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借力腾跃,轻轻松松站上了桃林中的梅花桩。
第一场,武功考较。
酒香醉人,春风乍暖。桃梅芬芳中的风铃摇摆着,伴着一片片飞散的花瓣,发出无声的邀请。
飞花下,齐小公爷昂然立身于梅花桩之上,单足点地,一柄去掉了枪头锋刃的长缨身前轻挑,在午后的阳光下银光点
点,灿然夺目。
舞曲停歇,咚咚花鼓响起。一时间,无论是来真心祝福促成良缘的,还是来看热闹的看胡闹的,全都自觉闭上了嘴。
几十双眼睛,一同齐刷刷的集中在了还留在较武场中的小郡主身上。
小郡主背对着我们,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大约是有些紧张,她的背部线条,有些轻微的绷紧。站在那里每一次张口呼吸,肩背便随之弓起,像一只因为挑衅而
竖毛的小猫。
……
看着,突然有点不忍。
……再怎么调皮任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惯着的十四岁小姑娘。这件事,本来没
有谁错谁对,只有委屈了的她、有没有她掺和都一直在气恼着的齐小公爷,和拗着他们低头的王家、纯粹等着看一场
笑话的他人。
——可是这时候的场子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的,场子外面还不晓得有多少双耳朵竖着等着听了明天说道的,都只是
她。
在一边看的人尚且紧张得心跳不休,不得不张开口呼进些新鲜的空气,好缓和胸腔里的僵硬……何况于她。
“别担心。”
有人轻轻捉住我的手,转头看,是张之庭一脸平和的望着外面,“小丫头虽然调皮,总是听你的话。”
默立一瞬,依言点头。再去看场上,只见玲珑小郡主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缓缓迈开莲步,款行轻摇,慢慢踱到盛开的
桃花树下,挑了一颗最粗的桩子立定,优雅的一揖,撩起五色百褶裙——
然后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60.仲春初桃[二]
观礼座位上响起一阵忍笑声,我放下拽着卷帘的左手,顺势抚过胸口,心内是松了一口气。
小丫头……
你忍的好。
待到笑声过后,定襄王带着残余笑意的浑厚嗓音随之响起。“两位点到为止,不争输赢,一柱长香不落桩下,即可算
是胜手。”
定襄王刚刚说完,那边齐太夫人起了身,只见玄袍飘动,鹤发低首,她向着景元觉欠身施了一礼后,转而对着桃林梅
花桩上的两人,中气十足的朗声开言:“郡主远道是客,又为一介弱质女流,若是万一过招时有个什么差池,今日我
皇和众位佳宾面前,实在不美——鹏儿,你要仔细些。”
齐鹏还未答话,郡主的声音先是软软响起。
“玲珑多谢太夫人关照。”
半脸面具下小丫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在桩子上艰难福了个身,歪歪扭扭,晃来晃去,直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
冲上去伸手扶她一把。
却是又道,“太夫人不必太担心了,鹏哥哥少年英雄,一身的武艺,将来都是要用在战场上,为我大覃安危身先士卒
、奋勇杀敌的,又怎么会……拿来欺负我呢?”
呵、呵呵、呵呵呵。
溪边众人顿时响起一片齐整的笑,纷纷扬头朝着齐小公爷的方向,抚须,掩口,抱臂,各自各般,作出各式会意的指
戳。
太远看不分明齐鹏的脸色,只他那柄银枪,好似在春风挑起的抚弄中,微有些低落颤抖。
“吭嗤”一声,是旁边的张之庭退后一步及时忍住,他改成伸指,狠掐了一下我的手臂,“几日亲身教导,她还真是
得尽你的真传。”
“……啊?”
可怜我得眼观六路,就不明所以的应了一声。
乐卿公子听音,顺着场中笑声先是摇头,再又凉凉启口,“我是说苏氏神功大法,‘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说什么呢,”忙中抽空不满的瞪他一眼,我又急忙转头,生怕错过梅花桩上接下来的每一个动静,“喂,看戏
啊,看戏。”
鼓声暂歇,花雨未止。
齐小公爷一手银缨垂地,一手缓缓抬起,潇洒大度,道出一个“请”字。
小郡主从腰上解下细鞭,拱了拱手。
一阵风过,桃瓣纷飞,银缨忽如一条白练抖开,在繁花落锦中,舞成一片耀眼的白芒。
一会过去,那片白花花的光芒却没前进或是后退,它只泰然原地绽放,将齐鹏自身护得水滴不进,针插不入。
郡主提了鞭子站在那片银光之外,似被银枪卷起的劲风所扰,人站在桩上,晃晃悠悠,几乎不用齐鹏出手,随时都可
能掉下来。
一会儿没有动静,众人都在摒息等待,见她仰头看了四周,“啪”的一声,提手将长鞭甩上斜高一梢桃枝,抓着鞭子
当吊环,稳稳当当新站了桩。
“啊呀。”
“呵……”
“这……可以啊。”
“这下好了……”
“……”
……
瞧着吧。
是不怎么好看,是有点仗着女流耍赖占巧的嫌疑,是坦然利用了规则未言明的漏处……可,那又怎么样。
我抚鼻轻笑。
齐鹏依旧舞枪成墙,郡主仍然卷鞭挂枝。只是于银枪带起的劲风之中,后者慢慢在几个树桩间腾挪闪跃,两人便愈发
的接近,直到只维持一桩的站距,长枪作屏,却也前后奈何不得。
我的功夫在三流以下,远远在凉棚里也看不清那两人的来回,张之庭又不会武功,因此只得凑到柳氤飞身边,小声问
她进展。
“齐小公爷是被你一句话就堵得进攻不得,明着一开始就手下留情,后面再怎么,他也不好意思真伤到郡主。”柳氤
飞在帘后目不转睛看了一会,转头语调算是轻松,“我看小郡主的鞭子还过得去,只是腾挪闪避找些机会,应当没有
关系。”
说得不错。一盏茶过去我也终于再度相信,如玲珑自己所说,她在马鞭上还是下过几天功夫。虽说是轻身本事平平,
虽说是手足比划花拳绣腿,但毕竟郡主有根马鞭拴在树顶上用作吊绳,在齐鹏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保守攻击之下,
一时是也不至于有事。
我便回头去唤,“之庭吹笛,短音。”
笛音依言清亮响起,那梅花桩上的彩色身影没有片刻犹疑,手一抖,缠在树枝上的鞭子松了几道,郡主揉身向前扑去
。
他们本就相隔几个梅花桩,郡主几个抢步,眼看就要撞在银枪舞成的白芒罩上。
众人都凝了呼息。
我握紧拳,打从心底为小郡主的勇气叫好,又唯恐自己对齐鹏的估计有错,有个万一伤到她——
在能寻得一个能安慰自己的答案前,齐鹏的那柄银枪划成的圈,散了。
小郡主低着头横了心的往前冲,齐小公爷又退了防护圈,几乎就要贴上去——按照我们事前商量好的对策,对齐鹏臭
小子这样的武功高手,紧贴,抓住——这样一同进退,不行也至少要拖他下水——
孰料那齐小公爷急中生智,将一柄生风银枪那么一转,登时打横的卧在两手之间,当作一根弓簧搬向前这么一弹——
撞在枪口上的小郡主身子立刻向外飞出,饶是顶上一个马鞭牢牢拴着、在空中秋千般晃荡几次也不至于掉下,也险险
让人出了一头冷汗。
三步开外小郡主终是站稳。长枪挑起,银花闪烁,又一次白芒屏障施然展开。看着又回到原先,我倒也冷静下来,瞥
一眼场上燃着的长香剩着尚不到一半,咬牙张口。
“继续吹。”
这一回,小郡主明显是学乖了些。她绕着圈子,不是变换脚步和马鞭挂枝,环绕兜近齐鹏。然而齐小公爷却是警惕,
时刻做足了提防,每每小郡主将要近身,他便向后一跃,顿时两人又离开了有两丈远去。
一时,倒成了别样女进男退的局面。
观礼席位上一阵一阵的鼓劲之声,倒是越来越响。
“还吹吗?”
旁边张之庭放下笛子,侧头问我。
“嗯,先缓缓……”
话未说完,那边玲珑郡主又一个猛冲,直逼向已站在梅花桩阵边缘的齐小公爷。
人群一阵惊呼,齐小公爷突然向旁斜斜一掠。
扑过去的小郡主眼前突然消失了人影,不禁有些怔楞,几乎都要退到梅花桩外的齐鹏却乘着这个间隙,长枪一挑,正
将小郡主挂在树梢上的马鞭绕在了自己的枪头之上,长身一展,凌空跃起。
“不好……”
柳氤飞着急脱口,只见银光一晃,齐小公爷的枪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半圆——缠在其上的马鞭自然飞甩开去,小郡主不
及脱手,那样的力道之下,伴着一声惊诧的嘤叮,小小的身子如同绳下吊着的陀螺,同样飞甩出去——
那样的弧度和方向,面对的正是较武场,齐小公爷胆大心细,竟然还能兼顾她落身的安全。
我叹口气,无奈的闭眼……
以为尘埃落定,手却被张之庭拉了拉。
睁眼,正是所有人惊讶噤声之时——错过了刚才发生的,然,却可以分明的推断出,在那落地前的一刻里,小郡主果
断的松开了手里的马鞭,在半空中准确的抓住一根划过身侧的树枝——现在,正单手抓着那树枝吊在半空之中。
着急上火,再也顾不得许多,我冲出幕僚棚子,直奔到较武场的边缘,隔着溪水冲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彩色身影低吼,
“好样的,做得好!”
小身子好似没有余力回头,只是右侧衣袖滑落处,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藕臂,坚定而顽强的,握着头顶那跟童腕粗细的
枝丫。
猛回头,长香还余三分之一。梅花桩上,齐小公爷单脚掂在不远处,剑眉打起结皱,神色复杂,抿唇不语。
再一刻,我转身疾步走回较武场,向中拱手,“定襄王,按照事前的规定,只要还没有落地,就不算失败,是吧?”
众多起身出座的大人中,定襄王从小郡主身上收回目光,“确实如此。”
“话虽如此,但……”
那边,齐小公爷的幕僚也已从凉棚中匆忙奔了出来,其中一个紫衣短打的年轻武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喘息抢
白,“但明显是玲珑郡主处于下风,还……还要争辩这些,做……做什么……”
“不然!既然是规矩就应当执行,方才显出公平。”
我是一步上前,抽出腰间扇子,指在眼前堵住那人的口,“苏某常听人说起齐国公府治下十五万神威军,令行禁止,
法度严明,着实令人钦佩——像今日如此小小一条规矩,我方郡主年幼女流,尚能坚持,那齐小公爷少年英武,又豁
达通理,更不会是要有所反悔的了!”
“你你、这……”
那紫衣武生被一通急辩塞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那人后面赶出的年纪大些的黄衣书生比他镇定些,楞了半刻,便盯着定襄王开口,“即使如此,定襄王明辨,若时间
截止郡主仍然如此情况,依情依理,也都当是我们小公爷略胜一筹。”
定襄王看看我,再回首看看观礼席上的景元觉和诸位裁夺,转回来,苦笑着点头,“的确。”
别无他法,我只得甩袖转身嘴上倔强,“时候未到,尚未可知!”
桃瓣依依飞散,长香眼看徐燃。
三分之一长……
四分之一长……
五分之一长……
最终,在场地水边围站着的大人们殷殷期盼或是惋惜担忧中,只剩下小指一截,那么点长短。
原来在观礼席上就坐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自发起身集中到了这处较武场依着人工小溪的边缘,不约而同的踮着脚尖、
伸长着脖子,巴望着那桃树枝下小小的、随风越发摇晃的彩衫罗裙。
广平郡王几番欲上前,却总被身边眼捷手快的廉王世子及时拦下。到最后,他也只得在溪水一侧来来回回的张望、小
心翼翼的观察我和张之庭的颜色,又不敢出口呼唤或是询问,实在怕是一出声,就会扰了我们的思虑,更惊了那危树
梢上的悬鸟。
齐小公爷,他仍旧金鸡独立,稳稳当当的立在那根梅花桩上,长枪松散的垂在手下,前头一截,还缠绕着小郡主落下
的马鞭。他并没有说话,从我们这一边望去,桃枝和挂件的阴影,恰好遮挡着他的神情。
身旁柳氤飞一直紧张的看着小郡主,此时回转,皱眉冲我摇头。
没错,小郡主的身形早已不稳,就那能看见的一截藕臂,手上也已青筋暴突,指头关节,都变作了青白。
勉励支撑这么久,终是怕要不成了。
牙咬紧,我拽住张之庭的袖子,“吹笛,短音!”
张之庭侧脸无言看了我一眼,将“秋鱼”凑到唇边。
短短两声笛音,清脆悦耳,随风送入桃花林。
61.何故夭夭[一]
“秋鱼”笙响起,吹动五色裙。
小郡主那本在花雨中无奈晃来晃去的小身子,闻音微抖。
随即,她艰难曲起吊在枝上的手臂,来回前后,幅度越来越大的晃动身体,像是以手为绳,自己荡起自己的秋千。
所有人都已猜到她要做什么,所有人也都因此随着那小小身躯的晃动,摒住了呼吸。
齐小公爷独立于树桩上,剑眉倒蹙,一眼望去,像是在那张俊俏的白面上,浓黑的墨笔写出一个倒立的“八”字。
他神色里有很多东西,最明显的,是疑惑和不解。
……是疑惑,却没有什么好不解的。
小郡主精力耗尽,已不能保持这种只手挂立的状态,何况即使她能拼着一口劲保持目前这番状况,到那香烟燃尽,仍
然是输。
既然如此,不如奋力一搏。
那丫头,定也宁愿如此。
小小身板晃啊晃,幅度越来越大。
有一瞬间,站在人群中也仿佛能听见枝杈在耳边“吱呀”断裂的声音,紧张看向她手上那根细瘦桃枝,只有孩子手腕
粗细的横落低处,早已因为重量而被生生压弯,随着小郡主故意的摇晃,忽高忽低,上下颤动。
桃瓣如雨……
愈发纷飞脱散。
长香将尽,只剩半截香灰……
弱枝将折,只借须臾之力。
如何都是最后一搏!
后一个无声的时刻,我们眼见着五色长裙迎风飘展,一个娇小的彩影蝴蝶般翩翩腾起,两翼生风,向那一柱两丈开外
,离她最近的梅花桩飞去。
——然而是彩蝶凌空,不落俗枝。
没有能够得着踏上去。小郡主险险落在距离最近的梅花桩不到二十寸之处,姿态不那么优雅的,跌在地上。
叹气声频频响起。
是久历宦海的大人们难掩此刻的失望之情,不自觉的同溢出口,声声叹息,俱是引以为憾。
可惜。
却又,何必叹息。
一片叹气中我伸出双手,一下下,一击击,“啪”、“啪”、“啪”,“啪”、“啪”、“啪”……清脆而响亮,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