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自认良人。
——再简而言之,齐国公府上不日要举办一场迎春赛事,在众贵宾的公正监督下,于游戏之间,品评对方才学。
这文一出,京城立刻哗然。有人直言不讳,说男女互审荒唐至极,也有人说两家僵持不下,这也不失为一条解决之道
,更有覃朝不满贵族指婚制度的年轻人津津乐道,说这是适宜的相亲之法,正可解决多少貌合神离的媒妁婚姻云云。
满城风雨的中心,我却在城中奔走,为小郡主招兵买马。
按照我们事先的商定,那三场会试由两家各提议订下一场内容,剩下的一场则由嘉宾现场出题,以示公平起见。除出
试一定由本人参与外,齐小公爷和小郡主双方均可选取三名参从在准备会试时和会试现场中出谋划策。
规矩一出,齐鹏那边是毫不客气。齐小公爷很快请了三位书院读书的学友做参谋,并立即指明第一场会艺是考究武功
——还美其名曰,说是齐国公府一向英雄出巾帼,历代夫人和女儿们都文武双全,甚至可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因此此
要求再是合理不过。
可叹小郡主金枝玉叶,哪里学过什么武功?就是她平时喜好骑马,手上的功夫,撑死了也就是挥两下马鞭而已。因此
齐鹏这考题一出,等于是一点余地不给,摆明了推拒——然而游戏规则如此,已经不容反悔。
郡王小郡主担忧不已,我也只能安慰,古人不是还有田忌赛马呢,大不了,我们从其它两局扳回来就是……
比试尚未定下之时,郡王就早来拜托我做小郡主的幕僚,因为我正有此意,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他。后来我又拉了和郡
王家熟悉的张之庭作军师,两人商议之后,又专门去请了柳烟飞,想她谙熟男人心理,和京中权贵又相熟,加上我那
一点想让闻哥知晓的私心,她作那剩下的一名顾问,再合适不过。
这样决定下来,幕僚这边算是阵容强大,又兼之我们有赞成联姻的景元觉、广平郡王、齐太夫人那三位重要人物作了
后台,比之齐鹏和他那三个书院同学,我以为是占尽人和。
至于可由小郡主指定的那场比试,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
张之庭听她抚琴奏歌一曲完毕,打结的眉头,自始至终没有舒展开。
“张哥哥,怎么样?”
小郡主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讨好的看向他。
“……郡主的琴艺,自然是齐小公爷比不过的。”
郡王一听高兴起来,“张公子这么说,看来是笃定了。”
“是吗?嗬嗬,其实我还真没练过几天……”
小郡主眉开眼笑道。
“郡主本性聪慧,区区七弦,不在话下。”
张之庭慢吞吞的说完,却转过头来,在我耳边不动声色的快速低语,“琴艺……还是适宜藏拙。”
我仰头叹息,这个不成。
经由我们使用各种渠道,各种手段打听出来的结果,齐小公爷此人,尚武,擅骑射,精兵法。至于文的方面,书法亦
可,画艺平平,琴艺则比画艺更为不精——本来大好的取胜之道摆在眼前,然而不幸的是,小郡主被郡王宠坏了,从
小也是个偷懒的主。
“不然绘画吧?”
张之庭看了一眼仍旧兴高采烈的小郡主,问我,“她不是跟你学过两天?”
是啊,她有点家教打下的绘功底子,以前一时兴起又跟我学过两天,实在不行,也只有拿这个顶缸了。
“小郡主,你最近可曾练过丹青?”我问。
她坦率的摇头,“我最近都在佛堂礼佛啊。”
“哦……”
郡王紧张道,“怕是手生,要紧吗?”
“父王,这有什么要紧的,”我们还没开口,郡主已经先开口安慰她老爹,“这个不行,就换那个,那个不行,就换
这个,我有苏哥哥张哥哥瞧着呢,他们两个,随便哪一个上去,还不都是稳拿魁首的料?”
我和张之庭对看一眼,心中叹息,这要是我们能代劳,还用在这忧虑操心,费这许多功夫?
郡王听得讪讪笑两声,低头却是对玲珑软言好语,“不怕,就是没争取上齐小公爷,你出去亮个相,全京城的公子哥
还不都得拜倒在我女儿的裙下?”
“嘿嘿,那是……”
小郡主抱着她老爹的胳膊,一脸的笃定。
“……郡王,依苏鹊看,比试的题目,还是定绘画好了。”听了半天,我无奈道,“虽然郡主琴技也优异,但画作优
劣更易分辨,而且作画画技还在其次,切题合意更为重要,郡主……更有决胜的把握。”
“好好,苏大人决定吧。”
“那我们这就往礼部和齐府送题了。还请小郡主从今天开始多练练笔,免得到时候……手生,发挥不了应有的水平,
那就不美了。苏鹊这些日子会尽量每天抽空来看。”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从郡王那出来,上了车,我长叹一声,抱着脑袋郁闷。
乐卿公子坐在对首视若无睹。
生性凉薄……
结果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这下要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
想到将要到来不可避免的画技恶补训练,那个心寒,那个心寒啊。
“谁叫你要管这闲事。”
“不能这么说啊,相识一场,我想让小郡主风风光光的出嫁啦。”
“说到底,这也是他们两家自己的事。”
“那这不是当差,没办法嘛。”
“就是交待下来的事,也没人叫你非得劳心劳力,累死累活。”
“……”
我摇头,无情的人,鸡同鸭讲。
这边我继续苦恼,恼得满心纠结,那边张之庭却转过头,淡淡扫我一眼,“你记不记得,你的平生抱负。”
话说得没头没脑,一时呆住。
见他仍是执着的望着我做殷殷期盼状,凝神下功夫苦思一番,仍然毫无结果,最后不得已,我指着自己不耻下问,“
我,有抱负?”
低叹一声,他靠在车厢上白我一眼,敲起了单手敲起了身旁的木头,口中念念有词。
“一壶温酒,对水山庐,三五知己,万里行游。”
……
很妙。很逍遥。很有节奏。
“……哦。”
好像某月某日,是大言不惭的拍着胸脯,说过这样的话。
这本是罗放的话。
我师者……江左四俊之首,千山游客,百川旅者,平生纵横不羁,足迹踏遍天南地北,十六字豪言玩笑句,平白无奇
,却切真其意,坦荡其怀。
所仰所慕。
若是寻常庸人,还真不屑说与他听。
“——所以你的抱负,就是这样没有抱负的过一生。”
“我……”
怀念与仰慕的情绪,“啪啦”一声原地破碎,“……张之庭!”
“难道我说得不对?”
“……”
这位仁兄啊,你不晓得意会言传高人之道也就罢了,偏是为何,非要情衷那揭人老底之为,还揭得是如此理直气壮,
自以为然?
我对着他呼哧呼哧的喘气,一边暗地回顾自己的过往人生和未来志向,搜肠刮肚的,希望能寻找到一针见血的反驳。
可惜半天之后……一无所获。
深深的挫败感袭来,我学着他的样向后仰靠,仰头叹息,低首承认,“也许你说的得对……”
张之庭报以冷哼一声,潇洒的,完美的,完成了寒碜我的大业。
默默看他一眼,君殊不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想到此节却是少有的怔楞。一时莫名,脑中掩不住的浮想开去,胸中情绪压不下的纷涌而来,心头阵阵酸涩,再度开
口,声音都透着滞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谁规定非要人人都热血满腔,壮志满胸……壮志满怀,又能怎样。”
张之庭有些诧异的转过脸来。
我苦笑。
“扯远了。扯远了……就是不大服气。你说,那虽不是什么大抱负,不也有点那什么,‘两袖清风余香处,悲欢人间
走一遭’的味道么?”
“两袖清风余香处,悲欢人间,走一遭……”
张之庭重复一遍,有些微微的恍惚。末了,他缓了神,转头再看过来,眼神已是平静清亮,而且坦率直白,“说得好
。那,为什么当官?”
……
中套了。
半晌,我默默叹口气,不得不绝地奋起反击,“之庭,你到京城来,那又是什么事?”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我,也没有回答。
怎可能是没有事。一夜还好,没有事的人,会夜夜站在院子里坐在房顶上,对着月亮呜呜的吹笛子吗?
早就听得难过了,又不敢问。
广平的朋友中,我和他最合得来,言辞交往都亲近,但是彼此的私事,谁也没有过问过。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种
有距离的亲密,我一直觉得挺好,可是如今两个人各怀心事,这样说不得,却成了一种隔阂。
马车晃晃荡荡往城北而行,两个人不声不响,直到突然“嗙”的一声,马车猛的停住,我和张之庭两颗脑袋顿时撞到
一块。
捂着头看小六惶恐的探进来赔罪,说是南市车多避让不及,老爷张公子没事吧?
其时张之庭别的发簪正好不偏不倚戳到我的左额角,眼泪就要飚出来了,还发作不得,软语安慰小六没事。小六出去
,张之庭总算有良心,老老实实,伸手过来帮我揉。
总是操琴的手带着不轻的茧印,按在脑门上有些吃痛,动作却很老道。
我闭着眼睛享受。过一会,那手停下,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像是清冽的泉水般,舒缓人心。
“我来收一笔陈年旧账。”
心一凛,终究还是,他退让了。
“等结了,小鹊陪我一醉吧。”
“……好。”
额角上的手又开始动作,心情兀的好了,我喜笑颜开的啰嗦,“之庭,我不介意陪你喝,也不介意你白吃白住,你这
么贤惠,童养媳似的,我想找着养还轻易找不到呢。就那个,反正你每天晚上都要吹笛子的,今天晚上,我点点欢快
的,行不行……”
脑门上的手一紧,额角挨了一下重的,“少得寸进尺!”
说话间已到了我的府邸,下车正正衣冠,等着小六进去找人,把车上郡王送的几样礼品给卸下来。
张之庭仍旧板着脸,没轻没重的替我揉着额角。
我疼的龇牙咧嘴,直往后缩,“哎呀,轻点轻点……”
他手下不停,“说了不揉开,明天会肿!”
哼,此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哎呀,哎哟!肿就让它肿吧,别揉了……”
“不行!”
“真的没事了。”
“胡说。”
“疼啊,哎呀,疼疼……”
“没出息,忍忍!”
“我说你再不放手我要打人了!”
“你敢……”
“乐卿公子,好久不见。”
——突然一把清朗的男声,远远传来,中气十足,却又透着几分拖沓的慵懒。
我俩同时收声,原地回头,那人黑衣朱带,赤金头冠,正背着路边停的一辆马车,负手缓缓穿街过来。
僵立。
就着那两相扯皮的动作。
……
终于来人立在眼前,张之庭慢慢收回了手,长袖一揽,面对来人,原地作起长揖。
一拜,两拜,再拜……
我窘在他身后,迟了整整半盏茶,才晓得要跟上,作礼。
那着便装的人站在我们面前,见了施礼不还不理,只在最后,手中一把金扇抵在张之庭欲要下叩的肩头,笑盈盈道,
“听闻乐卿公子到了京城,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得了佳缘再闻妙音,却是一转眼不见了乐卿公子踪影。还以为
张公子是生性淡泊,不喜欢京城这种喧浮所在,已经早早离开,却不知,原来是在苏爱卿家,作起大隐于市的无忧食
客了……”
我奇怪的看着他。
姑且不论他为什么会屈尊降贵的出现在我府门口,这人天生的狐狸心性,说话向来不论是不是别有深意,一向给人留
上三分面子,好有着进退的便宜——可今天,对只有一面之缘,朝野之外,和他又没有什么过节的张之庭,却这么的
直接挖苦,咄咄逼人,好不似他一贯的作风。
而且……那脸上挂着的笑意,竟然能少有的被我看得分明,根本是没有到达眼底。
疑惑间身边人已经开口作答。
“之庭惶恐,不知如今,该是如何称呼您?”
“乐卿公子何必多礼?既然出门在外,便宜行事,跟着苏爱卿一样,叫声‘四公子’,也就是了。”
54.相克相生
我上前一步,挤出三分笑来,“……四公子,您大驾光临寒舍,令苏鹊茅屋蓬荜生辉,此处风大,快请进去说话?”
景元觉斜睨我,片刻没有作出理会。最后他一偏头,“呼啦”一声笑着展开撒金折扇,“不进去了,本来就是路过看
看,既然你还要招呼客人,不便多加打扰。”
“不打扰,不打扰!今日应着没什么事,这不,是去了广平郡王那一趟刚刚回来,不知,竟然劳您久等……”
“四公子,”话还没有说完,这厢张之庭默然片刻,忽的接了话,“之庭是苏大人老友,厚颜进出苏大人府邸,一向
如入自己家门,不需要苏大人招待什么。四公子来访有正事要说,之庭合当回避。”
说完他拱了拱手,侧身让出一边的位置,欠身抬手,做了主人般的“请”字。
景元觉偏头,嘴上还带着笑,眼睛却微微眯起。
我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之庭,好好的抽哪门子疯,说话也这么不客气!
正要打番圆场将就过去,景元觉合上扇子握在手里,淡淡开了口,“乐卿公子多虑了。流年平常,上下和顺,覃朝也
说不上有什么急迫的大事,要临场劳动翰林大臣。今日,不过就是顺道路过,兴之所至了,来问一下苏爱卿,还记不
记得当初亲口答应的事。”
“……什么事?”
话题忽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景元觉缓缓转过头来,眯起的凤目,像是勾月的弯刀。
“苏大人还真是不想记得的事,一点也不往脑子里去呢。不过没关系,我这还记得,戊羊陂,东营,中帐……”
七个字,唬的我是立马一脸惭笑。
“呵呵——之庭你先进去,我随皇,不,四公子,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