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方便和活动手脚的时间,赵允让几乎没离开过周平的怀抱。
睡觉时也要把头枕在周平手臂上。
周平其实对自己血肉之躯的减震效果持强烈的怀疑态度,可一来上命难违,二来的确心疼吐得小脸瘦削毫无血色的小
王爷。
想他一人从京师抵达杭州,吃了不少苦,周平也就忍着肌肉的酸痛,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就运起内力疏通一下经脉。
周平觉得,来古代最明智的决定,第一是认了个好爹,第二就是学了武功。
请不要问追随小王爷排第几……唔,如果是最能证明‘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之处事哲学以及‘顺王者昌逆王者亡
’之丛林法则的决定,那它一定排在首位。
周平靠在船舱里,伴随着摇篮一样有规律的晃动,模模糊糊间听到有人在叫:“小瓶子……”
“唔?”周平惊醒,看向赵允让。
他紧闭着眼睛,轻蹙眉,嘴因为不适微微撅起,在十四岁的年纪做出如此孩子气的表情,看着并不做作,反而有些娇
憨。
周平静静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下文,这才知道是梦呓。
忍不住笑出声,周平说给自己听:“梦里还不忘使唤我……”
不料赵允让接口:“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
“……嗯……带我翻宫墙……”
“……翻墙之后呢?”周平好奇地问。
“破瓶子!居然敢把我从墙上扔下去……头摔得好晕……”
——那是你晕船!
赵允让继续喃喃:“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就消失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允让定是受到现实的影响,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不是回来了吗?”周平叹道,两人分开,也不过半个月而已。
“……明明是我抓你回来的! ”
周平叹息:“爷,请不要说得那么义正言辞。”
“……哼……”赵允让蹭了两下,双臂紧了紧,接着又发出轻微的鼾声。
周平不是没有看出小王爷对自己的依赖,久而久之,自己也渐渐产生了一种没有他不习惯的感觉。
耳朵因为周围太过清净而表现出功能减退的症状,轻功因为不翻墙又在马上渡过数天而双腿有些发懒……当然,还有
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人给自己买单。
赵允让的身份优势是不容忽视的。
实际上,周平以前也办砸过差使,都是赵允让替自己兜着,才免去了惩罚。每次官家有赏赐,他都会分自己一些,更
难得的是,他越是喜欢某样东西,越会拿出来和自己分享,有的廉价随处可见,有的奢侈千金难求。
那些小玩意,周平一样都没有丢。
等赵允让登位疑心病犯了,可以当免罪金牌用。
周平正盘算着,就听到渔夫吆喝。
“爷,到巴陵了。”周平摇醒赵允让。
赵允让用舌头舔了舔因为晕船而发白的嘴唇,揉着眼睛,反应迟钝地重复周平的话语:“到了?”
巴陵又称岳阳,是湖南第二大城市,大名鼎鼎的岳阳楼就在此处。
岳阳楼是以东汉末年的“鲁肃阅军楼”为基础改建的,唐以前,其功能主要作用于军事上,其后才慢慢发展成为历代
游客和风流韵士游览观光、吟诗作赋之地。
赵允让一下了船,就立刻生龙活虎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上午,养足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登楼远了。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周平是忘了背背了忘,直到看到岳阳南面的洞庭湖才对巴陵胜状有了深刻的认识。山水相间,天地
相连,空气中飘着若有似无的雨丝。
湖里有岛,名为君山。一片朦胧中,山峰轮廓稍有模糊。
“传说舜帝的二妃娥皇女英曾来这里,死后化为湘水女神,屈原称之为‘湘君’,所以取了一个‘君’字。”赵允让
侃侃而谈,倚栏而望,兴起之时张开手臂,像是在迎接吹来的风。
只要不羽化登仙变成鸟人,随他吧……
周平一边想,一边给他披上厚重的蓑衣,说道:“会着凉的。”
“没劲透了你! ”
赵允让刚刚找到的轻盈潇洒之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鸟儿的翅膀突然被一双条名为现实的锁链拴住,只好失望
地落回笼中。
“肚子饿了,吃饭去! ”赵允让气呼呼地撞了周平一下,走回楼中,被撞的周平一脸无辜。
君山岛上所产的特色绿茶,叫做君山银针,远近驰名,唐时被定为贡品,专供帝王饮用,宋朝少禁工商,岳阳楼里也
供有银针茶叶,只是价格不菲。
在和湖匪交易之后,赵允让的银子已经不多,周平带出的钱财又早已散光,付了住宿的费用,一时间竟是手头拮据了
起来。
周平见赵允让硬是假装不在意,却心不在焉地端着滚烫的茶水往嘴里送,连忙出手拦下。
赵允让红了脸,开始低头数花生米。
第四章:杨将
我年十五游关西,当时唯拣恶马骑。
周平见赵允让对银针茶叶如此执着,提议道:“爷,菜还没上,要不要我去内局(即酒楼厨房)看看?”
赵允让脸更红了,假装没有听出周平顺手牵羊的潜含义,支支吾吾胡乱点头一阵。
“对了,叫一盘蟹上来……”赵允让又想了想干瘪的钱袋,“不,不要螃蟹了,京里一只要一贯钱呢! ”
当时,一贯钱可以买米一二石,所以螃蟹只是上层人物的专爱。
周平笑道:“洞庭产蟹,哪里要那么多钱,一只不过百来文而已。”
“那好,就要……”赵允让看着右手手指,犹豫了一阵,最后比划道,“就要两只! ”
周平找到小二,叫了菜,就借机出门找暗卫接头去了。
小王爷微服私访是公事,连带着吃螃蟹也上升到促进经济发展为大宋冒肠胃受寒危险的高度,所以,是可以报销的。
公费旅游,总算是安慰了一把之前因张狐狸而钱财散尽的疼痛心灵。
回岳阳楼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门外突然出现了百余侍卫。周平看他们的衣着,知道是两队不同人马,一队是巴陵厢军
,人数约为三十,占了少数,不足为虑,但另一队的身份就有待追究了。
短袖,马刀,无疑是异族人士,站立的姿势统一标准,颇有军人的风范。
两队人马分立在酒楼门口左右,威风凛然。
——有什么大人物在此会客吗?
——热闹总是少不了某人……
周平当即不再迟疑,健步如飞。
与门口守卫错身而过的时候周平敏锐地感受到左右两人不约而同的探究视线,异族士兵更是明显,手已经握上了刀柄
,充满了攻击性。
来者不善。周平更是加快了脚步。
进了楼中,之前满座的宾客寥寥无几,地上还有打翻的桌椅和残缺的碗碟。
周平一眼就看到了赵允让,他正与人对峙着,抿着嘴角,面上一派严肃,双臂垂于身体两侧,手拢于袖中。周平觉得
这副姿态格外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与赵允让对峙之人背对着周平,听见有人进来立即喝道:“不是说过不许放人进来吗?! ”他话音落地才转身,周
平刚做好的偷袭动作起手式颓然垮下。
“杨将军?”
周平猛然想起赵允让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以前背书做小抄被太傅发现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态。
身为储君最亲近的侍卫,周平在皇宫里混得很开,轻功未成又带着赵允让的时候其实或多或少都露出马脚过,那些禁
军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就算抓住了也不会使周平受罚,白白得罪了小王爷,实在不值。而且,周平行事稳重
,锋芒不露,平时虽然寡言,但有问必答,从不恶言相向。
而眼前的杨充广就是少数几个和周平不对付的人之一。
自从宋辽结下澶渊之盟,杨充广就对这朝廷失望透顶,心怀不忿之下,本来高傲的性子越来越冷。他十五岁进宫,就
在塑造人生性格最关键的青春期,他爹杨延昭(即杨六郎,前文注释中提过)惹出一件大事。
当时战场局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情况,辽军深入大宋腹地,沿黄河驻兵,而杨延昭也率军攻入辽了,兵临辽了陪都。
两了就像是处于不同的时空层面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这么熬着。
不得不说,杨延昭围魏救赵的做法是极具军事意义的,可以算得上是大宋和谈的重要筹码之一,回来无疑是了家功臣
。其后约盟已下,辽军开始退兵,杨延昭也在官家的旨意下收兵回宋。
可偏偏在这时候,后撤中的辽军在边境习惯性地打最后一场草谷,劫掠百姓,恰好被杨延昭撞见。铁血丹心的杨将军
当即挥枪,将胡虏杀得片甲不留,辽军四散奔逃,他又追杀了十里地。
大宋自诩礼仪之邦,撕毁和谈的向来只有蛮夷在做,为了保住了家信誉,杨延昭只得以罪臣论处,被没收了官印,在
今年抑郁而终。官家心中生愧,终于批准了杨充广外任的请求,着令其稳定湘地的局势。
杨充广的调职令与张环的是一同发下的,比起惹是生非下落不明的某狐狸,他已经狠抓城务,短短一个月就将松散懈
怠的厢军训练成一只不俗的精兵。
巴陵对这个京师来的名将之后趋之若鹜,加之杨充广年轻英俊,风姿飒爽,如同吹皱一池春水,提亲之人络绎不绝。
杨充广不知叛乱一事,本来约定见面的张环迟迟未至,加上叛乱部族多在湘西湘南等南蛮聚居之地,杨充广又主要负
责湘北的防务,不便越职插手他军的事宜。因此,在训练逐步进入轨道之后他竟然闲下来了。
闲到有工夫相亲。
城中富商请宴,杨充广本来不想来,可考虑到家父临终前的嘱托,还是决定见上一见,成与不成的另说。
不料他在岳阳楼里看到了赵允让,心中大骇,这时见到媚上奸猾的周平,立即火冒三丈,质问道:“周侍卫!你又携
主逃宫?! ”
杨充广口中的‘又’字不是没有依据的。
因为导致周平翻宫墙几次被抓的罪魁祸首,就是杨充广。
他武艺不如周平,但兵法谋略烂熟于心,一看宫中布局就能推算出周平逃宫的路线,几番较量下来,胜多败少。连累
赵允让逃宫除了要看太傅的脸色以外,还要避开杨充广站岗的班次。
周平嘴角一抽:“杨将军,在下奉命接管张环张将军的职务,同时保护小王爷的安全。”
周平狡猾地略过赵允让出京是否有旨可循的部分。
杨充广未见起疑,眉头皱起:“那么你就应该早至府衙报到,先公后私,如何先游玩起来了?”
“杨将军,岳阳楼乃巴陵胜地,就算小瓶子流连不去也情有可原,再说,是我腹中饥饿要到这里用饭的,”赵允让已
经从被人抓包的心虚和尴尬中摆脱出来,出言为周平辩护,“你不也是携家眷游玩吗?”
“家眷?”周平诧异。
赵允让抬下巴,示意他看向杨充广的腿部。
周平才看到那冷若冰霜的年轻将军右腿上,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他身量太小,以至于周平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
“原来是与子同游,杨将军好兴致。”
杨充广从内心生出一种无力感:“他不是我儿子。”
“别狡辩了,”赵允让得意于终于抓住杨充广的把柄,可以一雪前耻,向周平解释了一番刚才自己见到的儿子找上门
指责父亲抛家弃子的场景,为求说服力,他还俯身,亲切地哄道,“你家人让你给爹爹带什么话来着?”
圆脸男孩奶声奶气地说:“十四姨喊爹爹回家吃饭。”
“我不是你爹。”杨充广为自己辩驳,无奈他言语苍白,被赵允让直接忽略了。
赵允让立志要扬眉吐气:“十四姨是谁?”
“嗯……”男童思索了一会,道,“十四姨是小娘,小娘就是爹爹的第十四个媳妇儿。”
赵允让高高挑起眉毛:“杨将军,你都有了十四房妻妾,怎么还敢对人说自己尚未婚配?你可知大宋律法骗婚可是要
处以徒刑的?”
“……他不是我儿子。”杨充广不善言辞,对于不喜之人常常是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可无论他再怎么厌烦这故意捣乱
的小鬼,都碍于社会伦理的议论和周围指责的视线,没有直接把人从腿上扒下来扔出去。
“爷,杨将军的确未曾婚配,杨家家规里严苛,这小孩怕是认错了人。”周平有备而来,在暗卫出查过杨充广的底细
,再加上他猜测那小孩与外面异族侍卫有些关联,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
赵允让怒其不争,跺脚道:“小瓶子,吃里扒外,坏我大事!不抓住他的把柄他一定会把我抓回去的! ”
“……”周平扶额,“爷,你不应该说出来。”
杨充广不傻:“这么说,小王爷真是私自出宫?”
赵允让噎得说不出话来,看看一脸坚毅为了牺牲也再所不惜的杨充广,又瞧瞧明哲保身意图顺水推舟摆脱自己的周平
,病急乱投医地看向在场的最后一人。
“你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快叫杨将军爹爹。”
这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了。
孩童眨眨眼睛,不答反问:“你真的是大宋的小王爷?”
“不错不错,有我给你撑腰,不要怕! ”赵允让诱哄。
孩童嘴一撅:“你以为门口那些侍卫是白养的?我父王比你强多了! ”
“父王?”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只有杨充广恍然:“原来你是李贼派来捣乱的?”说着就去拎孩童的衣领,无奈那孩子手臂圈得死紧,就是不撒手。
“父王叫我来请你吃饭赔罪。你气他招蜂引蝶,干嘛拿我撒气?更过分的是,居然还要学那红杏出墙! ”
第五章:误会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大宋异姓王很少,姓李的恐怕只有一个——西夏。
虽然已经四年过去,但周平对李断袖的印象依然深刻,听到他居然和杨充广有一腿,顿时眯了眯眼睛。
“你父亲是李德明?”
“放肆!小小侍卫居然敢直呼我父王名讳! ”孩童大叫,声音清亮,底气十足,看着虎头虎脑的很精神,说话的内
容更是作威作福劣习的映射,“还不认罪?! ”
周平嗤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认罪可以,不过,你读过大宋刑律吗?说一说我犯了哪条罪过。”
那孩子皱眉,为难地思索一阵,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然后李断袖的儿子仰头,越过杨充广的大腿对上他的眼睛:“爹爹,你不帮我吗?”
“我不是你爹! ”杨充广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
“父王说你是你就是!父王从来不会骗元昊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加强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