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觉又不吭声了。
……
“……那我就随便说了?”
“作首词吧,”他突然张开眼睛,随后又闭上,“喜庆点的。”
作词……南方的文人好词,北方的士绅则一向以诗为古雅端庄,宫廷内处,更是少见温婉华美的词赋之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起了这么个新鲜劲。却是许久都不曾吟过了,还要……喜庆点的。
挖空心思想着,缓缓向外看去。此时的轻舫,已然飘过最热闹的城区,目所能及,不见了灯红酒绿的繁华热闹,然而
沿岸穿过栉比鳞次的民宅,正是万家灯火,平静而又和熙,照得人心头,荡过一阵阵微妙的暖意。
冬日的水流缓慢,蒙恒在后面,大概是停了打浆,更让这行舟随水漂着,悠悠徐行。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烟火味,远处依然不知是谁家的丝竹之声,隐隐不绝于耳,黑暗的水面之上,仍旧是一盏盏漂浮
的花灯,应着满天的星光,好像是伴着我们的船,要一同行往某处莫名的前方。
“……五九去霜浓,
草木拾荣。
一壶温酒祝东风,
两岸歌声欢不住,
十里灯红。”
靠着我的人呵呵的笑起来。“苏才子果然是苏才子,出口成章……”
我趁机把他歪倒的身子往前扶正了点,喘口气,……压死人了。
“一向不怎么作词,让皇上见笑了。”
“哪里,就叫浪淘沙上元吧,妙得很,”景元觉微侧过头,忽然,他眯着眼不怀好意的邪笑起来,温热的气息直扑上
来,弄得我脖颈处一阵发痒。“既然咏景也咏得差不多了,这下阕么,我想想……就咏情吧?”
……
事还真多。
心里念一句矫情,又开始好一阵的苦思冥想……这会可比前面麻烦多了,没有诗情画意的衬托,又不敢虚情假意的造
作,憋啊憋啊……憋不出来。
正痛苦中,头顶上“嘎”、“嘎”尖利两声,一只老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
好似嘲笑船上自作多情的俗人。
“……徙鸟已无踪,
星缀苍穹。
欲将乘风笑长空,
又怜春水自流去,
眷眷无穷。”
……勉强切题了吧。
正油然自得间,身前人针刺一般猛地坐直回头。
“——好一个‘欲将乘风笑长空’,子欲乘风去,倾羽笑长空,良禽择木而栖……我在这里,苏鹊,你这只鸟,还想
飞到哪去!”
我张口结舌,语不能言。
突然……犯的什么毛病?
面对面给堵在狭小的船舱里,咫尺之间方寸之隔,一下进退不能。
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给他目不转睛的逼视着,冷汗便自额角涔涔冒出,骇然之下,人变作木雕泥塑一般挨在船壁
上,耳边只回放着刚刚的问话,心怦怦跳如擂鼓。
他看着,脸色越发的阴鹜,“你……怕我?”
没往后缩,没有发抖,可也没有能控制住额角渗出的一滴汗水,缓缓划过脸颊,消失在下巴尖处。
……
景元觉看得分明,却仿佛始终不敢相信,神情痛苦的咬紧嘴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瞪着……直到好一会过去,再
多的汗水落下,都能够不落痕迹的干去,他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身子脱力的向后靠倒,仰头,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呵……你真的怕我。”
“……没,没有。”
鬼使神差般,我看着他脱口而出,根本是违背良心的话。
“……是么?”
他显然是不信,唇边嘲讽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面对着不知所措的我,神色倒是慢慢平静下来,像是波动纷乱的水面
,在内在力量的控制下偃息,直至恢复一片休止。
可出口的话,却是动魄惊心。
“苏鹊,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表里不一,心狠手辣,老奸巨滑?”
一瞬间,脑中轰然作响,迅速闪过暄兆文祸腰斩弃市的那三个人,闪过建功营里冻得浑身青红的无辜子弟,闪过周家
门前王大人告老还乡的车队,闪过东市这些天常不得闲的法场,闪过城门边贴的那串不短的连坐名单,甚至闪过了郭
怡的一身伤,顾文古帐里的青皮竹叶青,和那种黏腻冰凉的蛇尾缠上手臂的触感——
可我竟然,还是鬼使神差的:
“你做了该做的事……”
他就笑起来。
那种无声的,浑身轻颤的,露出上下两排白白牙齿的笑。
在灯火朦胧的夜船里,渗得人心慌。
笑完了,他眯起眼,又恢复成那种寻常的看不出喜恶的慵懒样子,意兴阑珊的抬起两根指头,勾了勾,“来,靠。”
然后侧身,露出宽阔的后背,等着。
……
结果,很没有气节。
又是……
当了一回人肉靠垫。
那时刚刚靠上去,还在忙着处理前面的大型物件,只听见身前一声低微的轻叹,伴着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
再去凝神,却已经没什么,还留在耳际。
57.且祝东风[二]
心底隐约想到些头绪,船又开始慢行,我轻声问,“皇上为什么,想听词了?”
前面的人因为笑身子动了动,仿佛一早知道我那点心思。
“母后是南方人,喜欢词。”
小船飘飘摇摇的浮走在水面上,毕竟时候晚了,一点微凉的夜风卷起窗边纱帘,透过前方的曼帐,悄悄灌进舱中。
景元觉抬手往桌上懒散的指了一下,正是那放酒壶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冰桃梨花酿还有个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真是孤陋寡闻。”
他牵起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皇上若说,苏鹊当然想知道。”
“好,既然虚心求教,就告诉你……”景元觉神神叨叨的笑了一会,侧头附过来时,几乎贴着了我的耳廓,“太宗一
时性起,亲自起的,叫做——‘叹流年’。”
我微微愣了一下。
想到国酿那种冰冽爽劲中透着的追魂甘醇,仿佛无穷回味满溢心间,倒是很快释怀。
“好名字呢。”
“是呀,”他点头,笑,“好名字。”
我不再作声。等着他这阵子笑意过完,等着他渐渐是黯了一张脸,等着他转开头去,到我看不见面容的角度,道出下
文。
低徊的声音最终传过来,如同夜下静谧的水面,没有什么大的波澜。
“记得小时候,母后性子淡,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年节,也不怎么喜欢小孩子。父皇么,他的心思不在皇子上。太子和
二哥年岁大,早出宫,常见不着人影,三哥跋扈,一向目中无人,五弟顽劣,不堪相交,六弟病弱,未五夭折……你
猜猜,我与谁比较靠近?”
我沉默片刻,“……定襄王?”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前面摇了摇。
“元胜是我的伴读,是自小与我走的近,不过了,那是后来。最初我那点东西,全是舅舅教的。”
“周……周相?”
“不然你以为,是谁?”
他对我质疑的语调,报以不屑嗤笑。
“舅舅,他是个怪人。”
景元觉歪头看着棚外,不紧不慢的说起来,“比如他喜欢书,史书典籍之类,极喜欢。家里自己装了一屋子不说,幼
时难得能送进母后宫里的东西,也全是那些。送了是份人情,母后当然是不看的,那么只有我。可我那时才几岁?”
他笑起来,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御书房都排不上座的小毛孩子,谁稀罕那些厚本书……剑啦刀啦,珠宝啦名驹啦,
寻常小孩玩物丧志的那些,那些我才稀罕。可是他呢,自己来的时候亲自带,自己来不了的时候托人捎,弄来弄去,
全是书。宫里管得紧,也没有其他的新鲜玩意,这下好,闲了只能叫人换着念来听着解闷……时候久了,古人千百事
,故旧万千言,全装在一个小脑袋瓜子里晃荡,这么晃荡来,晃荡去,就晃荡的酸腐,晃荡的老成,后来干脆就彻底
绝了旁的那些念想,变成十足的小书呆子。”
“你信么,信不信?”
他探过头来,伏在耳边轻笑,伸手在空中呼来划去的摆动,“本来说不定,我还能当一代大侠,仗剑行走,独步天下
,就是那传说里享誉江湖的风头人物……结果这手,却只用来抄书写字了。”
一时尴尬,只得僵硬的点点头。他的字我常在奏章的批复上见到,很是铁画银钩、俯仰风流,是非在纸上下过一番功
夫,多年成就的笔力。
“逼的,”景元觉无声的笑笑,又把脑袋缩回去,枕上肩颈,“君子读史而知自省,习字而养自重,逼的。我不想当
什么大侠了,人小心老哪……再说又到了上御书房的年纪,时间总有处消磨——他却请来了了茫大师,据说是出生时
恰在宫中为父皇说禅,因而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僧,要教我习武健身。”
“了、了茫禅师?”
结结巴巴的问他,实在是吃惊。了茫大师者,我并不了解,然授景元觉武功为师,送景元觉弟子为侍,守景元觉臣子
隐墓为室……当初竟然,还是周肃夫的牵线。
“没错……”
他扭过头来望一眼,笑笑,伸手抓了我耳边的一绺垂发,拿到手上把玩。“你说这样操心教育外甥的人,该算是个好
长辈了吧?”
未及作答,他已自顾自的往下说。
“可是我们从不亲近。从小,到封王,舅舅写了有百余份的信笺陆续送进宫,有关课业查考,有关节庆问候,有关时
政简评,从来无关亲情。”
景元觉对着手上的头发吹一口气,看着它们在他手掌上,幅度不大的弯了弯。“跟我亲口说的话,十年,不超过百句
。”
“……周大人是避讳外臣结亲吧。”
话回得确实牵强。
有些窘迫的去看他,他把我的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个圈,笑眯眯的扯扯拉拉,“不对。他就是个怪人。”
一会儿,景元觉放开手指,任那一小撮头发重新散落在掌中,弯成一个黑色的弧。
“怪则怪,可舅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那语气透着怀念,不像是在品评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倒像是在回忆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辈,纯粹的说给我这个旁人听
。
“那时候母后不争宠,三哥和五弟抱团,常常在讲读堂里合起伙来欺负人,了茫禅师又不是时时在宫中,我打也打不
过,说也没人说,实在憋气,就跑去拦下朝的舅舅。我想,他当大官啊,再怎么说我是他亲外甥,他总得替外甥作主
吧?结果么,他就说了一句话。”
我没有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顿了顿,他拿着我的头发夹在指间,当作拂尘的穗子一般凌空挥甩,伴着它高低起伏,咏叹出声。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
其若浊…… ”
……
原来是这一句。
此句精妙,妙不可言传。此句无心,貌似道德经里众人随处可见的论道,断章取义、只言片语,却是有意,是在提点
他,教他如何做人。
今天的景元觉,能坐在这里,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拈着我的头发当作拂尘马鞭样洒脱的来去挥甩,说明当时的他,
一定也是听懂了。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晦以理之徐明,浊以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
是以忍耐。藏芒。
不出头。
“他当了二十年官,温温雅雅,不党不群……”
虽然看不见,我却知道景元觉大概是再度笑起来,因而语句之间,有了些停顿,“他安稳做了多年兢兢业业的吏部尚
书,从不争事,给人的印象,也就是个办事认真的寻常文人。结果,当年先皇新崩,三哥带了禁卫逼宫篡位,自封为
皇……五天,也就五天。看得清楚,做得果断。”
……
当年的事,也曾多有耳闻。
先帝意外驾崩,统领京城禁卫军的三皇子珲王景元广伙同五皇子淙王景元茂占领皇城,自立登基,朝堂争议尚未安定
,景元广却隔日就猝崩于内宫……尔后一日内,京城换防,以周肃夫为首的朝臣拥戴景元觉登基,同日淙王、珲王生
母齐贵妃、淙王生母芙妃定罪谋逆,再一日两妃自裁于宫淙王下狱,而后第五日,一纸封文,尚在边关驻守不知消息
的明王,被加封为定北将军,首品亲王。
“现如今,呵……我倒是青出于蓝了。”
景元觉的声音,在前面幽幽的传来,像在说起,一个事不关己的玩笑。
又是这种语气。
一星半点的落寞,阴魂不散的讥诮……这种该死的,无所谓的调调。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让人不由自主,再次想起了涂山县衙里那段听了当时气愤不已,后来回想,却一次更比一次心
惊胆战的对话。
也依然记得分明,那场奉天门楼上调侃入题,却后话句句,惊风惹雨,最后几乎未能善终的问白。
……
犹豫片刻,伸手,我在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没有转过身来。
过了一会儿,前面传来轻轻的笑声,“苏鹊……你还真是个软心肠。随便说几句,你都当了真。”
没有答他。
片刻之后,赌气般,手掌下移,又多拍了两下。
“好哇,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老虎的屁股——”
景元觉立刻转过来,一脸的作势当场算账。
却没把话说下去。
“……就是这种目光。”
突然改口,他凝神沉了脸,伸手就来摸。微热的指尖触到眼角的睫毛,我一惊,直接向后缩,立即撞在了坚硬的船舱
柱子上,后脑壳一阵锐痛。
“嘶……”
景元觉见状收回了手,却依旧有些微怔。
“就是这种目光……刚才也是。”
说着说着他摇着头自顾笑起来,神色之间,好像仍有几分恍惚,“前几日去护国寺,照月壁上那幅观音大士总觉得哪
里眼熟——原来,是像你,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