
韩说单膝着地:“殿下,盔甲在身,恕微臣今日不能全礼。”
我给他一个笑容:“去吧。寡人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倒下,或者寡人倒下。”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表露一丝一毫。
韩说深深一拜,尔后站起身。
城下,一骑白马,带着一队大汉军士,没入潮水般的匈奴人中。无声无息。
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
十月将近,冬风已至,垂云如铅。
汉军即将殆尽,时间差不多了吧,我想。
匈奴骑军的马匹忽而口吐白沫,纷纷软倒。这为汉军取得了喘息的时间。双方开始势均力敌。
然后,城内响起重重的马蹄声。
“援军来啦,援军来啦!”汉军欢呼起来。
几名穿着崭新盔甲的汉将,带近两千精锐的骑军杀入战场。
终于赶上了。我紧绷了几天的心神,放松下来。
静静等待道傍晚,战事停歇。场中活着的只余汉人。而那几名汉将则带兵去追逐逃逸的匈奴人。
汉兵和百姓们呆立在层层死尸中央,尚不知如何迎接胜利。
我走下城楼,至他们面前。将官们一窝蜂的上来为我道贺。
我微笑着听他们说完,然后吩咐桑弘羊打扫战场,安顿军民,尽量让每个人吃一口热粥,喝一口热水。
继而放他们庆祝,独自带亲卫离开。
踏过重重叠叠的尸体。面颊忽而有些凉,抬头一看,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雪花轻轻飘落在战场,覆盖住一地血
腥。
“殿下。”似乎有人从背后追过来。
我裹紧了大氅,走向官邸。城门前,刘荣穿一袭青狐裘,撑着伞,似在等我。
我向他走过去,对他微微一笑,两人几乎要接触了,最后却错身而过。余光中,只留下一抹青影。
议事厅里空空荡荡。
谁都以为我们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帘幕都垂着未系,火盆也未点起。我在暧昧不明的暗青光线中,走到主座,疲惫的
坐下。
几乎要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看见有个人穿着盔甲进来。
“殿下。”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坐在榻下,盔甲落地发出铮响。
我嗯了一声,合上眼帘。他很小心的把头靠在我腿上。
这一年的初雪,悄然坠地。
40.
睡了一夜才感觉到,几天以来的负担,都在昨天卸下了。
醒的时候,蒙蒙的阳光隔着帘幕照进来,室内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尘埃在空气中上浮。
空荡的议事厅里烧着火盆,木炭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我中衣外面盔甲被脱掉了,整整齐齐的叠在左侧,身上盖了一条厚被。韩说歪在榻边睡着,跟我一样搭了条厚被子,
血迹斑斑的甲衣卸在一旁。
韩说刚从战场下来,不太有余力为我宽衣,这么看,昨晚大概是桑弘羊安顿的一切。
我很奇怪桑弘羊为什么不把韩说带到别处。
我虽将韩说当做心腹,但一直视他为近侍,而非值得敬重的臣属。因此,为了显示君臣相得而同榻而眠之事,是从未
有过的。
不过对照韩说死拽着褥子的手,和中衣的缝隙间伤痕累累的身躯,我就明白了。桑弘羊不是不想带他走,是带不走。
在最疲倦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认为,空无一人的议事厅是安全温暖的地方。而从小跟在我身后的韩说大概认为,我的
身边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
韩说白日里那样平静镇定,在梦里却一直皱着眉,好像沉浸在战场的噩梦里。
我轻触韩说的脸。他若闭上眼睛,脸上最漂亮的便是这双清清秀秀的长眉了。
韩说迷迷糊糊醒过来:“殿下,啊,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急着站起来,但动作牵扯的浑身伤口疼,怎么也使不上劲。焦急的表情,完全不似决然走向战场的那名小将,倒像
是未央宫那个漂亮而又傻乎乎的小伴读回来了。我扶他起身,笑道:“醒了?你去洗个澡,再睡一觉。”
“可是……”韩说不敢违抗,但表情很为难。
“我身边缺一个可以服侍我的韩说,而不是一个需要我服侍的韩说。你要尽快养好精神。”
“是,殿下。”韩说红了脸。
桑弘羊带着几名宫女宦者闻声而入。两名宦者半扶半抬的把韩说带出去。四个宫女服侍我穿衣盥洗。
“昨天的战事是什么情况?”
“回殿下,昨天下午,在雁门中部驻守的两名守将带三千骑兵赶来救援。我们合力共杀敌一千八百,俘虏一千人。其
余匈奴军都逃回草原了。”
郭舍人和张欧也一并进来。郭舍人笑道:“殿下,那时可真是千钧一发呀。”
我摇摇头。千钧一发倒算不上。我至少留了一个时辰的缓冲时间。援军就算晚来一会,也是可以承受的。
“可有京城的人前来救援?”
“殿下,没有。那两名守将也并非奉皇命而来。”桑弘羊说。
我在雁门这么些天,景帝就不闻不问?他是过于放心我了,还是消息渠道被堵塞,不知道我受困。抑或是出于某些原
因而放弃我了呢。
不论是想解决疑惑也好,年关将近也好,我都需要尽快回京。只要入了长安,我相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
“桑弘羊,你怎么问一句答一句?我们这方又是何等情况?”宫女前前后后的给我整理衣襟,系束腰封。
“殿下,我是军督官,还是由我来答吧。”张欧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方,汉军死亡三千余人,重伤八百余人。百姓
……死亡一万六千七百人,重伤不治三千人,失踪两千三百人。”
我挥开宫女,疲惫的坐下。这些人,都是我让他们去死的。我一点一点的向他们灌输了去死的想法。对此我无法不自
责。
一开始我便算到,时间紧迫,我们未必能等到救援。于是便做了让这些百姓上战场的打算。
那是前有凶残的匈奴人,后路被困,百姓心生绝望。汉军不畏生死的堵住城门让他们感动,汉军人数的不断削减,又
加深了他们的绝望。
粮仓烧毁,他们家中的余粮被征收。
匈奴人宣称屠城,让他们恐惧的不能自已。
冯敬是存了为国捐躯的心思,他本打算战死,我却请求他自尽。
那晚,冯敬对我的要求有些鄙夷。他猜测我要以此求和。作为一个郡守,不能战死沙场,反而让自己的人头,成为求
和的工具,简直是屈辱。
但从效果上看,自尽比战死,更能让他的形象显得高大。一来可以激发百姓的血性。二来只有这样,他的人头才能在
句黎湖投诚时派上用场。
我没有将这些理由告诉他。
尔后,冯敬的自尽将百姓的恐惧,转化为感激与歉疚。
那一对老夫妇,并非句黎湖的养父母,而是两名义士。他们的死,同样是对百姓的心理做出的决不投降的暗示。
随后我们向第二防线迁移。这令百姓们惊恐的内心稍稍安定。我分发的粥食被褥,让他们愿意龟缩起来,不去回忆用
尸体为他们的迁移铺上一层血路的汉军。
不过温暖之后的冷酷,比一贯不变的寒冬更摧残人心。
于是,钱将军的人头,匈奴人屠城的叫嚣,以及县北的大火,烧毁了他们最后的心灵屏障。
寒冬渐至,无衣无食,无处安身,无人救援,无处可逃。连疏通道路这唯一的缥缈希望也被我抛弃。摆在他们面前的
,唯有死路一条。
只有这样的百姓,才能随我背水一战。
绝望的尽头,可以是软弱,也可以是愤怒。单看如何引导。
于是我让他们随我去死。
如果到后来情况没有那么危急,结局也不会如此惨烈。
“殿下的决定没有错,”张欧说,“倘若不加抵抗,让匈奴人进来,死伤会更多。而且那时候,就算守将的救援赶到
,也无法组织起有力的攻击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安慰。如果因为结局是好的,便可以遗忘过程中人们的牺牲,也太过卑劣了。
“句黎湖呢,救回来没有,李当户呢?”
因开战当日混入了匈奴奸细,我觉得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这个机会,向匈奴人传递我所想传递的消息。
比如太子对匈奴出身的句黎湖不公,多次几乎将他置于九死无生之地;比如句黎湖似乎有匈奴贵族血统;比如太子将
句黎湖做男宠送人;比如句黎湖愤而杀将投敌。
句黎湖自然不曾真正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我掌心中,从未逃出过。
昨晚,钱将军是在我的授意下夜袭胡营,为句黎湖投毒制造机会。
这个问题让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桑弘羊勉强笑道:“殿下,阿黎已经救回来了,他受了重伤,正在休养。而李当户……在救阿黎回来的路上,伤重不
治,已经去了。”
战争总会死人。敌人会死,自己人会死,不认识的人会死,认识的人也会死。窗外厚厚一层积雪。还有些小小的雪粉
,纷纷扬扬的从灰色的天空洒落。
走出府外,百姓披麻戴孝,一片哭声。有人安慰着:“哭出来好,哭出来,就没那么痛苦了。”
我在马车里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去见李当户最后一面。
李当户死前请求把他葬在雁门关外。
巍巍青山中,经此一战,不知又葬了多少忠骨。
我为他的坟茔撒上最后一捧新土,祈愿他的英灵,能永远守卫着这片河山。
这一天忙着整顿军营,维护县里的秩序,以及与郡丞交接权力,到晚上才空下来。休息了一天一夜的韩说,撑着伤体
到我身边。
我与五曹谈完今天最后一件事,目送他们离开,见韩说焦急而又犹豫的站在门边。
“有什么事?”我站起身。
“殿下去看看阿黎吧,他快不行了。”
“他上午不还好好的吗?”我走出去,宦者在韩说的授意下为我披上大氅。
“殿下,句黎湖被救回来的时候,精神就不太好,只是用意志勉强撑着而已。这次听说了李当户的事,太过悲痛,承
受不住了。”每当我焦躁或者不悦的时候,韩说的声音总是轻轻的,让我平静许多。
白昼未尽,两三颗星挂在空中。走廊外,雪已经停了。偶尔有风吹过,树梢的雪堆沙沙坠地。
推开门,伤药的味道扑面而来。记得当时句黎湖中箭坠马,伤的极重。不知在钱将军偷袭匈奴军时,他是如何投的毒
。
烛火在寒风中晃动,句黎湖紧闭着眼睛,脸颊烧的通红,面上冷汗涔涔的,泛红的眼帘,却于脆弱间,显出一抹媚色
。
我挥手让韩说关门出去,侧坐在他榻上。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让我一个人。”句黎湖紧握着拳头,汗水濡湿了发丝。我怕他着凉,给他擦了擦。
也不知他在梦里回忆起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谁都不要我……”他翻来覆去的说着胡话。
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好怕……我怕孤独一个人……我怕身边谁都没有……谁都不记得我……我怕……不要……”他缩成小小的一团,
脸上的汗和眼泪混在一起,怎么也擦不净。
初见句黎湖的那次,我就知道了他对于孤独,对于遗忘的恐惧。这些年慢慢接触,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到缘由。
据他所说,他四五岁那年出现在边关,然后被一对夫妇收养。收养之前的日子,应该不好过吧。或许不论是汉人和胡
人,都漠视他,嘲笑他。
被收养之后所过的日子我无从得知,但等他来到未央宫,那对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再度被忽视。如今教养他几年
的李当户死了。那名万骑长,句黎湖的叔叔,更是他亲手所杀。
他恐怕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孤单一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得不到,生无可恋了吧。
“还给我……还给我……”句黎湖紧闭着眼睛,一手摸索着什么,一边呜咽道。
视线转到他枕旁的青铜带扣,是这个吗。我扳开他蜷缩的手指,将带扣放进去,他手心全是凉凉的汗。
他却没有握紧。
带扣一放进去,就滑落下来。我刚准备捡起,他却摸索到我的袖子,拽过去拉到胸前。
我惊讶的看向他,发现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或许,活生生的人,确实比冷冰冰的青铜带扣更能温暖内心吧。
我握着他的手指,湿湿凉凉的,虽然有不少茧子,但仍旧骨节修长,细腻柔软。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你好好睡,别瞎想。”这些日子,不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苦了他了。
我用另一只手为他掖好被子,轻拍着背。见他睡的安稳些了,唤宦者进来给他擦身换药。
异族少年青涩纤细的身躯,尽是层层叠叠的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至,青红黑紫,深可见骨。在白腻如脂的肌肤上
,触目惊心。
我吩咐宦者将烛火递近一些,静静坐在榻沿,读着刘荣赠给我的竹简。少年的呼吸逐渐平稳。许久,韩说进来,说将
士们要开庆功宴,现在正恭候着我。
“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尽情玩乐,寡人还有事,今晚就不去了。”我看着简书,头也不抬。
韩说微怔,轻声道:“殿下对阿黎真的很重视呢。”
我随意的笑了笑:“自然。一场宴会而已,岂有寡人的将军重要。”
披着裘衣,看了半宿,睡了半宿。清晨时,句黎湖的烧已经退了。
“殿下,几位将军请您前去议事。”韩说传话道。
我看了一眼睡的平稳的异族少年,点点头,放下竹简。
小心的松开句黎湖的手,他有些不安,迷迷糊糊的拽着我氅衣的袖子不放。
我抽出佩剑,割断袖沿,随韩说走出门去。
“殿下先回府换一身衣服吧。”今天的韩说散去了昨晚的些微黯然,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嗯。”
41.
转眼离十月只剩两三天。雁门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带着减员一大半的队伍出发。
句黎湖受了重伤不能移动,暂留雁门。胡骑军尽皆折损,剩五十几人勉强凑成小队。李当户培养的羽林军还有三百多
人,现在换张欧率领。
若不是从郡守府借了些兵,几乎撑不起太子仪仗。
雁门至长安有两千里,途经的郡县都提前为我们准备了换用的马匹。浩浩汤汤一行人,大概七天后能到达长安。而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