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欣初五的时候就辞别兄长,返回封地准备去了,但他临走之前进了趟伊人楼,回来时眼眶红红的,嘴角紧绷,看得出
来他心情非常不好,他对易洛迦说:“要记得来参加婚礼”时,简直是在咬牙切齿,心里似乎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等他走了,苏越就不紧不慢,事不关己地说:“新郎的心思不在新娘上,这婚礼迟早要泡汤。”
易洛迦瞥了他一眼,皱眉:“别胡扯啊。”
苏越冷笑两下,那意思很明显——你不信?那好,咱们走着瞧吧。
事实证明苏越说得没错,易北历蒹月十六,司库署总令史易欣与易北大户孙家千金成亲。
苏越和易洛迦在婚礼开始前一天就赶到了易欣的封地——渭城。他们到的时候,渭城已是张灯结彩,和乐喜庆。苏越和
易洛迦在总令史府住了一晚,由于人员忙碌,下人们并没有太多的闲暇为苏越收拾客房,好在易洛迦并不介意,两人便
凑合着睡了一间房。
月色清冷地散进屋内,易洛迦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物,说过不会强迫苏越,就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淡然然地洗漱完
毕,就在苏越旁边睡下了,苏越听着那低缓平和的呼吸声在他身侧响起,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睁着眼睛直到半夜
,才迷迷糊糊地浅憩了一会儿。
朦胧之中他听到外面的院落里传来悠扬的笛声,那笛声如流水般优美畅然,却又显得太过寂寞凄凉,端的便让人忆起那
些个催人断肠的儿女事,呜咽着泣诉,支离破碎。
这是一首怎么也不该在婚喜日子吹奏出来的笛声。
用的是桐笛,来自遥远鞑吾国的笛子,而曲子,亦是鞑吾国的曲子。
一曲相思,多年之前,曾缠绵情深地在伊人楼吹响过。
“啪!”
爆竹声响,接连一片,噼里啪啦炸得花火四溅。
贵宾友人们举杯推盏,起哄喧哗。
易洛迦是易欣的兄长,坐在宾客席的最前面,苏越地位低贱,只和丫鬟小厮们挤着,立在廊下旁观。
易洛迦的父亲已经过世,但他的母亲来了,从苏越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女人的模样,护理得很好,面容细腻,
少有皱纹,穿着洗烫合法的衣裙,自始至终带着柔和的微笑,但眼神却是坚韧而深邃的。
这个女人惹不起。
这是苏越的第一想法。
易洛迦低着头,嘴角浅抿出一抹柔和的微笑,正垂眸耐心听着母亲在自己耳边絮叨,偶尔他会点头,或者低声和母亲交
谈两句,总之是一派母慈子孝的和乐场景。这不免让连自己老娘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的苏越心里发堵。
好在这时,人群突然喧哗吵嚷了起来,他别过了头去,原来是孙小姐在伴娘的搀扶下款款从一帘又一帘红纱垂幕深处走
出。
花瓣雨落下,新娘头披红盖,看不清脸,但步履却是曼妙轻盈的,红香绣鞋,金丝束腰,丰挺圆翘的臀部不知迷倒了多
少宾客,却唯一没有迷倒新郎易欣。
易欣穿着黑红交错的宽袖吉服,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微偏着头,目光飘忽在淡粉色的花雨中,清澈的水蓝色眸子没有焦
点,不知道在愣愣地想些什么。
“目光呆滞,两眼无神,眼圈发红,显然哭过。”苏越在一旁刻薄地点评,“看上去不像新郎,倒像是参加葬礼的。”
“操,有病吧?当心嘴巴长疮!”有总令史府的小厮瞪大眼睛,嫌恶地咒骂道。
苏越冷哼一声,不想和这种狗奴才一般见识,施施然转了个身,准备往大苑外头走去。
背后响起编钟丝竹的奏鸣声,热热闹闹人声鼎沸,苏越百无聊赖地踩着满地粉嫩花瓣走远,几个宾客带来的小孩嬉笑着
从他旁边跑过,他听到后面浑厚的钟声响起,仰起头见到几只羽翼洁白的鸟从庄严的黑色瓦檐上腾空而起,切碎了满地
阳光。
“新人祝酒,一敬天地!”
苏越轻吐一口气,又一场注定索然无味的婚姻啊……
“二敬高堂!”
一片洁白的羽毛从天穹上飘落,如同柔和细腻的纱裙,栖息到大苑门庭处,铺展开素雅的裙摆。
苏越盯着那片羽毛,直到有一双同样洁白素净的丝履踩在了羽毛上。
“……”苏越微愣,目光顺着那双丝履上移,白色的长裙,白色的短衫,白色的小袄,白玉雕琢的鬓花。
出现在门口的竟是一位清清冷冷的白衣姑娘,她有着碧色的眼眸,长长的睫毛,纤细的腰肢,棕色的头发,她一言不发
的立在门口,一身洁白与喜庆的婚宴大红格格不入,庭院内的花瓣雨渐止,喧哗的人声也逐渐静默下来。
人们纷纷回头,有几个男子脸上先是出现迷惑的神情,然后慢慢被震惊取代,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不是……这不是十年前的那个……”
“天……她一点儿都没变!”
“是伊人嬷嬷!”
苏越站在廊下,纯净的阳光沐浴在她洁白的衣衫上,反洇出细润的光芒,刺得人眼角生疼。
这位白衣女子,竟然是卸去脂粉浓妆的伊人嬷嬷,她静静立在原处,隔着人群和长长的红色地毯望向易欣,神情有些麻
木。
瞥了眼易欣,身着红色吉服的新郎脸色白得像雪,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伊人嬷嬷,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从旁的傧相觉得不
妙,只盼着快快把婚礼办完,好拿到酬钱,便高声道:“夫妻对——”
“他死了。”伊人嬷嬷轻声说,双眼无神地望着易欣。
当啷一声脆响。
描金错银的瓷酒杯从易欣手里滑脱,酒水洒身,瓷杯砸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15.凶手
“……你说什么?”易欣沙哑着嗓音,难以接受地问,“尹茉,你说什么……”
尹茉,是伊人嬷嬷的名字。
听到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称呼过,骤然听到时,伊人嬷嬷柔弱的身子微微一震,指节都捏到泛白。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轻声说:“他死了,尹桐他死了。”
易欣喉结滚动,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清晨。”尹茉说,“在今天清晨,他一直看着窗外,问你什么时候会来,我骗他说你马上就来,我不敢把你要成
亲的事情告诉他,我哄着他喝下药,然后他说很累,他想睡了……”
易欣听她说着,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睡下了……然后……然后我熬了药,我去看他……”她哽咽着,声音抖得厉害,再也说不下去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尹茉深吸了几口气,极尽所能得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开口沙哑地说:
“易欣,我出身风月,不干不净,本不该叨扰你大喜的日子,可是易欣,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这一次就权当我求你
,去……去送小桐一程罢……好不好?”
话到最后,几近是哀求的语气。
即便是铁石也会化,何况人心是肉长的。
易欣甩下孙家小姐就要和尹茉离开,宾客哗然,秩序大乱,孙家老爷和夫人气得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孙小姐掀开盖头睁
着迷蒙而惊恐的大眼睛望着夫君,手紧紧握着伴娘的,汗湿一片。
“易郎,你——”
易欣回头望了姣美柔弱的孙小姐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泪水霎时间充满了孙小姐的眼眶,苏越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他怎么说来着?这婚定然结不了,新郎的心压根就不在渭
城,不在这里,不在新娘身边。
“易欣,你给我回来!”
没走两步,平西爵母拄着桃木手杖站了起来,她气得微微发抖,一张脸拉得像长白山,易洛迦担心母亲有闪失,连忙站
起来扶住她。
平西爵母指着易欣的鼻子大声道:“什么尹茉尹桐,什么等你等我,你……你怎可如此荒唐!还不赶快滚回来!”
易欣的脚步一顿,他的手在腿边捏紧成了拳头。阳光投在他金色的头发上,拉扯成虚妄的光影。
“……走。”再也不敢回头,易欣按捺着声音里的颤抖,一把抓过尹茉的胳膊,和她逃也似的往外面跑去。
“易欣!你今天若是踏出这个门,为娘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平西爵母浑身发颤,冲着易欣的背影大喊,可是易欣
仍然没有回头,她一时气噎于胸,呛得几乎要昏厥,易洛迦连忙揽住母亲的肩膀,招呼医官上前。
好好的喜筵成了闹剧,婚结了一半闯进来另一个女的,张口就说“他死了”,然后新郎就跟人跑了——这出戏在寡淡无
趣的市井生活中估计是可以传很久了。易洛迦脸色也不好看,叮嘱管家稳定局面后,自己也追着易欣跑了出去。
从渭城到帝都快马加鞭需要小半日时间,易洛迦追着易欣没命似的赶了半日路程,在伊人楼前下马时,步履都是不稳的
。
伊人楼今日挂出了休业的牌额,没了姑娘们的轻柔歌声,妩媚舞姿,这座青楼显得这样冷清。易欣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
,拂开重重桃红色帘幕走上二楼,最终站到了偏僻的西北角尽头。
一扇深红色的雕花木门紧闭着。
易欣抬起手,他曾无数次推门而入,可是这一次,他站在这里,端的就没有勇气再把它打开,尹茉看着他,末了低声说
:“……我来吧……”
易欣点了点头,喉咙好像赌了一块酸涩的橄榄,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的光线黯淡,药香未散,格局一如既往的简单,豆大的灯火发出幽冷的焰色,靠窗的那面墙边摆置着宽榻,榻上
躺着一个清瘦到脱型的少年,那少年穿着针脚妥贴,洗烫合法的白色衣袍,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
易欣有一瞬的幻觉,好像这少年马上就会醒过来,轻咳着对他微笑,虚弱地说,我骗你玩呢,傻瓜。
可是他在原地站了好久,那少年都没有坐起来,没有朝他微笑,也没有说他傻瓜。
什么都没有了。
“小桐……”他苍白的嘴唇里漏出了少年的名字,他跌跌撞撞地朝病榻走过去,跪倒在少年面前,颤然握住他冰冷的手
。
记忆中这双手是温暖的,曾经栖宿在修长的桐笛上,吹一首鞑吾的曲子。他曾经在与他缠绵的时候,握住这双温润的手
,牵到唇边落下一个温柔的亲吻。
可是这双手现在好冷,血都冷透了,冷得扎人。
尹茉望着他们,哽咽道:“他睡下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他交谈,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
,他就睡一会儿,一小会儿,如果易欣来了,就马上叫醒他,他还要听他吹桐笛,还要听他说话……”
易欣听着,眼眶经不住湿红,他捧起他的手,紧紧捂在胸口,嘶哑不清地低泣道:“小桐,你看,易欣来了……你看,
你姐姐没有骗你……她不骗你,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说过的,如果我来了,就马上叫醒你。”
少年唇角寡淡,闭着眼眸毫无反应。
“小桐……我来了……你看看我,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他悲恸地弓着身子,眼泪终于滚下腮帮,“我来了,我不走
了,不要封地,不要荣华,不要孙小姐,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还生我的气吗?你还不肯醒吗?”
“小桐……”易欣将额头磕在床沿,肩膀颤抖着,已是泣不成声,“……小桐,太傻了……”
易洛迦赶到门外的时候,只看到易欣跪在少年榻前,紧紧攒着少年的手,额头抵在榻沿,哭得像个孩子,他针法精致的
大红吉服委顿垂在地上,如同血河。
易洛迦被这苍冷的白和热泪的红扎得眼角生疼,他别过脸,靠在门框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闪开!”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喧哗闹打声,有一群男人在和伊人楼的侍女争吵,紧接着是刷得拔刀声,女人的尖叫声,桌椅
碰撞声,男人们在咒骂,军靴踢在板凳上一阵混乱的杂响。
易洛迦立刻睁开眼睛,侧身从扶梯处往下看去,闯进伊人楼的是穿着黑底金带制服的一帮带刀官兵——大陆军步兵团的
人。
脚步急促,那些官兵很快就上了二楼,却在楼梯口横遭一把长剑拦住,打头的官兵一惊,顺着剑尖望去,身子蓦然一颤
,面色愈加苍白,连忙弓身行礼,压低声音道:“不知平西爵在此,多有冒犯,死罪。”
易洛迦将剑收回,冷冷道:“免了罢,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要闯伊人楼?”
“是我。”人群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易洛迦循声望去,只见林瑞哲拨开那些军官,走了过来,嘴角紧紧绷着,
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兀鹰。
“……”易洛迦的目光在林瑞哲胸前别着的金色星芒垂苏前停顿了一下,然后冷冷笑了起来,微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我当是谁,原来是新任军部总领,怠慢了。”
“无妨。”林瑞哲抿了抿嘴,说,“还请平西爵让我们过去,我奉命要捉拿人犯。”
“什么人犯?”
“劳作会前夜杀害军部士兵的凶手,是令弟易欣。”
16.斯人归去
易洛迦没有动,但他的目光显然更冷了几分:“这便是总领大人辛劳多日,盘查出来的结果?”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平西爵,还请你让开,否则按律法迁罪下来,纵是王侯贵族也难逃其咎。”
易洛迦笑了起来,随后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极为鄙夷,他淡淡道:“呵,那么总领的意思是,若是我不让开,便是窝藏
罪犯了?”
“……还请平西爵不要为难在下。”
易洛迦靠在雕花扶栏上,微扬起下巴:“……如果我执意不让呢?”
林瑞哲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然后他低声道:“平西爵,不要逼我,我不想用总领的职权来对你……”
“笑话。”易洛迦脸上再无笑容,他倏忽用森冷的目光盯着林瑞哲,“兵部总领怎么了?你以为我便会惟命是从?你别
忘了,我是王室血亲,而你不过是个外邦人。你想在我面前把我弟弟带走?你把王族的尊严至于何地?”
林瑞哲周围一干士兵都未见过易洛迦发火的样子,不由的变了脸色,在他们印象里,这位爵爷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即
便在沙场损兵折将,他也不会有半点迁罪,可是眼下他确实在发火,原本温润的眸底尽是怒意暗涌。
人皆闻易欣与易洛迦兄弟感情甚笃,此言果然不虚。
林瑞哲嘴角绷得紧紧的,他和易洛迦两人在阶上阶下对峙着,谁也没有让步。最后林瑞哲实在无法,他抿了抿嘴唇,终
于对后面的亲卫低声道:“……拿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