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那么就是,为了几万军民的生命,牺牲他一个,也在所难免。几万人与一个人,孰轻
孰重,似乎一看便知。
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
我站起来道:“目前最紧迫的,不是冯大人之事。边关将破,匈奴人下一刻便会冲进来。我们需商量对策。”
长史道:“为今之计,只有后撤到第二条防线了。”
众人犹疑了一阵,纷纷艰难的点头,烛光也照不亮一室的暗沉。
我看向李当户,他小时候在边关长大,守城之事,必定经历过。他对我点点头,认为这样可行。
我说:“那么,长史去通知冯大人,郡丞在后方组织百姓和士兵,做好后撤的准备吧。”
长史道:“可惜下臣观冯大人性情坚毅,忠君爱国,怕是不会同意呀。”他是说,冯敬一看就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牛脾
气,又一脑子捐躯报国的思想,怕早就存了战死的打算,不大可能听劝。
我敲了敲漆案,道:“这件事交给寡人,希望冯大人能给寡人几分面子,为大局考虑,放下不切实际的想法。”
郡丞和都尉顿露喜色。我有些厌恶。此次雁门一战,没有退路,没有支援,甚至没有粮草。死局的可能性远大于活局
。到了这种关头,还勾心斗角,死抓权力,有何意义。
“对了,郡丞,现在仓中粮食所余无几,你可事急从权,从边关的大户人家中,缴存些粮食,为战争作筹备。”
“是,太子殿下。”郡丞喜道。
我接着说:“寡人派李当户跟着,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责任就不在你。”
其实我只是担心他趁乱作威作福,才让李当户盯着他。郡丞也听明白了,面上喜色淡了些。
傍晚,匈奴的攻击渐渐停下。冯敬浴血归来,他吩咐副将向我们报告战况,自己暂且回房包扎。此战勉强守住了城门
。汉军死伤近一千五。
军营里士气低落,愁云惨淡。
不过也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句黎湖竟是一把利刀。
他见城门被多次突破,索性带骑兵冲出去厮杀,在匈奴人中出入若无人之境。四百骑兵,回来时共斩首两百八十余人
。胡骑军的人数同时减员至三百五十二。
我让宦者给句黎湖送去上好的伤药。
临时郡守府里,我思索着究竟该如何说服冯敬。冯敬这种人,如果不能在第一次让他听从,之后再怎么说,他是一个
字也听不进去的。
韩说关上寒气四溢的木窗,默默的陪着我。
“殿下,李公子派人传话,说想请殿下去见他一面。”守门的侍卫道。
我烦躁的笑了笑,这种时刻,我哪有心思去面对刘荣。
不过转念一想,倒是我害了他。若非我一时兴起,定要来雁门,他何须伴我面对这场死局。
还是去看看他。我披上外袍。
“殿下,李公子出身纵横学派,或许他是为殿下想好了说服冯大人的话。”韩说轻声道。
也是。纵横学派,最善于识别人心,引导人心。刘荣并不只是挂了个先生的虚职。我每有求教,他总是有求必应的。
只是因为他对我的任何讨好都冷漠兼无动于衷,才令我不敢依赖他罢了。
我敲了敲门,恭声道:“先生,寡人进来了。”
刘荣披着大氅,捧一卷竹简,坐于灯前。他面前燃着一个取暖的火盆,起伏的火焰映的他的脸忽明忽暗。
“殿下请坐。”
我虽心中焦急,还是坐了。刘荣这才抬头,示意韩说出去。我对韩说点点头。
门再度闭上,刘荣缓缓道来。
“这,怎么能这样!”我听了刘荣的话,惊讶的站起来。
刘荣道:“殿下,说服之道,并非只有让对方诚心实意的接受,才有效的。生死关头,还需要考虑即使无法说服对方
,也能达到目的的方法。”
“可是,”我的内心在激烈的挣扎,“只有这一种方法吗?”
刘荣垂眸笑道:“太子殿下当年在未有太傅之前,是何等手段。现在,竟做不到了吗?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葬身于这
里?”
我叹道:“多谢先生指教,寡人将去一试。”
转身将去时,刘荣忽道:“殿下。”
我勉强微笑道:“先生还有何指教?”
刘荣淡淡的说:“殿下生辰之时,我未有以赠殿下。此次与匈奴之战,异常凶险,惟恐以后再无机会,便将这卷陪我
多年的简书相赠。”
我接过因多年触摸,而润泽如玉的一卷竹简。
贴在胸前,尚有他的体温。脸上泛起一抹真实的笑意。
然而我终是被刘荣推开太多次,内心疲倦,惟恐自以为是的亲近再被拒绝。
“多谢先生。”我向他深深地躬身,走出门外。
36.
四方的天井对着夜空,中央一块花圃,种着各色灌木和花草。
走廊里刮着冷飒飒的风,途径句黎湖的房间时,室内的烛火依然亮着。映在窗户上的幢幢人影让我停住了脚步。
侧耳听去,里面用胡语在交谈。
我站了一会,忽而产生了新的想法,便推开门。声音戛然而止。
句黎湖和几个胡骑兵转过头来看着我。句黎湖倒是神情坦荡。
“见过太子殿下。”几人道。
句黎湖刚来未央的时候,胡语几乎只会说几个词,是我专门派人教他,又让他学会了很多匈奴习俗。
他是我灭匈之路的重要棋子,他了解胡人,才能更好的对付胡人。
胡语我也跟着学了一些,因此刚才他们的对话,我听懂了一大半。
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辞,但在大汉听见他们用胡语交谈,我心有不悦。胡骑兵们感受到低沉的气氛,有些毕恭毕敬
的惶恐。
我应了,把句黎湖叫出来,拉进走廊的拐角,告诉他,今后他会有很多上阵的机会。
句黎湖欣喜道:“多谢殿下,句黎湖一定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我看了他一眼:“可能会多到你承受不了。”
句黎湖摇摇头:“殿下,句黎湖甘之如饴。”
我又对他悄声说了几句,句黎湖神情惊讶的答应了。
我放他回屋。
几个胡骑兵继续用胡语交谈,句黎湖却换做汉话。胡骑兵们很是不解,后来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随他说起带着口音的
汉话来。
我才要抬脚,亲卫上前报告说,城门下有匈奴人喊话。他们说三天内必将雁门拿下。如果三天内,我们不献上冯敬的
人头,破城之日,必将屠尽汉人。
我说:“冯大人虽是文人,却也勇武,在战场上能让匈奴人如此憎恨,真是一员悍将。”但此时的雁门需要的不是悍
将,而是一名能够汇聚人心,统筹大局的将军。
他若识得大体,心甘情愿任我调遣,我绝不会亏待他。可惜在冯敬眼里,我就是个长于深宫的少年太子,眼界能力,
皆不足以让他敬重。
听说冯敬换好伤药,便去了城楼巡视。
或许将士们会因此而感动。但实际上,这一点让人不得不诟病。
冯敬还真把自己当做将军了?他一个新任郡守,应当与郡丞,都尉,将官们多聚一聚,互相磨合,增进了解,才能在
战场上调兵遣将时,如臂指使。
要知道,战场不是一个人加一群士兵的战场,是命令由上而下传递,层层发令,层层指挥的战场。
到城楼时,明月当空,照的天空只余一两颗星星,分外黯淡。
城门处人来人往,尽是民夫在搬运尸首。白日的血气,到了夜晚,愈加浓重。
我沿着石梯走上城墙,韩说跟在我身后。
月下,冯敬左肩裹着绷带,独自站着。城墙边的守卫张开盾牌,防备匈奴人的冷箭。
匈奴人的喊话声还在持续,大意是,若不献上冯敬的人头,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时。
冯敬脸色青白。城楼下的民夫偶尔有人伫立倾听,听罢了,叹口气,摇摇头,继续搬运。
“冯大人。”我出声道。
冯敬转过来:“见过太子殿下,”他向我躬身,“此次粮仓确实是我忽略了,多亏太子殿下及时相助。”
“冯大人无需多礼,寡人也是在自救。冯大人认为,这城门明日守得住吗?”
冯敬垂下头:“微臣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这城,明日怕是守不住了。”
“冯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冯敬定当以死报国。”
“冯大人,你要知道,你的死,不能报国,也不能拯救百姓。百姓却要在你死后,遭到屠城的危难。”
“殿下,难道微臣就应该束手就擒,任匈奴人践踏我大汉的土地,以换取一个不屠城的承诺吗?”
我摇摇头:“献上人头,便不加屠城之事,怎可尽信。冯大人切勿为匈奴人所欺。寡人只是以为,暂时的退步,会使
情况有所好转也不一定。”
冯敬苦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可是微臣宁愿死,也不肯亲眼看到大汉的领土被匈奴人蚕食一步。”
我说:“即使有更好的选择?百姓的命,将士的命,难道就不比你冯大人空虚的理想更重要?”
冯敬道:“太子殿下还是别劝微臣了。臣知道殿下打算退到第二防线,殿下可以退,可臣不能退。微臣有自己的坚持
。对臣而言,面对匈奴人,只要后退一步,便再无对抗之心。”
我点点头:“那冯大人明日作何打算?”
“微臣定当以死报国。”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臣听说通往雁门腹地的那条道路,已经开拓了一整日。再过五六
天便可通行。若彼端也同样在开拓,或许殿下三天后便可离开。太子殿下做任何打算,臣都不会阻拦。”
冯敬毕竟是个文人,说话总是半藏半掩。他起了与城门共存亡的念头,但不打算拉着我与他陪葬。他想用命来拖延匈
奴人的侵略,为我争取逃脱的机会。
我略微感动,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冯大人,可否帮寡人一个忙?”
冯敬听了我的要求,神色怪异,他盯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还是释然的答应了。不过面对我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离开前对他道:“冯大人岂能任那些匈奴人信口开河?此时决不能输了气势。”
“你们谁嗓门大,去和匈奴人骂阵。”我提高声音对城墙上的守卫道。
“我!我!”边塞的将士都是骂阵的高手。他们怕是早就听匈奴人骂的够了,冯敬不要求他们骂阵,他们也不敢提。
现在迫不及待的要反骂回去。
冯敬的亲卫也道:“我家大人就是太耿直了,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汉话和匈奴语交杂的对骂热闹的开场。
我笑了笑,在冯敬怪异的目光中离开。
有权利就会有斗争。汉人最爱结党。就我所知,此时雁门的势力有五。首先是冯敬和他手下的将官,亲卫。其次是我
一行人。
又有雁门的旧人分成三个势力。一是郡丞和各曹令一系,二是长史和都尉一系,三是郅都的旧部一系。
此时此刻,需得将所有的力量攥在一起,才能略有胜算。
其中,长史是个聪明人,而且圆滑。他应该明白,我是太子,瞧不中他手中那点权利,等危机解除便会离开。
他还不如乖乖听命,趁机巴结。这样能得到更多好处。都尉看起来强势,其实唯长史马首是瞻,所以长史一系最好拉
拢。
唯德是用并非不好,但那是在国家大治,天下太平的时候。乱时,比起耿直的蠢材,我更喜欢圆滑的聪明人。
不巧郡丞正是个耿直的蠢材。
通常来说,能坐上郡丞这个位子的人,都应该是圆滑隐忍的类型。郡丞升迁的手段相当令我怀疑。
我派人去调查郡丞上头究竟有什么人,答案却令我哭笑不得,原来这职位是郡丞用两千金买来的,而他行贿的对象竟
然是田蚡舅舅。
这倒好办了。对蠢人,就要用直法子。我挑了个五大三粗的亲卫前去,傲慢的告诉他,田大人是太子的舅舅,靠了太
子才当上太中大夫。你这位子是田大人给的吧?该怎么对待太子,你自己在心里掂量掂量。
郡丞立马俯首帖耳。
最重要却又最难办的,是郅都的旧部。这些将官是对付匈奴的中坚力量。
郅都在雁门经营多年,与这些人亲如兄弟。因此郅都之死在他们心中扎的那根刺,不是一般的深。
与太子属官们商讨后,我决定针对这些人的性格爱好,派人前去说服。能威胁的威胁,能利诱的利诱,若有人对大汉
忠贞无二,不需任何手段拉拢,自然更好。
宫里带来了一些名兵利器,良马美人,桑弘羊去大户家中缴粮的时候,也搜集了不少财物。这些正是我手下的说客们
,打开将官心中大门的敲门砖。
散住在边关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收拾家当,次日便可组织迁移。
夜幕未尽,我在临时郡守府第二度醒来。此时雁门的权利重心已经开始向我偏移。
韩说为我穿上铠甲。铠甲昨晚用火温热了,不过穿上身,一会儿就在空气中变得冰冷,凉森森的刺骨。
如今几万人的性命系于我一人,令心中沉甸甸的。竟比昨日无处着力之感,更让我迷茫。
匈奴人的进攻再度开始。路上郡丞正在组织百姓逃离。
这些百姓在边关多年,生活的颇为贫苦。衣衫破旧,面色发黄。然而一张张被塞上的风吹得粗粝的面颊,却带着受尽
苦难的坚韧。
亲卫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不让他们靠近。
我不解的发现,一路上百姓们望向我的眼神竟带着崇敬和亲切。崇敬我懂,可亲切又是怎么回事?因为年龄吗?
很快赶到城楼。刀剑,战鼓,厮杀的声音震天。石阶上尽是滑腻的血。天空疾飞的铁矢和火箭,让我简直登不了城墙
。
向下望去,李当户的羽林军正在做战前准备,而句黎湖如昨天一般带着胡骑军在外冲杀。冯敬亲自披挂守在城门。一
阵一阵飞上墙头的箭矢像纷纷的暴雨,让人难以喘息。
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从清晨到下午,这场城门争夺战一直在拉锯。匈奴人不停的突破城门杀进来,缝隙又被汉军拼死守住。
句黎湖每次回来略做休整,便被我再度指挥出去。他前后出征六次,斩首四百余级,胡骑军减员至一百二十一人。
最后一次回来时,累得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推,便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浑身的血污,不知是属于自己还
是属于敌人。
两名匈奴籍亲卫架着他,面带不忍。
“殿下,我……”句黎湖累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可以了,”我安慰他,对亲卫道,“扶他下去休息。”
快接近傍晚了,匈奴人的进攻却反而愈加密集。城门摇摇欲坠,亲卫们劝我快同百姓们一起离开。连从属郅都旧部的
几名校尉都站不住了。
我却在等一个人。
“太子殿下,您快些离开吧。”厮杀了一整天的冯敬由校尉搀扶,来到顶部平台。
“冯大人一起走好吗。你是雁门的一员得力战将啊。”
冯敬摇摇头:“微臣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若留下来,反倒对太子殿下的指挥不利吧。不如在这城门前,发挥自己
仅有的余热,也算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冯大人,你不要说傻话。”
他推开校尉,头一次在我面前跪下来。他还穿着战甲,上面血淋淋的。他恭恭敬敬的对我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