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录
第一章:追夫
不见良人……追!
赵允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脖子异常酸痛,每动一下就像是百来枚针在扎。宫人早被他吓怕了,任由他趴在书案
上过了一夜也没敢所说半句。
身边唯一敢说的那个,已经离开两天了。
赵允让追问伯父,伯父也只是拿其他琐事推脱,宣称小瓶子是去泰山考察祭坛建设工程。
可是,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自己身边的小瓶子?
赵允让还想再问下去,就被真宗用奏折堆砌的墙挡在门外,缄口不语。
此时,京城已经将小瓶子设计解蛊的故事传开,赵允让只能从流言里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按理说,如此大功,应当重赏才是,怎么会火急火燎地派遣出京?
赵允让不是没想过,小瓶子犯下大错的可能。
但伯父宽容,哪怕是放逐旧臣,除非十恶不赦,特殊勒令立即出京的,基本上都可以缓收行李慢告别,路上更可以游
山玩水当个公费的行吟诗人(后来苏东坡就这样)。像这样不和自己打招呼就调人走的,少之又少。
赵允让命人在四处城门打听,得知周平是连夜从南门出城的,更是坚定了有大事发生的推测。
他将最近发生的怪事全部写在纸上,先是因为盗窃案查到相爷中蛊,然后出现了与小瓶子有旧的神秘苗女——虽然小
瓶子信誓旦旦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但谁也说不准那苗女是否居心叵测。
自己没见过那苗女,小瓶子也只有与晏家小子的来往书信,人海茫茫,该到哪里去找?赵允让只好忍痛放弃。
王相病愈之后下蛊的卢某就暴毙了,赵允让无入地府、通阴阳之能,斟酌了许久,才以看望为由去拜访王子明。
他隐隐觉得问题归根结底应该出在那两起盗窃案上。
伯父御赐珍珠,贿赂重臣使他们支持封禅一事,王相推辞不得,收了又有违忠义,只得藏在厨房的坑洞里,眼不见为
净。
这一点很容易想通,另赵允让为难的是奏折丢失,毕竟干系重大,往轻了说是不小心将奏章遗漏在家里,忘记还给正
主,往重了说是渎职,延误军政大事,甚至是欺君之罪。
储君规格的车驾临门,王相亲自相迎,将赵允让接入大厅,设茶。
在一番客套之后,赵允让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总不能直接问‘王相爷,你有没有不小心把我伯父还没看的奏折落在府里?’
王相捻须陪坐,笑着看赵允让将茶从绿色喝成了没色儿。
他对赵允让和周平这对主仆的印象极好,不止是因为他们救了自己性命,还因为两人之间充满了谁也无法介入的默契
和信任。
王子明从来不会将私利或个人喜好加诸于公事上,周平年少有为,多勇多智,最难得的是具有超出常人的敏锐和沉稳
,放在区区四品的侍卫上是屈才了。也正是由于动了惜才之心,自己当时才把南方动乱之事透露给他。
这等看似鲁莽之举其实是有深刻考量的。
透露了叛乱的消息之后,朝廷之上官家虽未说什么,但先后将张环等将领以护送祥瑞进京为名派出,目标地点就在距
离叛乱之地不远的城池,从祥瑞出现地点到战场只要一天的快马。
官家心中有数,王子明也就安心了。唯一放不下的是他原本打算让周平通过小王爷上报给圣上,毕竟区区一个侍卫的
言辞难达上听。然而,看小王爷此时的表情,想来并不知情,也就是说,周平是通过其他手段说与圣上听的。
还有什么手段比通过小王爷更快捷安全?
王子明的脑海里一片清明:除非这周平本来就是官家安排在小王爷身边的棋子!
否则,该怎么解释携储君出入宫门畅通无阻?御史弹劾了周平多年,官家连口头上象征性的惩罚都没有?哪怕小王爷
曾身陷匪窟失踪多日,回来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禁足而已。
一开始想当然地以为是小王爷受宠,王子明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受官家青睐的另有其人。
“相爷……”听见赵允让开口,王相立刻警惕起来。
但凡涉及皇位的纠纷,除了赵家的人有权干涉以外,任何臣民都不得多嘴,而且越是高位的人被牵扯其中之后的下场
越是凄惨。
王相心中有八分肯定周平受官家差遣,带点辖制意味地保护小王爷,一个是现在的君主,一个是未来的君主,夹在两
者之间很难有善终。这样一想,王相已经做出了决定,自己是断断不能透露半分的。
“如果是周侍卫一事,恕老夫无法坦言相告。”王子明也看出两人之间的情分很深,没有用假言安慰或推脱,他欣赏
周平的才华和小王爷的赤诚,不愿此事成为他们关系的隐患。尽管顾虑官家的面子还是透露了一些。
“小王爷大可不必担忧,人生有分有合,有聚有散。情势如火,周侍卫此行匆忙,来日必定有书信至,且放宽心便是
。”
此行并不算是无功而返,至少赵允让知道周平是受了差遣出京的,保不准就是王相亲自推荐。事情稍微有了眉目,赵
允让的胃不再拒绝宫中膳食,暗暗遣宫人注意的真宗得知消息后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做皇帝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恒过早对赵允让放松了警惕,第三日,暗卫就来报,赵允让偷偷藏在御膳房采买的马车里溜出了宫,现在恐怕已经
出了外城。
封禅在即,不好兴师动众地捉拿,否则那帮御史追查起赵允让离宫的原因就糟糕了,而且也不利于赵允让的安全。又
不能直接命暗卫将赵允让捉拿回宫,这样会暴露暗卫的存在。
这些问题,以前周平在的时候从来没有暴露出来过。
赵恒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的侄子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他特地诏王子明进宫,试探了一番。自己的丞相只是把泄露军机
的罪过往自己身上揽,言辞举止镇定自若。
——能接触到此等机密的人少之又少,除了王相以外,赵允让还能从哪里获得消息?
——莫非又是暗卫出了问题?
赵恒只得命人继续跟着,暗中施以保护。
——让那孩子去南蛮之地历练一番也好。赵恒安慰自己。
第二章:设瓮
风景高秋月,烟波几舍程。
赵允让未必能理解他伯父的良苦用心,没有能上墙的小瓶子的帮助,他多花了数倍工夫才混出宫门。在一僻静之地换
了装束,不习惯地拉了拉短小的上衣,接着脱掉官靴换成布鞋,又走了几步,换上自然的表情走入人群当中。
汴京交通便捷,车马租赁随处可见。
习惯了往外跑的赵允让颇有经验,即使小瓶子不再身边,他也能自己与车夫杀价。
身怀巨款,以备不时之需,钱囊里只放了散碎的铜钱。
考虑到一个人出行极易被追捕的禁军发现,赵允让就去坐京城内与人合乘的车子。
这种车子车厢前后装有栏杆,最多可乘六人,车行驶起来极为安稳,最适合女子乘坐。(有史可考)
与车夫讲好价钱,赵允让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上面已经有了两男三女。
车夫贪利,还想再载一人,妆容中上的女子摆手:“这都坐不下了,我们要赶到码头,你倒是快点呀! ”
车夫讪笑,用力抽了一下马匹。
到北门的时候,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地下去了,只剩下周平与之前喊话的女子,还有她的一个丫鬟。
城门的侍卫检查,赵允让没带包裹,镇定地编了家住某山的谎话,那山之前被匪占着,他和周平去过之后就被改成民
居了。侍卫也没怀疑。
那女客的行李是一箱绫罗,成色不差,转手卖出去足够抵得上贫苦人家一年的用度,却还入不了赵允让的眼。
在检查的过程中车夫蹲在一旁,摇着草帽,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马车正要出发,有人过来问价:“你们是要去码头?可否搭我一程?”
“不成不成。”车夫连连摇头,以为女客的安全考虑拒绝了。
“我车上有三个小娘子,你一大男人凑什么热闹?”
赵允让回头小心地数了数,然后灵光一闪,怒气嗖嗖地往上飙。
“你说谁是小娘子?”
车夫当即答道:“你细皮嫩肉的,耳朵上还打了洞,怎么不是?”
“姑娘一人进城,也怪有胆量的,是瞒着爹爹来找夫婿吗?”
守城的士兵一阵起哄。
女客和她的丫鬟对视一眼,掩着嘴笑了。
按理说儿时穿的耳洞早就应该长实了,可赵允让在皇宫里养得又白又嫩,再淡的印子也能看出来。
没有黑着脸镇压群情的小瓶子,赵允让一时间窘迫得直捏拳头。
最后还是那名女客替他了解围:“好了,别再磨蹭,再晚船就要开走了。”
“好嘞——驾! ”车夫呼喝一声,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旅途寂寞,赵允让与另两名女子攀谈起来,得知她嫁与郑姓商人,随夫进京做生意,丈夫有急事先回去,她晚一步,
带着匆忙间遗漏的一箱绫罗踏上旅途。
“郑夫人第一次来京?”赵允让观察着车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色,不安感渐渐变强。
郑氏点头:“我一开始以为杭州就已经够繁华了,来了开封才知道自己也坐井观天了一回。尤其是朱雀门的夜市,实
在教人叹为观止。”
“我的一个朋友说过,城市总有光明和黑暗的两面,越是文明繁华的地方越有没有人性的犯罪。”
赵允让话音刚落,仍在往前走的马车就突兀地停下了,女客的丫鬟没有坐稳,往前扑了出去。
“怎么回事?”
“下车! ”车夫一脸狰狞地掀开帘子,丫鬟偏见他手里的斧子,顿时尖叫起来。
“不许叫! ”
郑氏陪夫婿走南闯北地做生意,颇有几分见识,立刻捂住丫鬟的嘴巴:“勿伤我们性命,车上的财物你拿去便是!
”
车夫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的表情。
从那柄锈迹斑斑的砍柴斧子就能看出,他此举是临时起意,并非是职业强盗。
赵允让略一回想,就猜到车夫大概是在城门的时候起了歹心。否则以他贪利的性格,怎么会拒绝上门的生意?
“偷盗一次,做贼一世,”赵允让不知武功,却也是在攻心上略有心得,他笃定道,“你是头一回做这无本的买卖,
我说的可对?”
车夫心里一惊,被他说中事实就像有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有些后悔受不住暴富诱惑的冲动行为。可木已成舟,回头
无岸,只有打定主意昧着良心做了……
车夫强撑道:“是又怎么样?”
赵允让看到他握兵器的手有些发抖,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算破天,那箱子绫罗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你想好该把它们卖给谁了吗?不会吧,看你的表情像是打算自己用?”赵
允让不客气地嗤笑,“劫掠而来的赃物就像是火药(宋朝已有),遇火即燃,要炸也要在别处炸,总归是断断不能放
在自己身边的。”
郑氏饶有兴致地听着赵允让的话,那丫鬟也稍微镇定了些,但仍然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
“不过哪怕你找到销赃的地方,低价出手,的确得了钱财,并且将我们三个统统杀了灭口,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
是有人盘查起银两的出处,你打算如何回答?所以你的明天是,背上血债,携赃款四处逃亡。等她夫婿寻人案发,到
时你非但不敢进城,因为城墙上贴着你的通缉画像,也不敢在乡村种地,因为买地要户碟和保人或村长的推荐。背井
离乡,朝不保夕,这等亏本买卖都做,怪不得你到现在还是个车夫! ”
车夫哑口无言,兵器尖端有气无力地垂下。
赵允让见火候差不多了,抛出诱饵:“你并未犯大错,就此罢手,我们就当听了一个笑话,笑过就算了。”
终于,马车重新上路。
赵允让竭力控制住嘴巴周围的肌肉,以免过于得意的傻笑破坏自己的形象。
尽管赵允让已经澄清了自己的性别,郑氏仍然亲昵地抓着他的手不放:“我早就听说京城有位小阎王,破案入神,恐
怕和公子比起来也要逊色。”
——那是。
赵允让听多了小阎王昨天如何今天如何明天又要如何的传说,对于自己堂堂小王爷被压在下面耿耿于怀,现在一下子
舒坦了,脱口而出:“周平就是我——”
‘侍卫’一词在理智的恐吓下卡在喉咙间。
“你就是周小阎王?”丫鬟惊呼。
“啊?”赵允让想要开口已经来不及。
“不得无礼! ”郑氏呵斥了丫鬟,把赵允让的手抓得更紧了,“周公子是要出京办差吗?”
“是的,奉官家之命去南边办些差事。”赵允让转念一想,以周平的名义出去,也不会被轻易抓住,于是点头承认。
郑氏见识很广,说话风趣,将商途中的见闻细细说来,引人入胜。丫鬟也不时地凑趣,说些讨喜的话,旅途很是愉快
。
三人相约同乘一条船,路上做伴。
“冒昧地问一句,周公子在查什么案子?”郑氏好奇地问道,“我兄弟就是杭州通判,说不定能帮上忙。”
赵允让寻思开来,以自己一人之力要找到周平,犹如大海捞针,实属难事,但在驿站设下耳目就不一样了。
无论是上呈急报还是下放官员,图快捷的车马都要经过官道,吃住就离不开驿站。而杭州,是大宋最重要的交通枢纽
之一,连接了东西与南北的主要线路,小瓶子无论是继续南下还是转而西进,都要经过杭州。
打定主意,赵允让松口。
“这本应是机密,不应透露给外人,不过,郑夫人与我有缘,也算是共患难的交情,自然另当别论。”
赵允让先是客气了一番,做足功夫,拉进两人的距离,同时吊足了两人的胃口。
“不久前有贼人偷了殿前班直的腰牌,一番追查之后得知他有可能出京南下。殿前侍卫的腰牌被盗乃宫闱之事,不得
外传,所以圣上命我暗中查访不许声张。”
“这贼人着实可恶!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周公子你这般人物,放心罢,你既然出马,必定手
到擒来。”
郑氏仗义执言,赵允让再接再厉:“言之尚早,那贼人甚是狡猾,极有可能冒充侍卫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走官道。到时
恐怕还要麻烦令兄。”
“这是自然。”郑氏满口应承,接下来两人又细谈了一番,敲定了如何铲恶扬善平定天下的计策。
水路比陆路快捷,赵允让早到杭州,又在驿站撒下网,静候了几天。
结果还是没有捕到小瓶子。
难不成他没有下江南?
当初自己听见他是从南门出的,才坚信小瓶子的目的地在南边,要是他虚晃一招往西去了怎么办?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赵允让显得越来越焦躁,连郑氏都看出来了,好心劝解了一番。
赵允让觉得干等也不是办法,捕鱼除了撒网以外,还要撒下一把饵把鱼引过来。
他兴冲冲地找到郑氏,道明自己的想法。
郑氏问道:“是这个理,可你打算怎么做呢?”
赵允让笑了,露出两颗尖锐的犬齿:“杭州声名最恶的山寨在哪里?”
郑氏好像明白他要做什么,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江南多水,没有山贼,湖匪倒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