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赵宗肃附和,声音里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我刚刚把允让叔叔送我的玉坠儿都压上了。去他的劳什
子阎王,我要他变成见了我们就绕道走的胆小鬼!”
赵宗颜咬牙,手一挥:“回书院!”
第三十一章:乱起
金匮遗诏,兄弟阋于墙。
所有期待周平囤积藤条借上课机会施暴的人们注定要失望了。
“既然是新开的德育课,学生斗胆请教,不知何为六德六义?”
赵宗颜很明显已经摸过周平的底,知道他文墨不多,在课堂之上首先发难,报昨日之仇。
双方都是有备而来,蓄势待发,此时以奇制胜已经是不可能了。
周平估摸着‘德’‘义’的范围大概是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套,他还真答不出来,只反问道:“怎么,刚抄的
书院揭示这么快就忘了?”
校训里有类似的训斥,进可以作为答案;话里也有威胁他再捣乱课堂纪律就罚抄写的意思,退可保教师尊严。
“哼,不知道就直接说不知道呗。”赵宗肃的话最是率直,引得一阵窃笑。
周平也不生气,没理小屁孩,淡淡地看了赵宗颜一眼。
对于经常出入公堂的差役来说,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指令眼神,习惯了遵从的官吏们会不由自主地按照周平的指示
去做。可赵宗颜却是头一次被这种不容置疑的眼神射中,自然流露出的气势、威严让他条件反射地开口:“父子有亲
,君臣有义,长幼有序……”
领头的赵宗颜一开始说话,周围就安静下来,赵宗颜本身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在气势上输了一筹,一边背诵一边观察
周平的神态,发现他并非刻意之后更感挫败。
如果说之前他对打听到的关于周平的那些传言还抱着怀疑的态度,那么现在他已经有七成肯定是真的了。
周平倒是没有察觉,细细听完,利用短期记忆记住了几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为父,你们是子,对不对?”
“是。”赵宗颜无可辩驳。
“宗学乃奉旨所建,你们在此求学是君命,也就是说,我是君授权,你们是臣之命。这么说,也不没错吧?”
“……是。”赵宗颜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平继续问:“我比你们年长,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吧?”
“……”赵宗颜艰难地点头,他已经可以猜到周平下一句是什么了。
果然,周平做足了铺垫,抛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所以,‘德’就是你们待我要有亲、有义、有序。”最后的结
尾他并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而是带着嘲讽斩钉截铁的命令口气。
“你这是强词夺理!”赵宗肃愤怒地站起来,喊出了所有学生的心声。
周平挑眉:“推断过程可有错?”
赵宗肃皱着小脸,终究是没有辩论的经验,其实二十一世纪的学生都知道,只要否认了这个命题的前提,结论就不存
在,可赵宗肃已经陷进了迷宫,终究绕不出来,只好气呼呼地坐了回去。
被弟弟们督战的目光笼罩,赵宗颜压下了心中的苦涩,没有直面回答:“《楚墓竹简》中《六德》一篇,圣为父德,
义为君德,智为夫德。若是无德,则绝父、绝君、绝长。”他有意省略了作为子、臣、幼也应具备的德行,而是针对
周平,学生们不尊重他主要是因为他无德无才。
周平抛出另一个问题:“那么,在判断君主是否失德的时候,君是否仍为君?”
环顾四周,周平给了他们几秒时间考虑,渐渐地学生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这与断案是一样的,在收集到足够的证据之前,调查对象只是嫌疑人,而非罪犯。同样的道理,在确定君主道德败
坏完全无救之前,臣始终是臣,理应持一忠字。绝君不是用来威胁的筹码,或者懈怠本职的借口,而是陷入死地绝处
逢生的涅盘!轻易说出这两个字,说明臣子本身就没有守节,一开始就已经抱了轻视、疏离、甚至背叛之意。”
被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扫到的贵胄均哑口无言。
周平趁势追击:“无论来这里是否出于你们自身的意愿,可既然已经入了书院的大门,就该遵守作为一名学生的规矩
。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道理总不要我多说吧?”
“出了院门,你们是赵家的王侯,吃喝玩乐我不管不着。但在这里,”周平指指地面,“在你们有能力证明我无法胜
任德育课主讲之前,我就是你们的老师。”
离真正驯服这些性格各异矛盾不同的学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平此番只是暂时稳住他们不满的情绪而已。
“下面,我来讲讲我课上的规矩……”
周平没上过书院,所以他事先找其他主讲了解过,宋朝的学堂风气很开放,除了需要死记硬背的经文,夫子还会挑选
一些当朝热点话题与学生讨论,讨论过程相当自由,除了没有小二的吆喝和茶点,气氛和茶馆酒肆里的差不多。
警校里的理论课大多是灌输式的,教授讲师从头侃到尾,学生因为要签到不能显性逃课,就选择人在心不在的隐性逃
课方式。
周平深谙其道,且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他很了解课堂要学生主动参与是件难于蜀道的事,特别费了一番心思引入了辩
论的概念。
介绍了辩论的规则之后,周平抛出了议题:“宗学于大宋是否有益,好了,现在赞成的是正反,到左边,反对的到右
边。”
周平原本是想让每个学生按照自我意愿选择,不料学生中也有派别。
安静了一会后,赵宗颜才站起来,他的动作带动了七八个学生,周平认出大多数都在赌坊见过。等赵宗颜带领部分学
生走到左边,另一个个子稍大的少年才起来,领着剩下的走到另一边。
不止有派系,还有先后。明显赵宗颜一派要比另一集团势力强上一些。
周平觉得这小小书院必定不会太平,课后与赵允让细细说了。
“开国之时,相约兄弟三人平分天下,爷爷对其他宗族管束稍严,”赵允让委婉地说,毕竟已故长辈的决定不是他能
随意指指点点的,“亲戚不常走动,感情有亲有疏是正常的。无论怎样,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听他的语气,像是害怕双方打起来,周平更好奇了。
原来,赵家高祖有兄弟五人,最大的和最小的都死得早,没留下后代。现如今的天下是三兄弟一起打的,那么也要保
证胜利果实大家同享。为了公平,据说有个金匮遗诏,太祖赵匡胤必须将皇位传给弟弟太宗赵光义,而太宗也要将皇
位传给弟弟魏悼王赵廷美,可惜赵光义没有遵守遗诏,杀了赵廷美,将皇位直接给了自家儿子真宗。
这也就造成了赵廷美一脉的微妙地位,真宗虽有愧,对他们多有照顾,但这种看顾里也有防范的成分。这段恩怨也让
赵廷美的后代无法亲近当今执政的皇室。
“伯父提点过我,我们赵家看似一团和气,里面龌龊也不少,所以他没有命我为掌教,毕竟万一出事自家人不好处置
。”
“这你也信?”周平毫不客气地嗤笑皇帝掩耳盗铃的行为,分明是削权还说得冠冕堂皇。
“祸从口出。”
赵允让瞪了他一眼,嘴上数落周平,心底却是为他如此明显地偏向自己感到高兴。
“宗学的掌教不必是位高权重之人,因为权利越大越是麻烦,我估摸着伯父会在老翰林里找,到时书院次序井然,我
们就不用为这群小崽子奔命了。”
赵允让流露出甩掉麻烦憧憬和放松,好像自己数月的辛苦果实轻易被人摘去也不在意。
这是周平最佩服他的一点,那种不以物喜的坦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更何况赵允让正处在本应是雄心勃勃一展拳脚的
年纪。
打量气质儒雅出尘的赵允让,周平不由入了神。小王爷的眉眼隐隐能看出雍王的模样,尤其是这几年修身养性,举手
投足间都有一股高贵文雅的气息。
雍王的华贵和气势会让他忽视他的容貌,但也许是年轻棱角鲜明的缘故,赵允让的俊美却是与气质相得益彰。乍看之
下他稍欠赳赳武夫的男子气息,显得文质彬彬,但不容侵犯的地位不会让人想到形容女子容貌的‘秀美’等词。精致
而不小气,清隽而非阴柔。
要被称为美男子,容貌那个度是很难把握的。稍有偏差就会遭到男生女相的嘲笑和奚落。
像赵允让这种内德外貌兼修的极品,被小瓶子捡到真的要算周家的祖坟风水好。
毫不掩饰的倾慕目光渐渐透出露骨的占有。
赵允让轻声道:“去后山别院罢。”
“学生在上课,这里地处偏僻,不见得会有人来。”
太长时间出于休假状态,周平难免放松了警惕,他在未来的某日回顾今天的鲁莽,后悔不已。但当时的他只是被欲望
驱使着,将赵允让的衣衫一层层剥去。
第三十二章:造反
“贱民,谁准你进宗学书院的?”
挑衅之声又起,赵正煊充耳不闻,继续目视前方,腰杆挺直在屋外侯着。他连续几天都恍恍惚惚,情笃初开的少年从
来没想过自己最愿意亲近的人和最尊敬的人会行如此苟且之事。
捉弄他的人并没有离开,反而走到了身边。
“你脸怎么那么红?”
不说还好,一提赵正煊的脑子更热了,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幅震撼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时不时地
跳出来吓他一下。
赵正煊勉强集中起精神,应付被宠坏的皇族子弟。
“宗肃,你又胡闹。”赵正煊飞快地扫了来人一眼,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单方面争执的声音,赵允让才会出来。
“叔,你偏心。”赵宗肃撇了撇嘴,他年纪小,有资格做这个撒娇的表情。
赵允让佯怒道:“我听得一清二楚,德育课白上了是不是?”
将自己被责骂的过错记到装模作样的赵正煊头上,赵宗肃瞪着眼睛,狠狠威胁:“周老师出京办差,有的是我收拾你
的机会!”
说完也不管赵允让发黑的脸色,扬长而去。
“正煊,宗肃是小孩脾气,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还听得到——”有人在篱笆后面喊道。
“就是要你听见!”赵允让收敛了怒气,转头问赵正煊,“从你师父走的那天起你脸色就不好,是不是担心他?”
赵正煊沉默以对,他做出一副被打死也要低着头的毅然姿态。
即使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无论性向如何王爷和师父都是自己的恩人、长辈,然而,那幅画面依旧在困扰着他。
不仅仅是因为有违阴阳的交欢带来的震撼,还因为撞见那个秘密时自己的第一反应。
除了瞬间爆发的震惊、羞愧外,还有一丝丝令人不齿的恍惚。
——男色。
这是在空白之后第一个从脑袋里跳出的词语。
之前,赵正煊只在书中读到过惨白的形容美色的诗词,哪怕是听茶楼里的荤段子时,也从来没有在脑袋里形成鲜明的
印象。色字对他而言,始终是遥远而抽象的。
第一次,命运以一种铭心刻骨的方式将‘色’展现在他面前。
赵正煊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在赵允让边上时。他真的试过了,竭力让自己从那个衣衫半褪低喘不绝的梦魇中
逃离出来,毕竟将自己从绝望中拉出来的男子是那么风度翩翩,那么斯文有礼。
可是,也许正是这种截然不同的对比,延长了他思想混乱的时间。
如果周平没有突然被派出北巡,他一定能察觉出自己徒弟的心理,或威胁或引导——最大的可能是前者——将青春期
的少年引入正途,可赵允让毕竟不了解性教育的重要性,更何况他自己还被离别的愁绪困扰着,根本没有仔细分析赵
正煊的变化。
将赵正煊的沉默当作被揭穿心事的羞愧,赵允让继续劝解,也像是在自我开导:“陕州是寇相的管辖之地,照道理不
应该出事,没两个月你师父就回来了。”
赵正煊的思想本来像是在大潮中飘荡,浮浮沉沉,忽然会周平发怒时的黑沉可怖表情冻结住。
身体僵硬,动不了分毫。
耳边再度响起了拜师时的训诫:“你可以死,小王爷不可以死”以及“尽量不要让自己沦落到第二点里的情况”。
一身冷汗,赵正煊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后怕眼神看着赵允让。
对他而言,周平就像永远都翻越不过去的高山一样,迤逦歪邪的念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赵允让终于意识到赵正煊的不对,“是不是中暑了?”
“我没事。”
在心里狠狠打了冒出亵渎念头的自己两巴掌,赵正煊几天来头一回正视赵允让。
“师父很快就会回来。”
就像是给自己下暗示,赵正煊在周平强大的积威下找回了自己的定位。
然而这种倾慕的心情并没有消失,如果有一天那座高山被攀越被挑战被征服,那么强压下去的念头就会重新浮出水面
。隐患依旧存在。
也许这就是成年的雄狮会猎杀幼狮的原因。
日夜兼程北行的周平并不知道一时的冲动已经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他只知道寇准——无论历史对他的
评价多高——都不过是个不奈寂寞争强好胜的糟老头。
寇老相爷是表里如一的,就算在落难之中也仍然是亢龙不悔——锲而不舍地给为了奸佞抛弃自己的真宗找麻烦。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不得不在陕州憋屈地呆了这么多年,像偶尔打打报告讽刺一下同事警告一下君主之类的小事
就不说了,就单说那三件流传千古的轶事好了。
周平从杨充广口中听说北方有乱的时候,就在留意辽国的情报了。
果然,不出几天,就有有人要当皇帝的密报。
周平眉头一挑,看清楚主角的名字,二话不说立刻往皇宫跑。
不错,就是那寇老头!
周平咬牙,他当然不会怀疑一个私德有亏但总体来说还是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人会干出抄家灭族晚节不保的
蠢事。可密报上说得有板有眼,寇准过生日穿了件新衣服,这本也没什么,只是那袍子的布料是明黄色——嗯,百分
之百的皇帝制服专用色儿,连开国藩王都不够资格用——胸前绣的是龙,一二三四五,没错,五个爪子——地地道道
的皇帝制服专用图案。偷偷穿也就罢了,还大摆筵席,广邀宾客,在所有人面前穿着龙袍簪花上马,四处炫耀,生怕
消息走漏不出去。(有史可考)
真宗不可置信的表情的确娱乐到了周平,只是这种愉快的心情持续得该死的短。
隔日寇准穿龙袍的事情就传开了,王相爷为了稳定朝局,强撑着病体为寇准开脱。
君臣相对,真宗只问了五个字:“寇准乃反耶?”
——还用再问吗?在任何时代,这不是谋反是什么?!周平一边腹诽着一边扮雕像。
王相爷太厚道了,他不动声色,静静看完了密奏,突然笑了:“寇准也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不知轻重。可笑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