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单骑的传递军情,一个来回只需四天。
由于我封锁了消息,所以匈奴人不清楚。实际上,虽然道路被阻,我们在边城仍然有办法同外界联系,因此雁门郡内
的救援兵马才能及时赶到。
然而自被困到现在,已经近十天了。未央宫早该知道雁门之事,却至今没有一点动静,我很奇怪。
道旁的林木山雪,转瞬即过。马车行驶的极快,韩说一身的伤,若还骑马,伤口根本无法愈合。我便招他上车,在里
面服侍着。
车内温暖如春,寒风根本侵不进来。
太傅交给我的锦囊,我早已打开过。里面是一张白帛。
上面端正清癯的写着《困》卦中的几句:困,无咎,有言不信。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意思是,我虽然被困,却没有咎害。所说的话,得不到对方的信任。出征可以获得吉祥。第一点应验了。第二点如果
是说我与刘荣,那么已经应验了。第三点也应验了。
大体正确,我却不觉得因这句话而到了什么帮助。我将白帛再放回去,随手丢在马车的一个角落。
或许最大的帮助就是它让我相信,即使被困,只要主动出击,便能够化险为夷吧。
很可笑,对我们这种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人而言,出了宫是个困字,在宫里反倒能得自由。
路走了一大半,进入太原郡都城的时候,车外隐隐的紧张气氛,让我觉得情况非常不对劲。
掀开车帘,街道两旁没有一个百姓,反而又近五千人的军队围在太子仪仗两侧,随我们缓缓前进。倒像押解犯人。
原本带着新奇和兴奋进城的羽林军,在压抑中收紧了队伍。
不知现在掉头出城还来不来得及。
行到东市,太原郡守带着几十名从官迎上来。
亲卫说对方的架势不太对。
我下了马车,韩说、张欧、桑弘羊跟在我身后。郡守面无表情的微微躬身,道:“请太子殿下接旨。”
大雪天的,他不与我见礼,不迎接我们回府,而是打算在市集向我宣诵圣旨。
我深吸了一口冬天冰寒的气息,抚了抚衣裾,行大礼跪下。白底石青矩纹袖幅,在泥雪混杂的地面,平整的展开,洁
白与澄青很快被泥水染乌。
太原郡守居高临下的站着。他等了好一会,直到确认我已经冷的发抖了,才缓缓开口。
宣读了足足半个时辰。
我跪在地上,寒气顺着五指、掌心和小腿往上蔓延,手掌和膝盖先是冰冷,接着是刺痛、麻木,侵入心肺,深入骨髓
。我渐渐觉得视线模糊,思考困难。
若非得到了景帝的授意,或是感受到未央宫的态度,区区一个郡守绝对不敢这么做。
他的无礼,当着几千名官兵的面,无声的告诉他们,我已经被景帝厌弃了。
身体摇摇欲坠,心也随之冰凉一片。
冗长而空洞的圣旨,意思很简单。景帝命我即刻启程去广川,那块我曾经当诸侯王时得到的封地。不得回京。
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心心念念着要快些回去见景帝一面,没想到,等到的就是这种对待。简直就是闷头一棒。
我根本没有自己在边关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镇定。被困在边关,面对匈奴的威胁和几万百姓的重担时,我也恐惧,我
也绝望,我也不安,我也疲惫。我只是不得不坚强,不得不镇定。
我最想得到的,是阿父阿母的安抚,奶奶的宽慰,以及阿彻的倾听。
然而我打起一切精神筹备回宫,却发现没人想让我回去。
当初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如今景帝想废了我。
这些年的殷切教导,温厚慈爱,难道都是假的?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找到心目中最适宜的皇嗣之前的替代品?
他这次又想立什么人做新太子!
“儿臣,领旨谢恩。”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接过圣旨,熟悉的字迹让最后的妄想也被冰水浇熄。
“快,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太原郡守好像对我的处境大吃一惊,然而语气慢悠悠的,如同讥讽。他身后自然没有一
个人上前。
韩说和张欧赶紧扶住我的身体,将我撑起来。亲卫围成一圈,韩说使劲为我搓着无知无觉的手和膝盖。
“太子殿下,皇上吩咐您不得在太原久留,还请殿下现在就启程去广川。”太原郡守带着淡笑,上前道。
他这股子笑容,让我怒火上袭,烧毁了只余一线的理智。我甩开韩说的手,拔剑而出。剑刃与剑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
即使我连剑都抓不稳,但力道犹在。
太原郡守面色一变,也待拔剑,我一脚当胸踹出。四肢几乎没有知觉,因此踹的不知轻重,郡守躲闪不及,仰天摔在
雪地,撑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血,不知肋骨断了没有。
我踏在他胸口,目光如冰,就要落剑。他不过是个郡守,我就算被舍弃,也是个皇子,杀了他又怎样。
韩说忽的扑过来,将我狠狠压在雪地里。几支箭从刚才站立的地方飞过。两边,几排弓弩手抬起黑压压一片箭林。
郡守在地上咳了几声,让他们放下弩弓。两名属官去扶他。
“殿下,不要冲动。”韩说焦急的耳语。
我支着剑站起身,回鞘。刚才差一点就让他血溅五步了。太傅教我体会的是百姓之心,而非官宦之心。因此杀了他,
我没有丝毫犹豫。
太傅希望我为人柔而宽厚。他想拔去我本身锋锐尖利的爪牙,以民心为爪牙。在未央宫里,我以为我做到了。但雁门
到太原这一路上我明白过来,我做不到。
郡守面不改色,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殿下请上路。”
我冷然道:“多谢郡守提醒,寡人吩咐他们,立即开拔。”
“匈奴未止,皇上令微臣派两千将士护送殿下,还望太子殿下身谅皇上的爱护之心。”
若非我去广川的一路,都被困在只有一张蒲席,酷似囚笼的马车里,我也很想相信这句话是真的。这样至少我可以开
开心心的走向死路。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一两天。我阴郁的跪坐在黑暗的马车里,任凭心底的苦涩与怨恨酿成剧毒。
马车停了一会,刘荣敲了敲车门,走进来。
这段时间,韩说一直骑马守在车外。而刘荣则几次进来探望,说着劝解的话,我都充耳不闻。
“阿越!”刘荣放下食盒,惊呼一声,将我半扶起来。由于马车颠簸,跪坐的膝盖早已血肉模糊,血色蔓延至腿,终
于被他看出来了。
“阿越你,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刘荣忘了唤我太子殿下,满脸不忍的说。
看着膝盖上的伤,我不觉得疼,心中竟有些微的快意,好像它可以抵消心中的疼痛似地。我屈腿坐在地上,靠着车厢
,不带任何感情的笑了笑,凉凉的说:“刘荣哥哥,我体会到你当年离开长安时的感受了。”
刘荣给我包扎好伤,叹了口气:“殿下其实不用逼着自己这样坚强。你如今不过才十五岁,疲惫的时候,何不哭泣一
场。何不暂时软弱一些,放纵一些。”
“我也想,可是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靠。而且,我哭不出来。”
刘荣的表情带着淡淡的伤痛。他跪下来,抱住我,轻拍着背。
我迟疑的环抱住他,马车里这样冰凉,连我的心也冻僵了。他的身体传来些微的暖意。虽不足以驱逐寒冷,但至少温
暖的。即使是那样一点小小的温暖,与此时的我而言,也值得贪恋。
我用力的将他搂在怀里,汲取温度,几乎压的他不能呼吸。他微微挣扎,我不愿放开,他只好任我抱着。
“刘荣哥哥,想不到,我们都成了他人的垫脚石。你猜,这次是刘彻,还是刘舜?”我带着冰冷的笑意,声音在马车
中低低的响起。
其实不需要猜。回来的一路上,情报线已经开始修复,我回忆起途中各郡的表现分析,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那个名字,将我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刘荣哥哥,当初放你出来的,一定不是阿父,对吧。他是天子,心中只有国家社稷。他不会放你,也不会放过我。
”
“刘荣哥哥,我会死吧。”我靠坐车壁,将下巴放在他肩头,手指无意识的抚摸他的背。他内心挣扎,终究不忍推开
。
不知第几天,车队终于停下,大约是广川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开车帘,光芒驱走车厢内的阴暗湿冷。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尔后是疼惜,最后却是恨恨的拽着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拉下马车。我任他牵着,踉跄下来,举
起袖子,遮住刺目的阳光。
他一袭墨色直裾,深深的看着我。
“太傅……”我犹豫着开口,“你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失望。”
我望着他,无话可说。
太傅为我披上裘衣,轻轻摇头,沉默的带我进入府邸。
我垂着眼帘,踏过一块一块爬着青苔的石板。
原来我仍在困卦中。
42.
尽管广川王府我进的不太光彩,但宫女仆从,衣食车马,并未短缺。
王府里宫殿绵延七八里,宫室与繁茂的林木纷杂掩映。其间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山怪石,花圃草场点缀其间。
宫殿内,房屋饰以藻绣,朱墙纶络相连。室内有翡翠明珠,珊瑚碧树,又有玄墀扣砌,玉阶彤庭。风流繁华的尊贵气
象,与未央宫的庄严大气完全不同。
王皇后自几年前我被封广川王后,便托田蚡着手安排这些了。之后我被封为太子,她便不再布置。前些日子又送来些
人手。现在宫娥如云,还有不少歌伎和舞者。
既然是王皇后安排的,我便照单全收。只是我不明白,她与我即是母子,又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能容
忍景帝把我废掉?
太傅在我到广川前半个月就被景帝派送过来了。因此皇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我不想问,宁肯装作不知道
。
广川近海,冬天并不太冷,很少落雪。十月里,我勉强打起精神,同太傅、韩说、刘荣他们,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
。
世上最消磨人意志的,不是伤痛,不是背叛,而是时间。
被困王府的日子里,等待,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旧年过尽,新年的第一天,我呆坐在书房,无所事事。太傅抱着一堆竹简进来,放在我面前。
我随意一瞥,看到上郡,又看到未央宫,知道是报告朝中的动向。我不想看,仍旧懒懒的伏着。
“太子,难道你打算就此一蹶不振?你就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想。”我恹恹的说。
太傅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拾起一卷密报:“十月初……”
“我不想听!”我心中郁怒,扑在书案上,将竹简尽数扫落,林林散散跌了一地。
侍奉两侧的宦者赶忙拾起来。
太傅不悦的皱起眉。
“太傅,我知道,”我疲惫的撑着头,“匈奴带兵报复,攻入李广所在的上郡,取走了八万匹苑马。刘彻带十万军队
回击时,匈奴人已经走了。十万军队,他真是威风。”
“你从何而知?”太傅微微吃惊。
我苦笑:“太傅,寡人做了七年太子,早已不是上林苑那个被你拽下马背,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孩童了。寡人还知道
,太傅并不是什么山野之人。”
“太子知道了又待如何?”太傅恢复了初见时冷冷淡淡的模样,转身就要离开。
我着急的站起来,撞翻桌案,跨步过去按着太傅的肩膀,将他转过来:“不论怎样,太傅永远是我的太傅。”
七年时间,我已经快与他同高了。
太傅因我与他离得太近,隐隐有些不快,但语气还是和缓了一些:“太子殿下,你这哪有一点储君该有的样子。”
“我很快就不是太子了。”我无所谓的说。
太傅明显怒气上涌,他竭力压抑着怒意道:“殿下,这么些天,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我难受的捂着耳朵坐下去,不想听他多言:“太傅,我头疼。”
不知从何时起,我再度开始喜欢去找刘荣。
也许是马车上的那个拥抱,让我惟独可以在他面前放下强装坚强的面具。也许是在他面前失败过太多,因此不在意露
出自己无能而颓废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劝我应该怎样。
这些天,我习惯赖在他的殿里。
斜倚着柱子,随意的盘坐在枰上,深衣罩纱铺散在地。冬日清冷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藕色帘幕,变得柔和。
微风吹动帘幕,卷起细细的波纹,如同春日郊祭时少女的裙摆。
我在身边堆一堆竹简,时常整个下午也翻不完一卷。
青铜兽吐出的白烟久久不散,一丝一丝的淡入静谧里。我品味着竹简上面的一字一句,渐渐神游天外。
刘荣静坐在一旁看书,动作温柔和缓。面容与手腕像是用一块纯白无暇的玉石雕就。时光从他抚摸过竹简的纤长的指
尖悄悄流逝。
我揉了揉额角。
刘荣抬眼道:“又头疼了?”
我皱着眉点点头,额角疼的抽搐。我告诉太傅的并非借口。
不知是那天跪在雪地里冻着了,还是被囚禁的一路,思虑过多。总之,起先只是疲倦的时候会疼,后来发展到一认真
思考,便头疼的不得了。
刘荣放下简书,抬着衣角缓步走来,跪坐在我身畔。他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我一阵恍惚。
“殿下,我让宫女去温一壶酒来。喝些酒,也许可以减轻些疼痛。”他用手背贴上我发烫的额头。凉凉的触感,让我
不知道自己是更清醒一些,还是更迷糊了一些。
“刘荣哥哥,你别叫我殿下了,叫我阿越好不好?”我可怜巴巴的,又充满希翼的望着他。
他站起来,神色一瞬间有些黯然。温酒很快就端来。一共两壶,一壶花雕,一壶碧色的清酒。以及几碟小菜。
宫女斟了一杯花雕递给我。我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琥珀色液体入喉,似乎头疼真的减轻了。
本来只打算喝一点,结果不知不觉的喝完了一整壶,刘荣劝我别喝了。花雕这种东西哪里醉的了人?我将另一壶清酒
也饮尽了才罢休。
随后我喜欢上了酒后微酣时,略带迷蒙的感觉。这确实让我的头不那么疼了,可有时候喝过了量,头疼会更甚。
那壶酒似乎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我开始接触一样又一样我以前虽然知道,却没有沉迷过的东西。
在过了七年严谨自律的太子生涯后,我突然发现,原来放纵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一件事。
时间不再难熬。整天什么也不做,纵情饮酒,听靡靡之音,看美人曼舞,简直可以令人忘却一切烦恼。
还有两名侏儒,擅于说滑稽话,被我带在身边。
太傅的那张《困》卦,一直令我如鲠在喉。我招来一批又一批的术士,用蓍草和龟甲重新卜筮。
得到的结果各式各样,有好有坏。有说我必将逢凶化吉,登临帝位,建立大业。有的则将我的处境讲的凶之又凶。
我这段时间喜怒不定,不论结果凶吉,一时把他们全都狠狠打出去,有的甚至当场打死,一时又花银钱将他们再请回
来。这让他们一时惶恐,一时惊喜,战战兢兢,解卦都看我脸色。
太傅本就对我在雁门的作为不满,经此一事,根本将我拒之门外了。
曾经的太子属官也离我越来越远,见了我就摇头叹息。而韩说则是我不想见。他总是一副要劝阻不敢劝阻的模样,让
我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