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包、芊芊、小小、沈凤仪四人登时笑起来,习小雕大声叫道:“你们笑什么,小长风也是说实话而已,他本没错!”不知何时,沈砚石竟已自掠到一旁,接着笑道:“对,说实话本没错,可这世间却不能追求”实话“,你们瞧,追求”实话“的结局,多么凄惨。”
众人接着大笑,具是想起小长风那可爱的惨象来,芊芊而后便起身去找那叶姑娘。
只见沈砚石头微笑,再道:“申嘉,你随我进来,大哥……有话要问你。”
小荷包瞧瞧沈砚石,又瞧瞧申嘉,偷偷低声自语道:“申大哥、沈大哥都没怎么说话……”却不知她今日也是沉默的紧,葛清幽不敢造次,偷偷挪的近了些,小小也不过扫了他两眼,不理他。
沈砚石、申嘉二人已提步走远,习小雕道:“他们俩神秘个什么劲?也不带上我。”
小小笑道:“他们的事,习老大还是不知道的好,来,接着划拳!”二人便又大声嚷嚷猜起了拳头。
这桌上七零八落,没剩下几个人了。
过了半晌,葛清幽靠向小荷包,道:“你比前些日子,瘦了些。”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小荷包说话,便又接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
小荷包仰首去瞧满天白云,喃喃道:“没别的意思……”突然看着他,冷道:“你干嘛总来招惹我,我……不要你总在我眼前晃,你滚!”低头红面,手抓着桌边,“咔咔”做响。
葛清幽竟是又惊又喜,假装黯然道:“姑娘,小心伤了手……”
小荷包道:“手是我的,我爱怎样就怎么样,哪天一高兴,我剁了它们。”忽觉话说得很没道理,更加绯红了脸。
葛清幽大喜,继续道:“你要剁手,那我也不要了……”说罢,“刷”的一声,把手放在桌下,跟着“咔嚓”一声清响,似是头断裂,葛清幽咬牙,痛苦的扭曲了脸,笑看小荷包,小荷包低声惊呼,风一样伸手去桌下抓住葛清幽的手腕,结果,那葛清幽不过是折断筷子罢了,他反手立刻紧紧握住小荷包。
小荷包手被握住,不好意思声张,朱门主更是神情专注于别的,她只得自己用力挣脱,却怎么拉扯也没用。
越拉越紧,越紧越拉。
两人手掌一握,什么话都已尽在不言之中。
小荷包瞧得眼圈儿似有些红了,口中却冷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能不能别再对我好。”
葛清幽看着她,定定的道:“寻了千百处,找到了,在下怎么也不会放手。”
小荷包也看着他,道:“你……你……不值得,我对你很坏,我不喜欢你,对,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葛清幽道:“你可以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够了。”欢乐的展开笑颜,眉目美如春花,清若梨花,这欢乐的笑颜,掩埋了所有疆,掩没了刺骨的风,葛清幽吃了那么多苦头,他还是咬紧牙,忍住,绝不责怪小荷包,正有着一颗钢铁般的决心。
小荷包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正猜拳的小小、习小雕、低头默然的沈凤仪,终于,她那冷漠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一丝悲伤之色。
这悲伤固是为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着葛清幽。
也许只有她知道,在那恶毒、多变、无耻的外皮下,葛清幽的一颗心,却是多么脆弱、多么无助。
小荷包的心境,立刻开朗了,她竟然忘了葛清幽曾对她的所作所为,只剩下了怜悯。
于是,她也立刻答应葛清幽:“你不再害人,我便会对你好,真心对你好,就象对小小那样。”
此刻,葛清幽悄悄坐在角落中——他虽然最是怕小小,不敢坐得离他太近,却只因小荷包就在身旁,他宁可靠过来,听了小荷包一番肺腑之言后,他更加忘乎所以。
葛清幽喜道:“你的手好凉,再叫我给你捂捂。”
小荷包脱口道:“凉?你的手都出汗了……”这句话本不是她原来想说的话,她说出之后,立刻便觉后悔了,但在方才那一刹那,她竟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
葛清幽瞧了她一眼,笑容更深。
沈凤仪突然盈盈站起,垂首道:“朱门主,小妹身体不适,先去休息了,各位请慢用。”柔顺的走远,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瞧朱漪罗。
小小跟着停下猜拳,看着沈凤仪走远后,先瞧瞧小荷包,又瞧瞧葛清幽,突也站了起来,笑道:“习老大,你看桌子底下是不是有老鼠?怎么那么响?”
小荷包、葛清幽二人立时松开了手,习小雕弯腰看着桌底,坐起大笑道:“老鼠?老鼠要那么明目张胆,那还要猫干吗?哈哈……”
小小大声道:“有老鼠不怕,就怕有鬼。”
习小雕道:“哪里有鬼?”
小小叹气,故意跺足道:“习老大你总把小小当孩子看,我说有鬼就是有,捻在人心里头呢。”
朱漪罗打断道:“小小,申嘉他们去了多久?”
小小本正得意的看着小荷包、葛清幽他二人,那葛清幽则假装吃东西,此刻听到朱门主问话,小小只得应声道:“挺久了,朱门主,你……”
朱漪罗含笑道:“没什么,小小。”说完,跟着起身,竟然连招呼也未打,也离开这筵席,小小、习小雕哪还有兴趣再划拳,都住了手。
习小雕终于忍不住喃喃道:“沈老大,会和老三说些啥呢?说的内容连我都不能听?”
他并不知道,此时屋中那两人的谈话并没什么玄虚,那内容仅仅只是跟回忆有关,跟申嘉有关。
第十七章:追忆、情谊(二)
沈砚石关上了门,转过身时,右手已把前面一个紫铜火盆(英语:BRAZIER火盆)推到门边,火盆早已冰冷,火盆旁就是一个上面铺着蒲团的紫檀木椅,他将木椅挪到紫檀木桌旁,桌子对面,申嘉默默地坐着,一身白衣,在这影略重的屋中,显得孤独,显得凄楚,申嘉,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时象孩子,喜欢玩笑。
他有时很沉重,喜欢独处。
他有时多愁,有时敏感,如诗似歌。
他有时惆怅,有时坚忍,难辨爱恨。
沈砚石不知道,这是不是申嘉,申嘉那斜飞双目中,还藏着多少个申嘉呢?
他自九岁起,遇见申嘉,自十八岁崛起江湖,患难,艰苦一起品尝,直到今天,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
沈砚石坐下来,浅浅的啜了一口茶,他高大强壮,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懒洋洋的笑容。
他是名震天下的侠客,他是年轻人的榜样,这些还不是他最值得骄傲之处。
在他二十七年的岁月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是他在有生之年,交上申嘉、习小雕这两个兄弟,
喝完了第一口茶时,沈砚石已经把要说的话,再仔细的想了一遍。
他的茶喝得很慢,思想却极多。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我知道。”申嘉谈淡的说:“大哥可以慢慢问。”
“每一个问题。”他说:“我都会认真回答!”
“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的。”
“你一定会回答所有问题?”
“会。”
“付老爷是你救的,镇远将军是你筹划的,那齐景宣是不是你杀的?”
“是的。”
“你杀他为了报仇?”沈砚石问申嘉:“再有一次机会,你可会放过他?”
“不会!”
沈砚石道:“我叫你不杀他呢!你可会放过他?”
申嘉没有表情,半晌,才慢慢的说:“不会!”
“哦?”
“他死了后,你解脱了?”沈砚石说。
“没有,反尔更加难受。”
“难受……”沈砚石说:“可你宁可难受,也绝不罢手。”
“是的。”
“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沈砚石说:“我也不会说废话,老三,好久没这么叫你了,大哥希望你放下心里的石头,逼迫别人也是逼迫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
“留条后路?”
“是,留条后路,我记得你十八岁时,穿一身粗布衫,带着一口剑,住最便宜的小客栈,每顿只吃一碗白米饭。”沈砚石说:“你那时却绝没想着报仇。”
申嘉静静坐在那椅上听着,静静的露出冰冷的笑,这笑,俊到极限,冷到极限,如泼墨画中掩不下的一抹哀怨,一点闲愁。笑,冷得像冰,心,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一样。
申嘉一直在冷冷的看着沈砚石。
沈砚石却装作不知道。
申嘉终于忍不住开口:“可那时,大哥不记得的了吗?小弟已经开始穿白衣,尽管是粗布,也要白色。”他冷冷的问沈砚石:“今天大哥就算要劝我,那也能不能晚些时候再来?”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你劝不动我,很可能还会揭开我的伤疤。”
“哦?”沈砚石道:“可我却非要和你说,和你讲,不埋怨我?”
“不,我决不埋怨,若有一天大哥不再对我说这些话,那,我们就是陌路人了”
沈砚石忽然笑了。
“尽管大哥不仅揭开了我的伤疤,还在上面撒了盐。”申嘉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自嘲:“但这种疼痛,足够叫我清醒,足够叫我明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沈砚石大笑:“看来你不愿意回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光”
申嘉没有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沈砚石看着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申嘉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的说:“有些事本来就随时会变,过去和现在,永远都不可能一样,十八岁的痛苦,和此刻的痛苦怎么能相比?”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到痛苦”沈砚石说:“不管谁遇到,都同样无可奈何,那你现在的痛苦,是谁给你的?”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瓶摆放很久的酒壶,打开盖子,倒了一点茶在酒里。
酒与茶水立刻溶化在一起,“掺了水的酒(英文:GROG),便不会醉人,这是多么理所当然。”沈砚石道。
“人也一样。”沈砚石说:“逃避并不是耻辱,忘记更加难得,等酒越来越淡之时,你自然就会清醒。”
“可是酒水相溶之后,水会变了质。”“水早晚要面对这变化。”申嘉说,“逃避也是就是放弃,放弃自己。”
“哦?”
“放弃的多,得到的也多。”沈砚石说:“放弃该放弃的,得到该得到的,此刻的痛苦,本不是你该得到的。”
“就像是参了水的酒那样?给自己也加些水?”
“那大哥你不是再叫我弄虚作假吗?”
申嘉忽然开起玩笑,忽然将对话转入另一种感叹,另一种,无奈。
沈砚石笑说:“作假不好么?作假后,你会轻松很多”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你真该跟我学学这做假酒的手艺”
申嘉登时大笑,坐在椅上,耸动两肩。
“你自己好好想想。”沈砚石跟着笑道:“想好了,咱兄弟二人一起喝假酒,喝个痛快。”已经走到门边,打开门,道:“我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因为你是沈砚石,你是我大哥。”申嘉的回答很简单:“所以你的话,我永远都听的进去。”
沈砚石道:“还有一句,我忘了说:过去的痛苦即是快乐。”人已经走出门外,将门轻轻合上。
沈砚石的脚步声,渐渐,渐渐的远了。
屋内的一切,似乎越发暗淡,越发安静,安静,很安静,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申嘉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的手,却握得更紧。
手指骨节已经泛白,嘴唇,也一直微微发抖。
他是回忆?是愤怒?是难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情感,哪一种欲望,正流窜在四肢,渗入骨髓。
:“天涯路,夜归人,夜归人,已断魂”天涯路,夜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断魂会是怎样的场景呢?
申嘉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芒,他眼中的神情,已然夜归人。已然断魂。
死一般的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笑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笑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最美妙的音乐。
申嘉听到笑声,那双空虚冷漠的眼睛,却忽然涌出对身边一切充满了渴望的神色,是如此热切,是如此急迫。
他伸手,在半空中抓一把空气,又抓一把,最后,轻轻将手放在腿上。
天籁般的笑声,终于听不到了,可是,却有人开始说话,在申嘉面前说,在他耳边说。
“天高不高?”
“不高!”
“天空不高,为什么我抓不到?”
“你怎么说了这样的傻话?天空怎么会够的到?”
“不,能够到,嘉儿总有一日会登天,等上了天空,嘉儿才能把上弦月(英文'FIRSTQURTER上弦月)送给娘亲。”
“上弦月?上弦月要放在哪呀?”
“恩就放在嘉儿心里,娘什么时候想看,都拿的出。”
“为什么要给娘摘月亮呢?”
“因为嘉儿总看到娘亲对着月亮流泪,娘,那么多泪水,嘉儿擦都擦不尽”
“小傻瓜,人有时候流泪,不一定是伤心难过。”
“那你为什么偷偷流?”
“你偷看娘亲?”
“嘉儿不是有意的娘亲每次都坐在荷花池塘的栏杆那,嘉儿担心阿娘”
“担心?答应我,你永远也不要担心阿娘,你只要好好读书习武,将来做一番事业出来,阿娘自然高兴。”
“不,不要,我是男子汉了,阿爹不疼娘,还有嘉儿在,等我大了,嘉儿一定带娘亲走。”
“嘉儿!在阿爹面前不许说这样的话,别人面前也不行!”
“娘娘,你生气了?”
“没有”
“嘉儿听话,再不敢随便胡说,再不敢了。”
“过来,让娘抱着你。”
“恩,娘的手好软,好舒服,恩?娘,你看,你看,好多的风筝!!!”
“呵呵,别乱跳,娘抱不住你了,来,坐好,咱们江南最多的就是风筝,你想放的话,明天阿娘就给你做一个。”
“好呀!好呀!哎,对了,娘,你说,嘉儿该用什么法子上天呢?能找到办法么?象风筝那样?”
:“嘉儿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还有,记住娘教给你的几个成语:不屈不挠,永不言弃。”
:“永不言弃?不屈不挠?娘,你比韩师傅还罗嗦,嘉儿记不住,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