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庭脸色不好看。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没说什么,点头,转身对着景元觉再施一礼,自进去了。
剩下我对着景元觉,再提不起骨气,街上冷风嗖嗖,问的话都添得几分凄楚,“陛下,不知……究竟有何指教?”
景元觉是迅速收起脸上余笑,转身向路边的马车,金扇一甩。
“跟着!”
待前后到了车前,才看见赶车的人,是作了小厮打扮的刘玉,车后还有两名侍卫模样的,都带着宽大的斗笠,看不清
面目。
这副样子,我皇陛下,又是轻装简行,私自出宫了。
站在车下,正想回头问出个所以然,景元觉却在后面推了我一把,“上去。”
上车,车厢简易,朴实无华,是路上随便也捡不出来的常款。马车几乎是立刻就走动,那人坐在对面,一字不说,少
有的板脸靠在车厢上阖目养神,让本就透风的车内,更冷到说不出的渗人。
我裹紧了衣领,缩在一边的角落不敢吭声。
不知道这是落了什么古怪。我自问近日没有做什么招惹龙颜大怒的事,最近朝里的风风雨雨也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他
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有道是自古君心难测,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上车时已近黄昏,行了一刻,出来再见天日,已然擦黑。
下车我见着那条街,连眨了几下眼睛。
珲园街。
这条街,以一座前朝遗留的王府花园珲园,也就是如今的廉王府邸命名,宽不过五丈,长不过三里的地面上,前后浩
浩荡荡排了十数座王公大臣的大宅,即使在京城,也是个少有的贵戚集中之地,鲜有闲杂人等踏足。
我们立在这条豪富的街上,远处不知是谁家办了宴会,笙歌鼓奏悠悠传来,缓风过处,空气中还飘荡着淡淡的酒香。
最是悠闲王侯家啊。
偏面前的宅子,紧闭着两扇厚重的沉木大门,黑黢黢的隐在傍晚的暮色里,没有半分人气。黑灯瞎火,这时节在热闹
的街上莫名的阴沉,更别说比照着一路走来,平常人家现在还浓厚着的年节喜气——檐上的两个大白灯笼无光暗着,
看不清那高处的额板,究竟是什么题字。
也不敢问,正犹疑间,身旁景元觉开了金口,“这是成王府,我以前的宅子。”
“哦。”
……根本没有主人住,难怪像一座鬼屋。
看着刘玉迈着碎步上去,轻叩起狮嘴下的黄铜门环,过了片刻,里面响起几道有力的脚步声,有人从内打开门,向景
元觉躬身行礼。
是蒙恒,带着几个脸不熟的侍卫。
“启禀陛下,已经备妥。”
景元觉转头对我道,“进去吧。”
里面依旧幽暗无光,我们只跟着前面刘玉掌的一盏灯笼,在沉寂无人的王府旧地穿行。
王府重地,自然是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只是常年不见了人气,虽不至于荒废,也难减几分清冷。不久进了花园,太
阳已经完全落了山,星光又不明显,黑乎乎的将景物看不分明。
刘玉带的一条小道不知通往何处,只脚边那些花草枝蔓,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没有被修剪过,横生乱长,蓬然纷杂,仿
佛地府的鬼树阴花,冷冽色厉,走不多时,就差点把我绊一跤。
旁边人拽了我一把,对前面道,“慢一点。”
“……多谢皇上。”
胳膊上那只手缓缓撤了下去,又往前走,景元觉的声音在前面,传来有些模糊,“当时挑这儿,因为前面是廉王府,
拐角是舅舅家,前后住了不到三个月……荒芜已久了,走路小心些。”
我应了一声,跟着他小心认着脚下的路,心头有些堵。
今天的景元觉,好生古怪。
认识这么久,不是没见过他嬉皮笑脸,懒散敷衍,或是正经严肃,锋芒毕出,他的面目一向转得快。但是这些随时随
地的转换中,像今天这样少话不郁的时候,我想了又想,却是真的没有。
跟在后面,恍惚想起他说了一半的话。那年封成王分府,当是永秀十年,先帝入汤时摔了一跤晏驾汤泉宫,然后,然
后便……
突然有点感慨,他的府邸,那时,原是选在周府附近的啊。
不一会,刘玉飘在前面的灯笼停了下来,他止住脚步,躬身让在一旁。
抬头,眼前竟然是一条低蓬的轻窄小船,静静泊在王府花园里隐隐泛着波光的小湖之中。船上前头后面,四处蓬角,
各挂着一个被火光映成桔色的灯笼,温暖的色调,将两面挂着挡风的青色厚纱染成透着柔光的黛色,在夜风中,微微
的摆动着。
景元觉从临时铺搭的一肘窄的舢板上去,进舱,又出来。
“苏鹊。”
“哦。”
我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船舱不大,只有一台窄窄的板条桌子,对面各有两条木板,镶在船帮上,两侧各有条铁丝挂钩垂下勾着,算作座椅。
刘玉执着灯笼跟在我后面上来,手上多了不知从那儿弄来的一个大号食盒,跪在地上,一样一样,将那个同样是板条
拼装的桌子,摆得满满铺铺。
船身微微摇起来。
蒙恒挽了袖子,带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船尾,手持一根丈长的撑杆,乍一看去,倒真的像个多年在水上
来去的艄公。
刘玉将灯笼挂在舱壁的挂钩上,自己到舱外升起一个小小的明炉,执着蒲扇蹲在那里,照看着火光,温起酒来。
一会儿,听见船尾的蒙恒轻声道,“陛下,苏大人,坐稳了。”
刘玉替我们垂下青纱。
舱顶之上,立刻好似有什么枝杈之类的东西压着划过,发出一阵接连不断的擦刮之声。声响消失之后,一下又没了动
静,像是小舟无声无息的,遁入了一片浩渺的水域。
看见我的疑问,景元觉扬起下巴,示意我去看看外面。
掀起厚纱,眼前是两丈宽黑沉的平静河道,在两岸惨白的高门大户院墙之下,缓慢的流淌。我们的小舟,就在其上顺
水穿行。
“王府湖泊,通着燕川河道。”
“嗯。”
我坐回来,对着那个仍旧没什么表情的人,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
他却先开了口。
“没什么,这些天累了,出来转转。”
原来是这样,我轻点头。这些天他忙着肃清朝廷,明里暗里,动作多得我们都看得眼花缭乱,施行的人,说不累那是
假的。
景元觉看着我半晌不语,突然,伸出了手指。
“酒。”
我回头看看,船尾的蓬帐已经再次放了下来,刘玉刚温了一壶酒送进来,现在又到外面去了。
“别看他了,你,倒酒。”
……
算了,这人今天不对劲,我忍。
一杯酒替他满上,芳香四溢,果然又是那动不动就拿出来馋人的冰桃梨花国酿。他看着溢满的酒杯没动,又伸指道,
“布菜。”
我……
他咧开了嘴。
“苏鹊,你,得让我开开心心的过一晚上,算作第一个愿望。”
……我欠你的,我忍!
每样菜都戳了两筷,给他拣到描金瓷碗里,往面前一放,我问,“怎样才算开心?”
“不知道……”
景元觉提起筷子,拣了碗里最上面一片黄瓜,放进口里闭着眼睛嚼,半天,嘟囔了句,“看心情吧。”
……你行。
我僵着,挤半天挤出一脸笑来,乖觉的双手执起他的酒杯,端起来,柔声劝道,“皇上,别光吃菜,喝口酒润润嗓子
?”
他脸上一瞬间明显闪过一抹得色,然后故意肃了脸,放下筷子,动也不动,只大刺刺的,张开了嘴。
半晌沉寂。
最后我抖着手,默念忍字心决,把酒送那唇边,给灌了下去。
喝完之后,那人伸出粉红的舌头猫儿般舔了一圈上下嘴唇,微微一笑,仍旧张着口,斜眼撇过来,又赏了我一个金字
。
“菜。”
……
哼。
私了是吧,挟私报怨是吧,把我当小厮使是吧?
我弓着身子勉强站在低矮的船舱里,笑脸迎人。
今夜不是便宜行事,今夜不是寻欢作乐,今夜不是四公子么……
还惧你何。
不知道四公子殿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爷我今,就当是逢年过节的,发发善心,哄一哄
那家里跑出来的不懂事的三岁小娃子,行善积德。
挟菜,倒酒,喂饭,灌酒,完了还管擦嘴。
用得是自己的内袖。
突然如此百般配合,景元觉只是开头的时候睁开眼睛,怪异的瞥了我一下,随即又安然的闭上,坐在那里饭来张口,
酒来仰头,安生的享受新任小厮的服务。
一幅要多闲适有多闲适,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要多自满有多自满的样子。
哦不,是德行。
一口五香红油腌牛肉丝又塞进去,我看着眼前老神在在的人,闭着眼睛用他那张尊贵无比、线条优美、色泽红润、油
光发亮的金口,优雅的细嚼慢咽,然后在露出的脖颈上,再度滑下一个陀起的包。
吃完了,狗腿的掀开另一手干净的内服袖子,给他擦擦刚才塞进去时嘴角不小心蹭出来的油光,我不屑的撇嘴。
哼……
料定我不敢倒腾你,是吧。
吃吧吃吧,愿君享用。
牛肉,栗子。
再牛肉,再栗子。
还是牛肉,还是栗子。
过一会儿……
就怕你没这么自在。
我懂常识。我相信宫里的厨子谙熟食物相克之道,不会同时给做这两样。我也相信刘玉专门伺候人的,配菜上桌肯定
知道这点忌讳。可惜……
他在外面。
那糖炒栗子是今早间买的,揣在我怀里。
一只手突然打横伸出来,挡住了我递到口边的酒杯。
景元觉张了眼,轻轻推开那酒杯,蹙着眉道,“先不喝了……好像有些醉。”
“哦,那喝点茶吧。”
我殷勤的撤下酒杯,换上茶杯,小心端给他。
他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摇摇头让我放回去。
“好些了吗?”
我假惺惺的问。
他脸色不大好,坐了一会,才又开口,“好像……真有些醉了。”
那不是醉,那是反胃,活该的你。
我一边候着,状似关心的安慰他,“可能是船摇的,坐着歇会吧。”
“唔……”
景元觉猛地捂着嘴站起来,越过我就往舱后跑——人刚出帘子,就听见外面刘玉的惊唤之中,哗啦哗啦的一阵水声。
我摇着头从舱内钻出去,看见身后的水面漂浮着长长一道白物,人还扶在船帮上干呕,蒙恒在搭脉,刘玉惊慌失措的
在替他抚背顺气。
“……没事吧?”
这样子我也吓了一跳,就给他吃了几颗板栗啊,有……这么厉害?
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已经吐无可吐,稀稀拉拉呕出的,都是酸水。
蒙恒探完脉,站起来,向后面的水面作了一个手势,对我道,“没什么大碍,吐出来就好了。”
一时我有些心虚,讪讪着蹲下,帮刘玉去扶景元觉。那人整个吐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半个身子歪斜在我身上,忍着
恶心压下喘气,还抬头费劲跟蒙恒说话。
“没事……叫他们别上来。”
“是。”
蒙恒又向后面的水面作了一个手势,刚才隐隐接近的黑色船影,又小了下去。
这会刘玉拿了水杯给景元觉漱了口,又不知道从哪找出块沾水的热毛巾来,帮他擦脸擦手,声音都带了哭腔,“爷,
您没事吧?要不要回去啊?”
景元觉歇了一会才答他。
“不用,难得出来……吐过就好了。”
我坐在边上,老老实实的伸胳膊揽着他,一动也不敢乱动。现下已经几分后悔了。谁知道,这人平时看着如狼似虎,
精神奕奕,牛肉加几个栗子就……
胸中正七上八下的,他微微抬了头,“……大概最近休息不好,喝了酒,晕船。”
我心里有愧,张了嘴,哑口。
“别担心。”
……被害人,安慰凶手。我那个心里,真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过的看着额角还淌着虚汗的人,几番张口,到
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见状不知错以为了什么,费劲往我身上靠了又靠,压低声道,“不关你的事……别乱想!”
……
55.良宵玉引
回到舱里,看着刘玉小心谨慎的拿银针把所有的菜试试过一边,对景元觉摇摇头。
“好了,你下去吧。”
于是又只剩下我和景元觉两个人。
我做贼心虚,满怀愧疚,低头对着桌面默坐,时不时小心翼翼的望他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看时恰巧对上他的目光,他正向后靠坐着微扬起头,脸上还有一点白,声音出口,已经恢复了几分力量,“吃点东
西吧,不是食物的问题。”
顺着他示意垂首,的确……不是桌上食物的问题。
我举了箸,却心有戚然,对着一桌还算丰盛的菜,画了一个弧线的空圈。
“怎么,菜不对口?”
等到第二圈慢慢划过,景元觉俯身询问,“……还是被我吐的没胃口了?那……那就等一会……”
“不,不是,没有。”
不敢看他,赶忙随便戳了几筷子,食不知味咽下肚去。
过了一会,外面想起刘玉轻轻的说话,“爷,到地方了。”
“哦,把帘子起了。”
我顺势放下筷子,刚站起身,却被对面的人一把抓住,“坐下,不是你!”
……
原来小厮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果见刘玉躬身贴着舱外走过,用一根细挑的竹竿挑起前面重重的纱帘,只留下最后一道无色可透过七分光火的曼帐,
隐约得见前方灯影,听见纷闹的人声。
刘玉熄灭了船舱前面的两盏灯笼,顿时外面的火光更加明亮起来。
他做完了事,在舱前行了礼,又从侧旁退了下去。
景元觉透过曼帐,静静的看了一会外面,忽然微笑,转头对我招手,“那边看不见,坐这边来。”
他说完往前面挪了挪,在不长的板条上,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犹豫了一会,想起刚刚才下的,今晚无论如何要顺着他的决心,就不怕死的绕开桌子,坐了过去。
他抬手向着曼帐外的前方,轻轻的一指,“你看。”
“啊……”
我捂住嘴,压住溢出口的惊呼。
在这个角度确实可以看见。
我们现下,是在一个三叉的河道口,身后是来时流经珲园街的那条平静暗沉的小河道,面前,则是流经京城最繁华的
鼓楼、钟鼓巷、铜锣巷,以达至朱雀大道的燕川主支流。
之所以分辨得清这条河道,是因为眼前不远处,分明就是瑶光楼那两座灯火通明、隔河相望的双子楼,甚至在其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