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卓胀红了脸,想把枪头拨回来,又怕伤了他,急道:「你又用这一招!你明知道,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
明知道我是不会下手伤你的啊!手一松,长枪落在地上。
左听尘柔声道:「师弟,跟我回去吧。」
桑卓回头看向摩里等人,见他们都望着自己,脸现期盼之色。
「罢了,罢了。」桑卓长叹一声,「我跟你们回去便是。」
直到百里通明和左听尘一左一右迎了桑卓回营,陆敢当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么容易就成了?」
崔希乔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那个桑卓如今就是姓左的手里一块黏土,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
陆敢当叹了口气,心想看来小王子真是遇到克星了。不自觉看了一眼崔希乔,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这人又何尝不是自己
的克星呢?
第八章
虽说是两国结盟,但百里通明和桑卓却都不是能作主的人。双方各自写了奏章给两国国主,备述通好之意。在等候回音
的这段时间,桑卓一行人就暂且留在南军大营。
百里通明极尽殷勤之能事,一日一小宴,隔日一大宴。桑卓这才发现百里通明酒量颇豪气,倒起了几分相惜之心。
其他的时候,则是跟左听尘朝夕相伴,谈天说地,下棋听琴,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轻松,就算是神仙过的日子也不
过如此吧。这样一想,桑卓倒希望国书来得越晚越好,好让这样的日子再多几天。
这一日,左听尘被百里通明叫去议事,桑卓百无聊赖,带着手下去山上狩猎。在山坡上抓了几只兔子,却没见到什么更
大的猎物,桑卓正在意兴阑珊,忽然前方草木摇动,跑出一只梅花鹿来。
桑卓大喜,连忙追了上去,不知不觉间跟同来的人走散了。他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担心,一门心思去捉梅花鹿。眼见那
畜生在一棵树下停住,瞄准了一箭射出,梅花鹿应声而倒。
桑卓欢呼一声跑过去,见那畜生已然动弹不得。他在乌兰的时候,就常常独自狩猎,把猎物绑在马上驮回去吓众人一跳
,这时也不等其他人赶来,亲自动手去绑猎物。
身子甫一蹲下,后颈忽然一凉,被个冰冷锋利的东西抵住了。有人怪笑道:「桑卓殿下,真是冤家路窄啊。」
糟了!桑卓暗骂自己得意忘形,竟然疏忽了戒备。
正想如何脱身,有个钝物在后颈上重重击了一记,桑卓便昏了过去。
一阵针肌砭骨的寒冷侵蚀过来,桑卓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他尚不知身在何方,就有大片的冷水浸入鼻孔口中。冷水呛进
喉咙,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又让更多的水呛了进来。他开始挣扎,却发现手脚都被牢牢绑住,身体也被
一股大力按着,动弹不得。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溺死的时候,一只手提住了他的领子,将他从水里揪了起来,扔在地上。
桑卓身子蜷成一团,痛苦地咳嗽起来。耳边传来一阵阵的哄笑,他却没有精神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个人在他耳边道:「殿下,你很难过吧?让我来帮帮你。」
桑卓还没有弄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身子已经被翻转过来,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他小腹上!
好像被一面铁锤砸过一样,桑卓惨叫一声,一口水直接喷将出来,伴随着的,还有斑斑血迹。
「怎么样啊,殿下,这下舒服多了吧?」桑卓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艰难地抬眼看去,看到被树影遮住的半张脸以及一
双怨毒的眼睛。
「费哈多?」
「承蒙你还记得我。」费哈多伸出右手,缠在上面的白布血迹斑斑,五根指头少了两个。「那你是否也记得,就是拜你
所赐,我丢了两根手指。我号称神箭手,可却连挽弓的手指都没了,今后你让我如何射箭?」
他前面的语气还很平静,最后一句却是暴吼出来,跟着一脚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踹出,正中桑卓心窝,将他踢出三丈开外
,重重落在沙石地上。
桑卓艰难地喘着气:「你……」
「我怎样?你想说我怎敢如此对你,是不是?」费哈多抢上几步,一把揪起桑卓的头发:「你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
王子么?你阵前通敌,致使我军惨败,乌兰从此成为众矢之的,你那父王也保不了你!」
桑卓大声道:「我没有阵前通敌!」
「没有?」费哈多一拳打了过去。「你为了救那南军的军师,连我的手指都砍断了,还说没有?」
桑卓忍痛道:「你手指确实是我砍伤,你们既然翻脸在先,冤枉我投敌,杀我军士,我又何必客气?」
费哈多怒极:「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你,你被南营俘获,一留就是半个多月,这期间南军到底是如何收买你的我们不知
道,可是那天他们释放你回来的时候,那南军军师亲自送你到阵前,百里通明连掳去的兵甲马匹都一并还了回去,如非
你们早就结成什么勾当,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一点小事,这些人的器量何其狭小!「南军的确想劝降于我,可我没有答应。若不是你们猜疑心
太重,奇门四象阵至今固若金汤,何至于惨败?」
又是一拳打了过去,费哈多眼里冒火:「你还敢说!分明是你们要借破阵之机,里应外合让我军全军覆没!」
「我没有!」
「那你给南军的密信,又怎么解释?」
桑卓一怔,脑子陡然间清醒许多,抖声道:「你、你说什么密信?」
费哈多哼了一声:「就在战前那天晚上,我们截获了你给南军的密信,信上约好你要阵前倒戈……」
「我从来没写过什么密信!那信呢,拿来给我看!」
「信在都涅元帅那里,不过我也看过。」
桑卓心中一片茫然,这封信到底从哪里来,是谁要陷害自己?「光凭一封信,怎能判定我通敌?为什么你们当时不找我
对质?」
「因为都涅元帅觉得这都是南军的离间计,先前大张旗鼓送你回来,又伪造了书信,其实是怕了你的奇门阵。」
桑卓越发糊涂:「既然如此,他又为何闯进阵里?」
「这还用说么?」费哈多目中露出凶光,声音也尖厉起来,将桑卓的头往地上一按,又在沙石地上碾了几下,「枉费元
帅还为你说话,原来那封信写的都是真的!信中说,你要摩里将南军大将带入阵中,你那天果然就派摩里出战!」
桑卓顾不得脸颊生疼,道:「摩里是我的副手,除了我只有他最熟悉奇门阵的布置,我自然要让他迎战。」
「那我问你,摩里将敌将带入阵中之后,你为何不赶紧发动攻击,反而带他在阵中游走,是不是如信中所说,要引他去
取元帅的头颅?」
「那是因为敌将缠住了摩里,如果我发动攻击,就连摩里带去的人马也杀了……」说到这里,桑卓话音渐弱。
伪造书信的人显然就是教陆敢当缠住摩里的人。这一招实在太绝,几乎先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非对各种破阵之法非常
熟悉的人不能用。以往的交锋中,南军可不曾用过这一招……纷乱的脑海中好像出现了一根线,将他不敢不愿去想的事
情都串连起来,头脑越发清晰,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费哈多冷笑道:「为何不继续说下去?因为你自己也觉得难以取信吧?还好元帅及时制止,否则我等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
他从身边军士手中拿过一把刀来:「我今天先卸你一条膀子,等什么时候高兴,再取你这条狗命!」
桑卓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你装死我也是一刀!」
正待一刀砍下,却被身旁的人拦住:「将军且慢。咱们此次损兵折将,如何回去交差,还要着落在此人身上。这人到底
是个王子,未知我王如何处置,缺胳膊断腿带回去不好看。」
费哈多想了想:「也罢,就算不缺胳膊断腿,我也自有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四周无边的黑暗,和下方熊熊燃烧的烈火。
烈火上面不知是谁架起了一张铁网,桑卓就躺在这张铁网上,时而腾起的火苗灼烧着他的身体,他却挣不脱,动不得。
就好像火架上绑着的一头羊,只有等被烤熟端上桌的命运。
黑暗里一个白影翩然落下,来到桑卓跟前。如此酷热之地,他却白衣飘飘,一身清凉。
「师兄,快来救我!」
那白衣人摇摇头,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是我把你推进这烈火地狱,我又怎会救你?」
满心欢喜化成碎片。「为什么?」
白衣人摇头,似乎在笑他的愚钝:「这一切都不过是计而已,你还不明白么?」
他茫然:「我不明白。」
「傻孩子,从你去劫粮开始,我的计策就想好了。首先我要得到你的信任,可是看你的样子好像很讨厌我。你性子这么
倔强,我只好用一些非常的手段让你软化下来。」
「什……什么手段?」不知为什么,腿忽然好痛好痛,曾经断骨的地方似乎又断开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逃走,所以我就先带你到南寨门走一圈,这样你怕我有埋伏,就不敢走南寨了。然后我又在言
语中透露,东面是中军大帐,你自然也不会走东面。你也见识过北面的戒备森严,最后就只有西面可走了。」说到这里
,白衣人笑笑,「而西面为了防止山洪,挖了壕沟。」
「你、你故意让我摔断了腿?」好痛,痛得他几乎都要流泪了。
白衣人修长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比划:「其实也不一定摔断了腿,只要没丧命,摔坏哪里都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桑卓大叫起来。
「因为一个人在受伤的时候,才是他最脆弱的时候,才有机会乘虚而入。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从很久以前,你就倾心
于我了。」
桑卓难堪地别过头去,原来那些天的温柔相待,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只是这戏演得这么真,真到当他一步一步走
进圈套的时候,还以为多年的美梦成真,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白衣人抚摸着桑卓的左腿:「当时你的腿很疼吧?可是你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我,反而对我感激不尽,甚至还把身子给
了我……师弟,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天真,还是蠢。」
这个「蠢」字,他拖得很长,很重,像要狠狠砸在桑卓心上。桑卓口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可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肯背弃冼狼与我南军联盟。所以我只好送你回去,又让百里将军配合,演了一场好戏。其实那
个时候,你就该知道这是离间之计了。可是你一直沉浸在美梦里,不愿相信。」
桑卓想起战前那晚,自己还在做着双宿双栖的美梦,殊不知梦里那人正在对面的营寨之中算计着自己,心里说不上是什
么滋味。倘若他现在身子能动,一定会先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扔进下面的烈焰里,烧得一干二净。
白衣人接着道:「说起来也不能怪你没有察觉,我这离间计用得太大张旗鼓,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然后我又伪造
了一封书信,故意被北军截获。这封信其实有些多余,你在我营中这些时日,什么计划早就该商量好了,又何必冒着风
险巴巴的送一封信过去?都涅只会更认定这是敌军的离间计。可是我信的内容毕竟在他心中投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他可
以不信,但不能不想,因此第二天当他看见一切都跟信上说的一样,他就坐不住了。」
桑卓喃喃地道:「我们师出同门,我会怎样安排布置,你料不到全部,十之一二总能料到的。」
白衣人道:「正是。这封信的作用,就是要让都涅早不动手,晚不动手,赶在我军破阵之时动手,这才能让我军一举歼
敌。」
桑卓怔怔听着,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个局设了这么久,目的当然不是破阵这么简单。你不仅要破阵,还要让乌兰跟冼
狼反目。这样乌兰失去了依靠,就只有跟南朝结盟,有乌兰在背后制约冼狼,南朝的边境今后也无忧了。好计啊,真是
一劳永逸的好计!那时候我说不定还要感激你,感激你们肯庇护乌兰,免遭冼狼的报复,哈哈,哈哈!」奇怪,明明是
要笑的,笑出的声音却比哭还难听。
「哈哈,哈哈!那天你让劫空到阵中去,其实不是怕都涅伤到我,而是要让他堵住都涅的口,不要让我知道那封信的事
!哈哈,哈哈……可笑我那时心里还感动得不得了……我真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只知往好处去想,这么明显的事情都
看不出来,被人骗了也是活该!哈哈……你是不是想笑我蠢?你尽情地笑吧,我真的很蠢!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倘若我
没被费哈多捉住,我就一辈子不知道你原来在骗我,这样也很好,也很好!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不觉中,竟是
泪流满面。
白衣人有些悲悯的看着他:「师弟,其实你并不愚蠢,只不过堕入了一个情障,就超脱不出了。唉,你从小时候就是这
个样子,那时你若不是迷恋我,也不会被我玩弄得团团转。」
情「障」么?这个词桑卓以前也听人说过,那时他还不明白,如此美好的情爱,怎生就成了业障?如今才知道原来这美
好的背后,是何等的肮脏不堪,何等的摧人肝肠!
白衣人轻轻挥一挥手,桑卓身下的丝网消失了,他向着熊熊火焰的深渊坠落下去。
烧成灰烬吧,这样也好。桑卓想着,越发高声大笑起来。
「砰」的一声,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又哭又笑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看着面前两个凶神恶煞般的赤砂兵,桑卓才想起自己被费哈多所擒,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罢了。
「我作了个梦。」
「呸,你作梦倒打扰老子睡觉,应该把你嘴也堵上!」
另一个赤砂兵却颇有兴致:「王子作梦跟我们这些小兵不知有何差别,说来听听?」
「我梦见一个人,以为自己能捉住天上的白云,有一天他看见水里云的倒影,就一头扎了进去,然后就淹死了。」
两个赤砂兵不约而同啐了一口:「什么怪梦!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
桑卓涩然一笑:「是啊,真是个傻子。」
那两名赤砂兵又躺下睡了,而桑卓却怎么也睡不着。肩胛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那是费哈多惧他勇武,戳穿了他
的琵琶骨,再用铁链穿过。这根铁链穿过琵琶骨之后,又锁在他被反剪的双手上。
据说被锁住琵琶骨的人便再也使不上力气,这一点桑卓倒不清楚。因为肩膀的疼痛已经让他不能再凝神用力,而且只要
手上稍有动作,牵动了锁链,那痛苦更是椎心刺骨。
难怪梦里被架在火上煎熬,如此身受之苦比之火刑也不遑多让吧。
说也奇怪,桑卓是从来记不住自己的梦的。可这一次,人虽清醒了,梦中的一切却都那么清晰,每一句话都想得起来,
甚至白衣人的每一个表情、动作,都历历在目。
——这并不只是一个梦,我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的事,梦里都一件件说得很清楚。
——其实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我心里都是明白的,可是我硬要装做不明白。
——小时候正眼都不看我的人,忽然对我这么好,我本该怀疑的。可是啊,我就是那个追逐白云的人,分不清实物和倒
影就一头扎了进去。他们说得不错,真傻,真傻!
抬起头,月亮还在天上高挂。那清辉冷冷,俯瞰人间的姿态,让桑卓不由想到梦里那人。
梦里他看我的模样,才是他的真实模样吧?他照顾我的时候,弹琴的时候,甚至与我……与我春宵一度的时候,那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