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事不关己地附加了一句,「也罢,天朝再怎么腐朽,都不关本座的事。」
那人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于是示意他继续带路,跟着上到了顶楼。
楼道一拐,眼前才陡然宽敞起来。
那人却由此止步,并作出一个有请的手势,「大人您这边请,沿着这条路一直往里走就好,在下不方便送您过去,我
家大人就在这最里面候着。」
我挑了挑眉,并没有提出特别的意见。
只身往里走去,任它沿路安着怎样的机关陷阱全无所惧。
可事实上却是什么也没有,一直以来的暗暗担心全稍显多余。
终而,眼前是一道横着的墙面,上面山水如黛如墨。
墙的背后,正隐隐传来一个人带尽醉意的歌声:
今宵有酒今宵醉,醉梦红尘知己随。
明日无悔明日醒,醒时黎明独自行。
听罢,我不由得一愣。
遥想起当年,这人状元及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与踌躇满志,而今日月星辉一转,竟吟唱起如此颓废的调子。
杜若,杜若,玉刹芳华比兰若。
不及多想,又陡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物品散乱的声音。
我下意识足下加快几步,绕过那墙面,即看见竹榻上掉出半身双臂无力垂落在边上的一人,以及那散乱了一地的诗文
画卷。
这期间,嘴里似乎还在咿咿呀呀着,哼出一些不知名的调子。
有若隔世,疏离而悸然。
突然,足下不经意绊到了地上散乱着的某样事物,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那杜若猛地回头,口里还说着,「本官不是叫你不许……」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那人只消扬起了面孔与我相视,便全然愣住了。
之前约莫是把我当作了守在外头的那个下人才有了此言,恐怕也是没想到我会来得这样快。
那时在客栈里,我才刚看完他派人送来的信函就丢给了旁人,之后立马就做出了决定,要依照信上所说来此赴约。
几乎是那信差出门不久,我就跟着动了身,前后大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尽管不乏有人一再阻拦唯恐是有心设下的圈套,仍无惧而往。
只有看到了眼前这人如此这般的模样,才能打消部分疑虑。
这人早已失去了灵魂的支持,还有精力布置陷阱一说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虚无。
思及此处,我向前走近了一步。
那人见我动作,当即翻滚身子往竹榻后方退去了一些。
身后就是冰冷的墙壁,那整个人窝在一处瑟瑟发抖,还拉扯着掉落到榻下的铺盖勉力往自己身上堆着,那样子怎么瞧
都有少许可怜。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拾起脚边的一页宣纸。
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绵延,墨迹未干:
谁曾在城门深雨中,寻觅过我。
雕得古拙的山水,夜把明月照。
我留下传唱的歌谣多少。
奉旨而挥的笔墨,每为罗绮消。
谁懂我的潦倒谁又知我的骄傲。
谁曾在烟花巷陌里,等待过我。
开了又败的花墙,只剩下斑驳。
我曾与过谁在花下欢笑。
青瓷如水的女子,宁静中微笑。
岁月静凋时才知道已不复年少。
风吹开枯叶抖落了空蝉。
掉在了开满牡丹的庭院。
(注:这段歌词出自河图大人的《白衣》,是一首非常赞的歌哦,我推荐。)
将宣纸搁置在还摊着墨砚的案几上,我拣了一处稍微整洁些的位置,并将上面铺着的物事一律扫开。
这时杜若瞪大了眼睛,呆望着我动作,大约是本我的自主性给惊住了。
我抖了抖衣袍,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手中摆弄着一柄精美折扇,漫不经心道,「呐,本座都来了,你有何事快说便罢。」
杜若突然跳了起来,将身上的被褥都掀到了地面上。
「滚出去!」
「哈?」
「滚!快滚!」声音嘶哑,几近歇斯底里起来。
默然望了他半晌,我放下折扇,站了起来。
仅仅是转身的过程,又感觉到身子被人从后面紧紧拖住。
「不,不,别走!」
别看那只是一副纤弱的身子,可作为一个不通半点武功的人来说,关键时刻手臂爆发出来的力量竟是不容小觑的。
总之都是动不了的,我微微侧首。
看到某人整个跌落了下来,发丝散乱而狼狈不堪。
见状,怔然片刻,遂拨开他的手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他则连忙站了起来,用身子堵住了门的方向。
我凝眉不语,只等他先开口。
他终于按捺不住地撕扯起了衣角,样子焦躁不已。
「林……林琤。」
「什么?」我皱了皱眉头。
「不,我……」
随后,他禁不住语塞,似乎也因此这称呼而有怅然。
清咳一声,绝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面纠缠下去,「傅了了在你手里吧。」这是之前就可以确定的。接着顿了顿,仍
续道,「先下手为强抢在官兵前面从宝亲王府劫走了本座的人,并以此作为筹码来要挟本座见面,这样的无力要求,
本座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杜若抬起了头来,相信他也能够明白,我说这话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好在本座并不介意这种事,恰巧心狠手辣的主儿本座尤为喜欢。好了,你现在总该可以说了吧,一定要见本座所为
何事?」
他犹豫了许久,有些哆嗦地开了口,「无,无欢他……」
「打住。」
被陡然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杜若猝然愣住。
我轻笑着,决然道,「今日不提须无欢之事。」
杜若埋头不语,只是偏执地咬紧了下唇,唇色一阵发紫。
明明傅了了落在他手中,明明一开始主动权就应该掌握在他手里,他却显出了一副安全不知所措的模样。
笑盈盈地负手站了起来,「果然,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其他事好与本座可讲的了。」
杜若误以为我就要离开,即时惊慌地后退一步,堵实了整个出口。
我叹了口气,「你怎么就是不肯死心呢。」
他依然以其最执拗的眼色,死死地盯着我,「无欢他……他为什么不肯回来。」
终于问出口了。
这时候,我弯起了唇角,「杜若,你不可能不知道,那家伙喜欢你吧。」
闻言,他身子猛震。
说是出乎意料,倒不如说是理所应当的反应。
我朝他不断走近着,直至近至他跟前,抬手掐住了他的下颚。
以绝对俯视的角度去睥睨,去唾弃。
他的目光温润含水,仿若当年我第一次见他。
「如果本座让他回来,你能接受他么,能么?」
他不答,映衬着我的面孔的那漆黑色瞳孔逐渐放大,清秀的面孔变得愈发扭曲了。
我自顾自道,「这么着吧,本座与你作一个约定。」
第二百零五章:唯视
「这样吧,本座在此与你做一个约定。」
白衣男子瑟缩了下,那目光里含带着些许惊恐的意思。
我续道,「你且答应本座一件事情就好,自此再也不见本座也无所谓。」
答复我的那声线里带着少许颤音地发问,「是……是什么。」
「只要你肯许诺,不会爱上他,本座便允他来见你。」
「你说什么……」状似出乎其意料的话语,令他整个人身子一震。
见状,我忍不住挪揄起他来,「有这么惊讶么。」
他紧咬着唇犹沉默不语,这无疑作出了类似默认的回答。
「啊呀呀,对了。说起来,你曾与本座提过,你是喜欢赵蕈麟那家伙的吧。」
杜若不能言语,那被咬得娇艳的薄唇几欲渗血。
单手扶住了身后案几将后背倚靠上去,并闲适无比地歪了歪脑袋,表示正期待着他的答复。
他的唇,哆嗦着,「我是说过,可那又如何?」
我仍是以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
直至被逼到尽头了,他才羞恼似的恨声说道,「我杜若是什么人,只有当今圣上才能令我心悦诚服,所以,所以当然
不可能爱上须无欢……这种货色!」
急促的话语,犹不间断气息。
等他说完,我沉吟了半晌,遂将手臂交叉于前胸,而后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是这样吗,你只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话。日后,若没能做到……」
「没有那种可能!」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后话。
然后,迎着我故作审视的目光的时候,他最终还是有些仓皇地低垂下了脑袋。
忽而没来由地觉得,眼前的这个家伙,从认识他开始一直到现在,只有这时才是最不冷静,也是最为真实的。
可时至今日,这些与我与我终究没有太大干系了。
「那样,最好不过。」
掷下淡泊一句,我摆了摆手,遂自顾自地往门的方向走去。
「等等!」这时猝然惊醒的杜若再度将我拦住,「那……须无欢……」
心道这家伙未免太过着急了一些,同时说,「等着吧,只要本座高兴,明天就可以让他来见你。」
抓住我衣摆的手指陡然松开,我下意识诧异地回头,但见杜若正绞着十指,一脸的局促之态,仿佛方才被什么给烫到
。
我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只觉得那一刹间无意忽略掉了什么细节,只惜在那种状况下时候什么都记不起了。
下楼之后,我直接寻到了之前带我上楼的那名仆从,拧起他的领口命他立马将傅了了给我放出来。
在我好一番威逼下,那家伙终于有些泄气,却依然惦记着自己的主子而犹豫不已。
随后杜若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最顶层的楼上。
他凭栏而立,略带暗示意味地击掌三声。
那仆从即刻会意,转而与我说,「大人,请您在此稍候片刻,您要的人小的立马给您带过来。」
早该如此不就好了。
好容易才达到了目的,我却在这时本性毕露地摆起了谱。
叫住了正要匆匆离去的仆从,故作不耐嚷嚷,「呐,总不至于就要本座一直在此候着吧。」
仆从转过身来,为难地说,「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我假咳一声,「一炷香以内,把人给我安安稳稳地送回客栈里!」
「哎……这,这个!」
这种事当然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决定以及给予答复的,而我却看到了视线里的杜若,好比许可似的沉默状点了点
头。
自此,胜负已了。
事前连我也不曾想过,会结束得这样轻松。
虽然不明白其二人之间有着怎么样的渊源,但由此足见须无欢对于那家伙的影响力。
可那家伙还打死不承认那是爱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客栈以后,又是贺灵火急火燎的迎了上来,小脸上写满了兴奋,「大人,大人,了了哥还有一分大哥都回来了!
」
「哦?」我挑了挑眉。
竟回来得这样快,也不知杜若是否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
「哎?!大人,原来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是您把他们救回来的呢,都怨了了哥,一回来就急着要见大人。」
「是吗。」尽管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可瞧着他那嘟着小嘴嗔怪的模样,我却还是笑了起来。
同他一道往里屋走的过程,下意识询问道,「一分回来,樊玫缀那厮总该放心了吧。」
贺灵神采飞扬应道,「是啊是啊,樊大人高兴得很……」
话音未落,从门里就突然传来樊玫缀的声音,其中夹带着“明日就走”这样的字眼。
闻言,我便一阵懵然。
紧接着,还夹带着来自阮缃融的一些琐碎的阻拦,不过早已远离了我的思考。
好在贺灵发急的声音及时窜入耳中,才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他说,「大人,樊大人是说他们明日就要回去吗,这是为什么啊。」
我翻了个白眼,「这种事,你何不亲自去问本人?」
说话时,足下已跟着踏入门槛内。
屋里说话的几人听到响动,一致噤声望了过来。
包括正在争执的樊玫缀与阮缃融。
对比起伫立在屋子中央的那些个人,秦歆樾坐在屋内一角,显得尤为静默。
我径直走了过去,在他身前蹲下半身。
「瑭儿,本座回来了。」
沉寂了片刻,众人纷纷绝倒。
我回首扫了眼那满地的哀鸿遍野,极尽无辜地眨了眨眼。
混乱过后,阮缃融首先叫嚣起来,出语即为不善,「喂,我说,你如今眼中只认得一个他是不是?」
其他人全屏住了呼吸在旁观望,等着看我会作出怎样的回答。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我动了动唇,却只溢出一个单音,「恩?」
与此同时,我听到所有人的下巴,齐齐砸在了地面上的声音。
阮缃融痛心疾首状捶胸顿足道,「恩什么?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
樊玫缀字字铿锵地接话说,「堕落至此,实在不堪入目。」
贺灵光顾着打哈哈了,连傅了了都赶紧低垂下了脑袋,只学会了牢牢瞪着自己的足尖。
罢了,原先就不指着这帮家伙会懂。
我抬起手指,极尽优雅地抚了一把额发,再阖眸,一世明媚一世哀伤。
「呐,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本座看旁人都是废物。」
自此,那些人终于打成了共识,决定联合申讨于我。
吵嚷时,也不知是合着谁的汗水又是谁笑出了眼泪。
被几只手掐住颈子的时候,一道银子在面前陡然拉长,然后略过。
是秦歆樾,在众人嬉闹时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众人一齐望着眼前这一幕变化,终而面面相觑。
阮缃融什么话也未讲,唯有樊玫缀略带同情地轻唤了一声,「无名……」
我扯动着唇角,眉眼弯弯地回头,「什么?」
「不……没事。」
这时候,互相缠绕的手都不自觉地放开了。
我拍了拍弄皱的衣服,随口问道,「樊玫缀,据闻你明日要走?」
「啊,你听到了。」他瞧了眼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一分,「一分也回来了,还是及早离开的好。」
阮缃融毫不客气地冷冷插言道,「区区可不曾答应。」
樊玫缀当即反唇相讥,「此事毋须征求一个谪官的意见。」
眼看着两人又要再度争辩起来,我出言打断了他们。
「听本座一言,如何?」
他二人同时侧首,等待我说下去。
我不急不缓道,「本座接下来要去江南。」
「江南?」
「这意思,莫非是……」
「由此地出发,不管是下江南还是到苗疆,都算得上顺路。所以……」我笔直地看向樊玫缀,微微一笑,「往后的时
日还请多多指教。」
第二百零六章:江南
都说江南风光好甚,如今亲身领略一番,才感觉到其中乐趣无穷。
街道上人群簇拥,路旁古色古香。
站在青色的石拱桥上放眼望去,桥下的绿水形成涟漪,在人的眼前一圈一圈地漾了开去,心情也随之变得愈发宁静。
于是不由得感叹,这样的好地方,竟平白便宜了他赵紫墨,莫不叫人嘘叹。
不错,江南一带正是那祝厉王赵紫墨的辖地,此行正是为他而来。
据闻三日之后,就是天下第一毒医司马流非为其清除体内锁心莲的日子。这个消息,吸引了天下之间大批无聊人士来
此观望。
我也算得上是闲人当中的一个,却也并非完全事不关己。
当初锁心莲是经由我之手植入赵紫墨的体内的,每月中旬便长出一朵新的,等到积满十朵,他赵紫墨便命休于此。
如今他身上已有了五朵,可谓病的不轻。
然而前些日子,在童濉的喜宴上不巧碰到时,只是光看样子还瞧不出分毫异样来,真不知今日又会是个什么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