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兮闭了闭眼,声音低低地说:“是我有些累了。”
“看见湖心的那个亭子没有,那里人少,既然累了,去坐坐如何?”
常明兮即使有,也自然不会提出异议,那个湖心亭远离集市,走过去还要一长段路,所以除了湖中花灯围绕,便没有什么人了。
到的时候,二人不禁发现,其实从湖心亭这个角度,看环湖的灯光,看民生风情,才是最美不胜收的。常明兮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仲仪双手撑着椅后亭子的围栏,望着不远处的市集,深深呼了一口气,道:“这便是朕的京城了。”
常明兮道:“这些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仲仪低下头看他,瞧见他手上还拿着刚刚的那串冰糖葫芦,便问道:“你怎么不吃?”
常明兮不说话,只抬了眼睛看了一眼仲仪,随后又垂下去,隐忍似的皱了一下眉。他抬起手撩起面纱,宽袖遮住了脸,低下头在第一颗山楂上咬下一小半下来。
手放下的时候,忽然又有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脑后,轻轻一扯便解开了他的面纱。常明兮诧异地抬头,迎上的一双深黑色的眸子,接着四唇相贴,柔软的舌头抵进来,与他一起在山楂表皮的冰糖上舔了一舔。
仲仪一手撑着围栏,俯下身来,一手捧着常明兮的脸,从未有过的轻柔的吻,口中酸甜的滋味弥漫开来,唇舌争夺间那一小块山楂似乎就要落入仲仪的口中,常明兮又不由地仰起脖子迎了上去。
亭外花灯在湖面上轻摇,仲夏的晚风荡起层层涟漪。
一吻忘情间,常明兮的手攀上了仲仪的后背,手指碰上了袖中的刀柄……
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常明兮在夜色中睁开了眼,细细看着仲仪垂下的睫毛。
是你大意了……
他想着。
手猛地握住刀柄!
但忽然之间,耳边传来异样的风声,接着瞬间,只见月光在仲仪的背后猛地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常明兮心中一紧,手骤然间松开刀柄,接着用力在仲仪背后的某处一抓,一阵猛烈的疼痛划过掌心,他什么也顾不得,一下子推开仲仪,喊道:
“有刺客!”
第二十二章:中毒
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枚七星镖,横着划破了整个手掌。
见自己已然暴露,三名黑衣蒙面刺客自亭子的飞檐上而下,两名冲向仲仪,另一名持剑刺向常明兮。常明兮下意识地就想抽出袖子里的短刀,可刚刚一动,便发觉不行,若是此时自己抽刀出鞘,难保不会被仲仪发觉。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已逼近眼前,常明兮心下一横,只用双掌一合夹住刺向自己面门的剑身,不住后退着。
那一边仲仪一人面对两名刺客,更觉棘手,幸而他自小从名师练武,虽然手无寸铁,也勉强可与他们二人周旋一刻。无奈这两名刺客皆是为了索命而来,招招都把仲仪往死路上逼,他以一敌二,不到一会儿便已觉得吃力。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死角,身后是碧波湖水,忽然一剑刺来,仲仪躲避不及,被划破了衣服。他狠狠咬了咬牙,干脆卖个破绽给刺客,只见其中一人果然执剑刺来,一剑没入他的肩头。而就在同一时刻,仲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捉住刺客的手腕,用力一扭,接着低吼一声,抬手把剑从自己的肩头猛地拔出,顷刻间鲜血四溅,喷了刺客一脸。仲仪抓着那刺客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拉,剑穿过这人的腹部,那人浑身一抽搐,登时毙命。
仲仪抽出剑来,沾了血的眼神望向想要冲上来的另一名刺客,然而就在此时,身侧只听一声钝响,原来是常明兮被刺客逼得后背撞在梁上,那剑尖已在离他面门不过三寸的位置。仲仪只有一瞬的迟疑,下一刻便把手边刺客的尸体往朝自己冲来的刺客身上一推,接着大喊一声:“接着!”
同是危情时刻,他竟然把剑扔给了自己!
常明兮眼底一沉,咬紧了牙关,手上一发狠,竟生生用手掌撇段了剑身!趁此时机,他飞起一脚,踢在刺客腰间,得此空余,凌空抓住了仲仪扔给自己的剑!
接剑的瞬间,常明兮直接当空一划,剑气破空,刺客原地踉跄了一步,紧接着,喉间渐渐出现一道血线,继而鲜血喷溅出来。
“呼——呼——”
常明兮捂着胸口,喘着气,血顺着剑身流下。
不知为何,划出这一剑后,胸口忽然有气竭之感,眼前也是忽明忽暗。
常明兮勉力支撑着自己,就在这忽明忽暗摇摇晃晃之中,看见仲仪正在与那名刺客缠斗,他跌跌撞撞地朝这二人走去,用尽了力气,一剑刺过去,剑身刺入柔软的腹部的感觉顺着剑柄传来,让人觉得快意无比……
仲仪看着刺客在眼前倒下去,露出站在他身后的常明兮,常明兮仍是站不稳,手一松,“咣当”一声剑落在地上,他用受了伤的手扶着额头,手上的血顺着手臂和额角淌下来。
浑身都是麻的,脑袋很重,一口气像是打不满的水,悠悠荡荡地吊在胸口处。
“你怎么了?”仲仪大惊,冲上去一步扶住常明兮。
他根本连看一眼仲仪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一双手在把他往深渊里拖,一直拖,一直……
“常明兮!”仲仪顺着他半跪下去,手扶着他的肩膀,拼命摇了两下又喊了几声,始终不见他醒来。眼睛顺着他手臂上的血一直望到掌心,这才看见他手上的伤口隐隐泛出紫黑色,又看见不远处地上的那枚十字镖。
难不成是这个镖上有毒?
怀里的常明兮气息已越来越微弱,忽然,他闭紧了眼睛咳嗽,等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嘴角却缓缓淌下一缕鲜血。
那鲜血的颜色看得人触目惊心,仲仪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他一把打横抱起常明兮,可肩膀受伤处却传来一阵撕扯的疼痛。仲仪蹙了蹙眉头,再次把常明兮在怀里抱好,接着足尖一点,朝夜色深处跃去。
说裴铭被皇上遣去边疆已有月余,京中翊卫队留守的最大官职乃是他的副将李建屏,此时,李建屏正打算搂着新娶的美娇娘入睡,管家便来报,说是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自称是皇上,要他出来迎接。
李建屏才在“兴致”上,听管家这么说,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两个馒头叫他滚走!”
管家应了声便退下了,床幔中欢声笑语再次扬了出来,谁知没过多久,管家捂着脸回来了,颤着声音说:“主子,那人说要你先看了这块牌子再说,奴才……奴才还被赏了一个大耳刮子。”
三番两次被打断了好事,李建屏又气又恼,管家已经隔着床幔把牌子递进来,他胡乱地拿过来扫了一眼,便想往地上摔……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扬起的手缩回来,脑中骤然一阵轰雷响过,他正正反反仔仔细细地再次看了看手上的牌子,然后……
直接从床上摔了下!
李建屏连滚带爬地把扔在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系着腰带,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给了管家又一个耳光,骂道:“糊涂奴才!去冲咱们府上最好的茶!”
仲仪左等右等不见管家出来,心中大怒,不顾众人阻拦,抬脚便踹开了李府的大门,抱着常明兮大步往里走。
没到主厅便看见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急匆匆地迎出来,“扑通”就往他脚下一跪,一头散发犹如街边的乞丐:“不知皇上驾到,末将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仲仪就如同没有看到他,抬腿直接跨过他,走进卧房,把还在床上不明所以的女人拉下床,接着将常明兮轻轻放下来。
李建屏不敢起身,只能跪着一路爬到卧房门口的边上,还把同样衣衫不整的女人也拉的跪下来。仲仪放下常明兮后,转身走到李建屏的面前,李建屏俯着头,眼前只能看见一双漆黑银边的靴子。
“就近去请京城里最好的医生,再差人去宫里请太医,不许耽搁,若是差了分毫片秒,救不活人,朕就依了你的那句罪该万死!”
“是是是!末将这就去请!这就去!”
李建屏哪敢耽搁,恨不得当即就跳起来,随手抓个就是医生。李府上下听说皇上带了个受伤的人来,救不活就要下罪于李府,瞬间都惊慌起来,婢女下人们能干上的差事全干上了,整整一夜,李府上下,灯火长明,喧闹不绝。
“胡神医来了!胡神医来了!”
“秦太医请到了!秦太医快随我来!”
又是一老者的声音:“皇上请出去歇着吧,人多反而不好医治。”
屋里稍稍安静了些,但没有过多会儿,仲仪完全坐不住,手边的茶只喝了一口,便又走到门口,问道:“可曾查出来是什么毒了?”
秦太医擦了一下满脑袋的汗:“这毒……这毒太蹊跷。”
胡神医也是只转过头来,对着仲仪摇了摇头。
仲仪大惊失色,问道:“你这是何意?”
胡神医道:“暂时还查不出是什么毒,草民方才看过了,不似中土的毒药,解药也应该难在中土觅得。只能先续着命,仔细调查才能得知。”
仲仪道:“你们把他的命给朕好好的续着,续住他的命,也就续住了你们的命。”
皇上这么一出宫,就是整整两天三夜没有回去,宫里有人讹传,说是皇上被刺,如今正在李将军府上养着伤呢,人云亦云下来,从大臣们到后宫嫔妃,无一不忐忑不安。
同样两天三夜没有回去的,还有常明兮,花榭里的人同样急得火烧眉毛,淑节和颜灯去各宫里打听了,才知道皇上的事。皇上尚且受了重伤,那常明兮呢,常明兮又如何?
其实常明兮醒过两回,第一次是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总觉得周围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要挣脱某种桎梏腾起来一般。第二次的时候是夜里,外面下着细雨,胡神医和秦太医连番为他吊着命,琢磨出的各种方子为他解毒,然而毒性已经扩至四肢百脉,麻木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连眼睛都不能做到完全睁开,只能看见身侧的窗户没有完全关好,一缕细雨斜斜飘洒进来,为这盛夏消了一丝暑气。
眼前晃过一个黑影。
诡魅的黑影。
胡神医已经去歇着了,秦太医在炉上煎着药,弥漫得满屋子的药香,然而他毕竟年事已高,看着看着火,便敌不住困意来袭,眼睛一分分阖上。
常明兮睁眼看着房梁上,孤鸾悄无声息地半蹲在上面,他们俩的眼神对视了一下,接着,孤鸾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
几缕棕色的粉末在空中闪了一下,精确无误地落入药罐盖子上的小孔中。
常明兮像是累极了一样,闭了下眼睛,又睁开。
孤鸾木质的面具下没有表情,他的身影闪了闪,最终,又像是一只暗夜的蝙蝠一样,从窗口潜了出去。
好像忽然一阵大风,窗户“砰”一声合上,秦太医吓了一跳,猛然惊醒,好在炉上的药还在煎着,还没有过时候。
第二日,雨后的京城气温稍降,空气中漂浮着好闻的泥土的味道。
清晨,胡神医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了。
才醒来,便听见秦太医的惊呼:
“皇上!常大人醒了!常大人他醒了!”
第二十三章:以命换命
用秦太医的话来说,常明兮这毒中得蹊跷,解得也蹊跷。但这些已经都不要紧,只要这位大人活了,自己的命也就算保住了,而且不仅是保住了,仲仪还升了他为正四品太医院管理院使。
至于那位胡神医,仲仪提出想让他入太医院,不料被婉拒了,说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喜欢为平民百姓看病。仲仪也不勉强,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胡神医想了会儿,报了几本书名,问太医院有没有,想借来一阅。秦太医一听,正好都有,便请了他入宫去取阅。
起初还有些虚弱,可到了晚上,常明兮已经能自己饮进些米水,身子也能扶着靠在床榻上了。仲仪去看他,见他面色苍白,便从他手中接过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去。
常明兮推脱不得,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一点味道也没有的米水,耳边听见他说:“这一次若不是你救驾有功,躺在这儿的只怕是朕了。”
常明兮淡淡道:“保护圣上安全,本就是臣子的责任。”
仲仪道:“你想要些什么?护驾之功,你可以开口要些大的。”
常明兮眨了眨眼,看着仲仪的肩头,忽而像是一个冷笑:“一命还一命,皇上若是愿意,就还给微臣一条命好了。”
仲仪的脸色微震,但又很快听见他说:
“只不过那日,皇上把剑扔给了微臣,也算是救了微臣一命,所以……这一命,皇上还过了。”
一晚米水渐渐见了碗底,勺子“叮”一声放回碗中,仲仪把碗放在一边,接着再看过来时,目光里带着一抹沉沉的疑惑。
“常明兮,朕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想要朕的命了?”
常明兮的心中冷笑了一声。
怎么不想,无时不刻都在想,想得心脏时时都在作痛。
可是那个时候,自己为何又要去接那个飞镖,明明只要什么都不做,让那个沾了毒的飞镖没入仲仪的后背……
难道只是因为不想将报仇的事假手于人?
“为什么这样的看着朕?”仲仪问道。
常明兮反问他:“那请问皇上,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厌恶微臣的?”
仲仪先是一怔,似乎真的认真地想了想,说时不觉笑了笑:“从你那夜为朕挡下飞镖的时候起。”
像是什么话都不能拨动得了常明兮的情绪,他只是静了许久,最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像是一阵细绵的风拂在仲仪的心上,很久很久之后,仲仪都会时常想起他那时的这一声叹气,记忆中只觉得他那样低眉顺目,眉间一缕淡淡的,说不清是哀愁还是释然的情绪,那样的模样,甚美。
第五日,皇上终于携常明兮回了宫。
皇上一回宫,便下了旨意,嘉奖了常明兮护驾有功,言语间并未提及他在御书房任职的事情,只往花榭那儿赏了许多奇珍异物。然而众大臣听在耳中,还是愕然不已,谁能想到皇上此番出宫,身边竟然只跟了个先帝爷的男宠?皇上先前不是还要弄死他的么,怎么不过半年多,又能关系亲厚至如此程度?
“小主,皇上回来了!”凉音阁里,婢女芹月行礼起身,对安宁道。
安宁一听,急忙放下手上的绣活儿,问道:“皇上如何?真的被行刺受伤了么?”
“小主请安心,皇上并无大恙。”
安宁松了一口气,紧握着的手松开来一些,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常明兮常大人如何了?”
芹月神色变得有些不好,她道:“这回倒是常大人受伤受得重些,听说先前中了毒,差点就活不成了。”
“什么!”
“不过好在是被救回来了,皇上亲自下发了旨意,褒奖常大人的护驾之功呢。”芹月道。
“一惊一乍可真要吓死我了,”安宁站起来,捂着胸口道,“快,芹月,准备轿辇,我要去花榭看望常大人。”
话说了出来,可是芹月似乎有所思量,迟迟没有动作,半晌才说道:“小主,这怕是不妥吧……”
安宁皱弯了两道黛眉:“什么意思?”
“现在各宫娘娘谁不是赶着去看望皇上,好一表关切之情,再说娘娘前段时日才因为与常大人来往过密被皇上训诫,此时先去看望常大人,恐怕会引起皇上不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