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络柏——十九谦和

“不合江总的胃口？”尹若柏面带微笑问。

江麟故作镇定地回答：“没有。”

“相比山珍海味，我做的菜必定是难以下咽，对吧。”

操！找茬呢！江麟气苦，打打杀杀他很拿手，但吵架斗嘴就只有吃亏的份儿。他哀怨地瞥了一眼尹若柏，继续低头扒饭。

“噗！”尹小川笑喷。

一个半星期过去了，江麟除了帮会事务和生意应酬，其余时间都待在尹家。他一直粘着尹若柏——趴在桌边看他，帮他端茶送水，休息的时候嘘寒问暖，就差跟到洗手间了。可惜江麟的殷勤并未换来尹若柏的丝毫回馈，他依旧冷言冷语，时不时文绉绉地嘲讽两句，搞得江麟百般郁结。

有时候，江麟会自暴自弃地想，索性把他推倒“生米煮成熟饭”，但看到尹若柏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他又软了。他觉得尹若柏就是老天派来克他的。

这不，凳子还没坐热，顾三就叫他回去处理事务，他只得又风风火火地起身穿外套。江麟正在换鞋，尹若柏突然出现在门口，环抱双手，面无表情。

“以后不要来了。”冷冷的一句话把江麟打入冰窖。

“……”江麟反应不能。

“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老这么来来去去影响工作，得不偿失。”尹若柏幽幽地说，眼眸中没有丝毫情感，“放弃吧。”

说完就把门关上了，江麟怔怔地盯了门半天。

“顾三！你他妈出的什么馊主意！”

“啊？”见江麟气急败坏地质问自己，顾三如坠云雾。

“你说‘一直追’就有用？屁用没有！！”江麟恨不得把桌上的文件夹甩到他脸上去。

“没用啊……？哈哈哈怎么会没用呢……”

江麟猛地把文件夹扔了过去，啪地砸在顾三笑得灿烂的脸上。

“老大，你这么暴力是追不到他的……”顾三把文件捡起来。

“我哪敢跟他玩儿暴力啊，我整个就一孙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可好，正眼都不瞧我。”江麟觉得自己快成怨妇了。

“唉，那就只剩一招了。”顾三神秘兮兮地说，“这招啊，所有的女人……错了，所有的男人，都挡不住，那就是——苦肉计。”

“真的？”江麟半信半疑。

“真的！”瞎军师顾三狠狠点了下头。

万物笼罩在阴云之中，仿佛被抽去了色彩，灰蒙蒙地匍匐在天地之间。一声惊雷炸响，拉开了雷暴雨的序幕。闪电劈开墨汁翻滚的天空，滚雷碾压大地，雨滴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势头砸了下来，十米开外不辨东西。

刚说要玩苦肉计，就下这么大的雨，江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从车上下来，顿时被雨淋得睁不开眼。

手机突然响了，尹若柏拿起手机一看——“老公”。

“若柏。”电话那头传来哗哗的雨声，和那个低沉嗓音，“我在你家楼下，你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我。”

尹若柏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江麟果然正傻乎乎地站在雨地里。

“我等你，若柏。”江麟的语气极尽温柔，“等你接受我，拿伞下来接我，我等着你……”说完切断了电话。

尹若柏拉上窗帘，坐回到座位，把手机里那个“老公”的号码删掉，继续写字。

没想到春季的雨天如此阴寒，江麟穿得很单，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粘在身上，又冷又腻。他有些后悔，却又有些期待。

可他的这份小小的期待，在接下来毫无动静的半个小时里，几乎被消磨殆尽。

雨却一点停歇的意思也没有，时不时有路人朝他张望，江麟心里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自己选择玩这招，怨不得别人。

只是江麟觉得很冷，从内到外都凉透了。他这小半个月的付出，竟然换不来一个常人都应该有的心疼。尹若柏当真讨厌自己到如此地步？！

江麟正腹诽无数之时，看见楼道口闪出一个令他心悸的身影。仿佛黑暗中的人看到了光明，江麟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狂喜。

尹若柏没有打伞，他双手插兜，一脚跨进雨里，任凭狂风拂乱发丝。

在离江麟两米的地方，他停下脚步。江麟此刻已是狼狈不堪，但那双如深潭般夺人魂魄的眸子中，却闪耀着喜悦和温柔的光芒，如同璀璨星辰。

“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尹若柏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喜欢你，若柏，我要追你。”江麟也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问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出！”

“……”江麟愣住。

“你以为这样死缠烂打我就能接受你？”尹若柏反问。

江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不太会说话，不懂怎么回答你……我……只是喜欢，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江麟有些绝望地缓缓蹲在地上，手指插入凌乱的黑发，发梢的水珠不停地滚落。

尹若柏看着那低垂的深色头颅，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你先进来吧。”尹若柏转身。——且不说两个大男人站在雨里对话实在过于诡异，加上尹若柏忙得要死，根本没空跟江麟耗着。

两人刚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江麟就觉得尹若柏脸色不对。果不其然，尹若柏突然按着胸口，额头沁出冷汗。

“怎么了？”江麟想要扶他。尹若柏不回答，推开他的手就往房间走。

江麟追了上去，见尹若柏从床头柜里拿出小药丸吞下。

“你……没事吧？”江麟顾不上还在滴水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

尹若柏缓了一会，才有些虚弱地启口：“……犯病了。”

“心脏病？！”

尹若柏轻点了下头。江麟突然俯身，把尹若柏拦腰抱起。

“干嘛！……”尹若柏惊呼。

“别乱动！”江麟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势和一丝心痛。尹若柏怔愣住。

江麟把他轻轻放在床上。

“把湿衣服脱掉。”说完江麟就要动手解他的衣服。

“别碰我！”尹若柏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要躺！稿子还没誊完呢！”

“我帮你誊！”江麟的脸挨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尹若柏的脸颊上。

“听话好吗，把衣服脱了。”江麟哄劝，眼神里溢满温柔和心痛。

尹若柏怔了一会：“我自己脱，你去誊稿子。”

江麟把空调打开，湿漉漉的上衣脱掉，坐到书桌前，开始犯难。

他的书法简直是惨不忍睹。他时常抱怨老爸取了个如此复杂的“麟”字给他，害他练了快两年才把自己的名字签得像模像样。

江麟看看草稿，又看看正稿，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写，捏着笔杆的掌心沁出冷汗。

尹若柏把湿衣服脱下，拉上被子乖乖躺着。他盯着江麟那健壮地背影，不知不觉睡意袭来。

梦里，身体好像化为一根羽毛，在天地之间飘来飘去，时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时而坠入冰冷的湖面……

尹若柏醒了，发现台灯还开着，江麟却已不见踪影。转头看了下钟，到了去杂志社交稿的时间。

他翻身下床，换上干净衣服。房门突然打开，尹小川冒出来：“哥，我出去给江麟买药，他烧得厉害。”

尹若柏一愣：“他人呢？”

“在我房间，我先去了。”尹小川说完离去。

尹若柏捡起地上的衣服，送到洗衣机里，然后往尹小川房间走去。

推开门，江麟正靠在床头半躺着，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听到身边有动静，江麟睁开眼，见尹若柏正站在床尾，不由得心中一动。

“……我……把稿子誊完了……”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比哭还难看。

尹若柏回避他的眼神，绕到床头，突然伸手，把手背贴在江麟滚烫的额头上。

——这个热度，至少有三十九度。尹若柏皱眉。

常人之间纯属正常的举动，却让江麟胸中万丈滔天，心跳怦怦加速。这象征着小小关心的动作，令他的炽烈爱意几乎冲出胸口。

尹若柏拿开手，望着还在发愣的江麟，说：“我去交稿，你休息吧。”

“等会儿！我送你去！”江麟猛地掀开被子——两人同时都愣住了。

一柱擎天。

江麟纳闷：被摸个额头就兴奋成这样，难道他当真是个禽兽……？

尹若柏首先反应过来，脸微微泛红，迅速转身离去。

江麟刚想叫住他，突然想起自己连衣服都没得换，只得作罢。

尹若柏有些尴尬地回到房间，走到书桌旁拿起稿子。

正稿齐整地叠着，尹若柏直接翻到最后几页。

——歪歪斜斜的字体映入眼帘，虽然扭曲笨拙，却看得出无比认真。有些复杂的生僻字，依葫芦画瓢地按照尹若柏的笔画照搬，显得可笑。

翻到最后一页，笔画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可见那时候江麟已经烧得难受了。尹若柏眼前浮现出江麟那逆光的背影，湿淋淋地坐在那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只为了让自己躺在床上休息。

一股暖流透过稿纸，从指尖流入心间。尹若柏低头浅浅一笑，万物生辉。

尹小川在药店被狠狠宰了一刀，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他心想江麟怎么说也算个“贵人”，贵人用贵药理所应当，他没想自己兜里的钱全是他哥一个字一个字赚来的。他拎着一兜药就往回跑。

尹若柏把稿子交到杂志社，嘱咐责编小王帮他存放好稿件，等下次交稿时再还给他。

在回家的公车上，尹若柏一直盯着窗外熙攘街景，不知在想什么。他提前一站下车，走进一家大型超市。

江麟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还算有常识，只吃了两粒退烧药。尹小川端来一杯热水，江麟接过。

透过玻璃杯壁，江麟发现尹小川正炯炯地盯着自己。

“麟哥，是不是很难受？”尹小川幽幽地问。

“还好。”江麟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

尹小川抿着双唇，慢慢爬上床，双腿分开跪在江麟身侧两边，双手撑在他耳旁，轻声问：“要不要我服侍你？”

江麟愣了一秒，露出邪恶戏谑的微笑：“哦？圈子里有名的小魔头居然也会吃回头草？”说完抬起右手在他的嫩臀上揉捏。

尹小川的小脸泛起红晕，刚想吻上去，突然听见钥匙的声音！他飞速滚下床，踢踏着拖鞋跑了出去。

“哥你回来了。”小川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不自然。

“恩，他烧退了么？”尹若柏把超市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

“刚吃了药。”

尹若柏听见洗衣机的声音，说：“过会儿衣服洗好了你去晾一下。”

“哦。”尹小川凑过去，“你买了什么啊？”

尹若柏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是你啊，去超市只会买吃的。”他把日常用品分类放在储物箱里。

手臂上突然传来柔软触感，江麟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尹若柏站在床尾，说：“这是最大号的了，不知合不你身，你试试。”说完离开。

江麟拿起刚尹若柏丢在他身上的衣服——一套深蓝色的纯棉居家服。

尹小川把江麟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架在洗手间，尹若柏把浴霸打开。

“干嘛开灯？”尹小川不解。

“把衣服烘干。”尹若柏解释。

“着什么急啊，我看他没有想走的意思。”

尹若柏把一壶冷水搁在煤气灶上，点上火，说：“人家是大老板，耽误了生意你担待得起？”大老板个鬼。尹小川想。

不知衣服换上没有？尹若柏打开房门。

——江麟刚提上裤子。尹若柏有些惊讶地发现，XXXL的衣服江麟穿着还是有些小，衣服纽扣就扣了三颗，紧实宽阔的胸膛袒露着。

“……衣服嫌小吧，我再去给你……”话音未落，江麟突然把他拽进房间，门嘭地关上。

“我好开心……”江麟不顾后果地紧紧抱住尹若柏，“你买衣服给我……我开心死了……”

——你是女人吗。尹若柏心想。滚烫的热度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尹若柏感觉自己快要被烧着了。

“烧还没退，你去躺着吧。”尹若柏语调平稳。

“……让我抱你一会……”并非询问或是威胁，倒更像是撒娇。出于对病人的宽容，尹若柏没推开，任凭他抱着。

江麟贪婪地嗅着尹若柏发间的清香，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游走天外。尹若柏微凉的体温胜过任何一剂良药，让江麟无比心安。

“若柏……我好难受。”江麟在他耳边轻声说。

尹若柏无语，这一会开心一会难受的是闹什么呢……

“我不该听顾三的玩什么‘苦肉计’，害得你生气，自己还遭罪……”

“你想明白就好。”尹若柏说。

江麟扶着尹若柏的肩膀，深深地望着他，眼神里满载着柔情和痛苦：“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接受我？”

尹若柏回望他：“……我不知道。”

站在门外偷听的尹小川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4

折腾了半天，烧才退掉，江麟洗了个澡，换上自己的衣服。

“补充点维生素。”尹小川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江麟接过。

尹若柏的房门关着，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

“半年前，我哥被人甩了。”不顾江麟惊讶的目光，尹小川剥开一块凤梨酥。

“他是我哥大学里的导师，文学系的。”尹小川咬了一口，“我哥毕业后一直和他在一起。”

“后来呢。”江麟问。

尹小川说：“后来我哥撞见他跟我做爱，发了好大的火，第二天那个导师就消失了，听说是去了国外。”

——不要以为人人都跟你们一样，整夜整夜的交配，像个发情的动物。请你离我远一点，我嫌你脏。

“……难怪他那么讨厌我。”江麟自言自语。

尹若柏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看书，没带眼镜，长长睫毛在眼底投下好看的阴影。

江麟在书架前面晃了半天，抽出一本路遥的《人生》，走到尹若柏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书来。

尹若柏瞥了他一眼：“坐椅子上看去。”

“我想离你近一点。”江麟头也不抬地说。尹若柏只得任由他去。

江麟阅读速度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去。他不禁暗暗埋怨他死掉的老爸，为什么小时候就知道带着他打打杀杀，没让他学文化，害他现在‘美人’都追不到手。

看了几页，江麟突然抬头望向尹若柏，冷不丁问道：“若柏，如果我能成为你喜欢的类型，可以接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