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站在他的角度……这样想,又何其正常。无论我的身份、我出手的时机、我出手去取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
直接指向了幕后的景元觉。周子贺作出如此判断,才远比我所以为的要深思熟虑、沉稳干练。也恐怕,正因为景元觉
的指派是他先作的解答,他采取了那样及时的行动,虽是表面上的妥协,却也是能顾全他家、我、皇帝,私下里解决
,阻止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的唯一方法。
——只是有些好笑。当时,若不是恰好听他如是自解自误的求告……我手上那柄银刀,恐已沾浸了尚书大人的颈血。
“我觉得他不会向周肃夫直接提及此事,”收回目光,我顿了有片刻,低头偏首,吸了一口气,“事情就是信里写的
那样,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苦衷……但他那时,是真的一心要压下冲突。”
闻哥正看着远处的观礼台,目光随即暗沉,抿着嘴唇,一瞬没有说话。
心也随之略沉,顿了一顿,我接下去,“大约不会出事……若是不放心,还是把他、把他……”
“自有安排。”
肩上落下安抚一拍,闻哥收回目光,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倒是……”
他没说下去。
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只觉得那眼神让人不由自主联想,昨夜树下周子贺那苦苦恳求的神态,好似完整
一幕再在脑中晃过,一时冲动,不知为何就笃定道,“你别担心,我觉得他不会把我怎样……”
闻哥闻言一僵,继而苦笑。
……我便知道,我又天真的说出蠢话,让他徒增担心了。
皱眉凝思想做些补救,他却看了一眼后方,那里柳氤飞已经完全调好燃起了香。“楼里再说。”
“噢,那你小心……人多,千万小心!”
“有数。”
他再拍了一下我手背,低头撩了些额发遮在破妆的眼角,转手去接了柳氤飞打理剩了的香料,熟稔顺手的一包包放进
随身的小箱子,合上盖好,提起夹在臂下,俨然一个街头寻常可见的药师把式。
独是出门前,却转身一笑,那张精巧的面皮,顿时扬出一个陌生的弧度,“我来……也就是要看看,四弟如今,究竟
如何长进!”
卷帘再次掀起。
完成燃香的中年药师,青衫挎竹篮,安然退回他的随从队列站班。
又过了一盏茶,场上定襄王一声高喝,宣布齐鹏画作告成。怔楞中吸口气,竭力将心思转到赛场上来。待得再一盏茶
,小郡主的毛笔也缓缓搁下。
定襄王亲自将两幅画作并排摆在了地上。负责评判的四位大人依次从观礼席上走下,围着画两相比较,连九五至尊都
摇着扇子,免除身份高低礼节的亲下席座,在画作外围踱步赏看。我也不必再在此间避嫌,掀起帘子,上场堂皇观瞻
。
两幅俱简,入眼即知。
齐小公爷所画,乃是以远近淡墨作意,寥寥数笔横过,勾勒一幅万里关山寒荒,大开大合之间,现苍茫天地,唯有右
角一丛,无数如豆墨点绵延开去,更兼其间几点赤斑夹杂,仿佛生出一片莽原之上,傲然红巾飘扬,多少健儿乌铠青
甲,远征他方。
提首的字豪迈飞扬,也是诗如其画:
“一朝踏天际,威我英武骑。”
……暗中,是道一声好。
画虽然浅白老套、虽然技法少少,这两句对不对、诗不诗的句子,齐鹏,他却是扬长避短,却是完全应和、说穿点透
了大人们出的画题。
画题怎是无缘而起,像付梓基那样的老狐狸,吴焕那样的顺风倒,定的图的,无非一条引子。
他们要引的,正乃是这些景元觉掌握实权的日子来,明眼人都看得出的,那位年轻的皇帝逐天、逐步、逐渐,冷静而
热切,坚定而决然,显露出的那些种种作为和最终决心——一番完全不同于数年来追求平和和保守的周肃夫,明显是
要驱逐鞑虏、开疆拓土、乃至必要时,不惜借力要动用到齐家军这只开国五十年来不言轻动、覃国最后力量的决心。
是决心,而不是帝王野心。
因为凭心而论……
我赞同这个主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多年前的旧地,罗放尚在人世,几番酒后,他说起数年心头旧患,乃是强邻在伺,覃朝不强则弱,而爹爹在一旁,每
每接口说起,唯君将民三者一心,令行九州……能归天下于定。
时光匆匆,数载蹉跎,放眼当今天下局势,比之当年,更有不如。
憾哉。
也到了该变的时候。
闻哥,五年里桌前塌边的说话谈心,他的念想,他的宏愿,我总是清楚的知道。至于……景元觉,撇开了一切是非不
论,大概……也属于上乘的人选。
不觉莞尔。
且乐观的想来,这一个倚仗了闻哥的未来,不济,也是景元觉治下的后岁,那么,如果……如果上天有心垂怜,如果
假以足够的时间和力量,也许,便真可以在遇见的期限内,让我之一辈,有幸得见一举解决覃朝五十年大患的壮景。
齐鹏少有远志……
是幸能,生而逢时。
而今天不过一场普通相亲赏春,为化解恩怨促进婚嫁双方感情的桃梅会,可就托了地上这幅潦潦草图的吉言豪意,如
有他日,真的能够一语成真,往后便在覃朝的煌煌史书上,就因今此一句,也当卓而不凡。
片刻,收起微笑,我转而去看另一头。
小郡主的画更为简单。
白色绢帛正中,有一女面窗背坐,于如豆火光之下,眼望窗外明月,一手执针引线,一手按甲,正在缝补着一件甲胄
。
乍一看,便知是一个妻女深闺思军郎,为补旧衣裳。
此画此意,虽也动情感人,可摆在一旁,和齐小公爷那豪迈血性的一幅关山出兵图那么一比,未免显得哀怨凄愁和小
家子气。
然而目光转到题首,却是一行娟秀中透着力道的甲盖小楷:
“国之有勇,征不归航。
关山万里,百转回肠;
枕鞍梦鼓,胡不戎装;
大覃英娘,无让儿郎!”
……这是否就叫,不谋而合。
我抬头,迎上对面景元觉探来的目光,他眯着的狐狸眼,正弯成一个深深的笑眼。
四目相交,心照不宣。
见他抬手,轻摇起扇子挡起一侧勾起的唇角,却掩不住那虽轻微却堂而皇之的笑意。垂下长眼睫,倒是总算遮住目光
中的精深,他转头,对了身边直目看画看得有些怔楞的齐太夫人,温和而清朗的出了声。
“太夫人,想不到朕在位时,竟又能生出一位大覃英娘。”
他向西方高处,凭空拱起双手。
“为后辈,为今君,朕告祝先祖面向万民,皆是深感欣慰。”
……
此话出口,清楚明白。围观人们的念叨,像是被一刀轧断的蔬果,霎时迸进了安静的另一半。接下来,便清晰的听见
了定襄王大声的,紧赶的,略带夸张的由衷感慨:
“少有宏志,夫唱妇随,今之鸿愿,他日若能共举,沙场举案齐眉,成就我覃国一段无双佳话,谁能说这不是我主之
福、齐家之福、大覃之福——”
有人吸气,有人叹息,有人结舌。话音没落,我分开挡前几人转向景元觉,双手高举过顶,一揖到底:
“臣谨代众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恭贺陛下,麾下人才济济不拘一格!恭贺广平郡王不忘先祖遗训教女有方!恭
贺太夫人一身英泽,今能后继有人!”
俯身在地面上还没来及站起,新近荣升散骑常侍的郭怡郭大人清晰高昂的声音跟着,适时帮进插嘴。
“小公爷和小郡主诗作虽略带拙朴,却是两相辉映愈显真诚,尤其小郡主一句‘大覃英娘不让儿郎’,可见齐太夫人
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事迹早已广入人心影响无数青年,更至皇室金枝,令小郡主小有雄心胜似男儿壮志——臣观
之感动之余,亦以为正如苏大人所言,此乃皇上之福,广平郡王之福,齐太夫人之福,我大覃未来千秋强盛不衰之…
…”
甚而是廉王世子元凛,“郡主出身北邑,臣闻其自幼便得广平郡王悉心教导,一向关注民生疾苦,尤其对北方夷狄近
年劫掠滋事深以为忧,她虽是金枝玉叶之身,却不喜女红针线,反好鞭法骑术、苦习日久,为广平郡妇女幼孺之榜样
,正有当年齐太夫人为民杀破虏、不喜红妆爱武装的风范……”
……
如此就定了性。
见众说纷纭中,人群中一头白发的齐太夫人遥遥对我点头,远远对着景元觉作势高起抱拳,然后激动的跨过几位大人
,一把握住了我身边玲珑郡主的手。
“郡主,老身只当你聪慧可爱,知书达理,却没想到你以千金之身,仍能够如此深明大义,这真是……有我齐家遗风
!”
玲珑被抓的急,原地愣了片刻,却眨了下眼睛立刻反掌,改握住太夫人,“玲珑自识字起就喜读夫人列传,知道太夫
人乃是巾帼豪杰,一生承袭开国公祖之志,不仅亲征无数保家卫国,更生养出三位杰出的夫人,她们才貌双全,不仅
能亲自上阵杀敌,更招得了我朝洪厉、武国威、华展祖三位大将为婿,您膝下一门男女天下无双,都是玲珑从小就敬
仰的英雄啊!”
“咳啊……”
张之庭忍不住低咳一声。
我是一脚踹上他的鞋面。
“噢……”
他低头闷哼,及时转头去掩口,止住下文。
旁边小郡主,还在抓着齐太夫人大声侃侃而谈。
“……太夫人,其实玲珑自知武艺低微,勉强懂个一招半式、实在只是拿不上台面的花拳绣腿,若是真要上阵杀敌,
恐怕还要像刚才那样拖人后腿,所以那幅画……玲珑就是表明心中所思所想的愿望,您还切莫笑话……”
“……玲珑这回来京师,能有缘认识太夫人,就想着若是能从此拜您为师,就算要重头修炼一番,但只要有一分您三
位夫人的功夫模样,那就真是再好不过……”
“若是您不答应,其实也没有关系,我今日能当面见过了您,一了心愿,真的……也就很高兴了……”
“咳、咳……”
这回可好,我先忍不住摇起扇子挡住口鼻,缩在后面吃吃哑笑。
半天之后,那一老一少泪眼汪汪的新结下的师祖徒孙情谊,场上多位明眼的判官已不必再断——明着说,这是小郡主
身为女儿家,有一份不输男儿的毅勇刚烈,比较齐鹏画作的直白显得更为难得;暗着说,这根本是对齐家一门四代,
尤其是眼前继承齐国公齐炎遗志的齐家之主、齐太夫人一生功绩的肯定与颂扬。
之前定武试的时候齐鹏并没说错,齐国公府门,一向是英雄出巾帼。夫人、女儿们、乃至女侍们都是文武双全,甚至
可为覃国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轰轰烈烈、血洒疆场。
……本就是难能可贵的壮举,如今正当我皇不拘用人之际,乃至是胜过齐小公爷投军报国之为,自然更值得大加褒扬
。
至于小郡主这头,她是否武艺傍身,是否英勇善战,是否真能出征——那是后话,先前按下不提。眼前,皇帝面前、
郡王面前、太夫人面前,如此一个天大的顺水人情,被人捧着嚷着自己呈了出来……
朝人知趣,岂有不送的道理。
63.风月生歌[一]
景元觉咳嗽了一声,定襄王拍拍手,于是齐太夫人和小郡主的相见恨晚不得不暂时停歇,大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也终
于告一段落。定襄王请大家回座,便宣布如无异议,这一轮是那位新生还冒着鲜气的大覃英娘获了胜。
自然无人有异。接着他有请侍中吴大人趁热打铁,公布第三轮的题目。
“呵呵……”
吴焕老大人站起身来先笑,向正中的景元觉拱礼完毕,又环顾了一圈,看到小郡主那边,把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
儿,才笑眯眯道,“前两轮精彩,齐小公爷和小郡主各展所长,都是英雄出少年,让老朽这等岁数的人,看了是打从
心眼里面高兴……呵,吴某和付大人陈大人事先商量,以为既然两局已过,桃梅缤纷,春光正好,这最后一局,就不
必那么紧张激烈,趣味为佳、竞技为辅,权当咱们闲余一乐,谁若是落了末着,也不用往心里去——便取了射覆 。
”
射覆者,有物置于覆器下,问射,名中者,胜。
兼顾运气与推理,射覆游艺,既看得出赢者机巧推断的能力,又可以让输的人不费力的把失败推到运气不佳上去,确
实如同吴大人所说,适合今天这场介于相亲比试和行乐赏春之间的桃梅际会。
场上人群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吴大人躬身请示了正中端坐的景元觉,得到那人挥手以示首肯,大把银须面风一抖,开
口又道:
“多谢付大人陈大人之前的巧思妙想,现下不才老朽,就以歌为媒取出这一轮的题目——‘淡红袖、疏相守,守明盘
。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此话出来,一时全场寂静。大约过半的群人张了口,一下子,就合不上下巴。
妙哉……
确实妙哉!如果不是碍于场合身份所制,我真的想大拍两声巴掌为此题喝彩,此题妙哉,妙哉,微妙哉……
吴焕老大人顺口吟出的词句,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佳作,却因为作词人的身份特殊,满足了市井小民的一向旺盛的
传播欲望而广为流传,甚至连街头不识字的小商小贩,都知道那乃是一代诗书才女、当今皇帝母后的传世佳句,何况
如今诸位在场翰林。
那首全词是:
雨潺按镜凭栏,忆江南,犹记初时、深院见皆难。
淡红袖、疏相守,守明盘。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此词成就覃朝一代美谈。
传说,当年先帝本是风流,巡游时和太后、也就是当年的兰妃周氏两相见于江南周府,先帝惊其美貌收为后妃,从而
成就一段钦点麻雀上枝头的佳话。然而一段时日过去,兰妃虽说是进了宫,虽说是在后宫艳冠群芳,可惜,也不能得
其从一专宠,于是日子久了,亦不能免俗,有了那后宫诸般常见的怨尤之谈——但是周后,毕竟是周后。卿本才人,
出身江南名门,世家书香,自然不同于那些空有面皮的庸脂俗粉,腹中的怨尤再大,也不能浮浅表面,最多,不过化
成了字里行间隐隐泣泪的一首《相见欢》,再亲自将那一首词自谱成歌,配以动听的唱腔、凄美的曲调,隐晦的暗示
明示先帝纵使昨日情深仍旧历历在目,今日容颜还未老去便得了新欢忘却旧爱,直教旧人独面空镜、无人相守、情何
以堪……
史载先帝永秀初年,上春游桃园,兰妃亲弹唱此歌,一闻感慨万千,二闻悔不当初,三闻——周后从此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