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的背后,是不是也这般清清冷冷地看着?看我为他痴,为他狂,然后从心里发出不屑的一哂?
罢了,罢了,我有眼无珠,为情所累,今日落到这般田地,是我的报应!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伴随着的,还有两行清泪。
从前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小时候站在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小小少年,再相见时出落得俊逸非凡的青年;那些个温柔的笑
、那许多动听的话;那翠绿颜色的点心、那掺着蜜汁的药、那临别时塞进自己手里的彩石、那一曲情意悠悠的《凤求凰
》,还有那一夜的温柔与缠绵……每想一处,这颗心就像被人揪住了从百丈高台上往下扔,摔一个皮伤骨裂,还没有喘
息的机会,又被揪起再扔下,再摔一个粉身碎骨。
可他却不由得不想,无法控制的,自虐一般的,把那些个点点滴滴汇聚起来,让自己的心一次次沉落。也不知道这地狱
到底有多少层,也不知这样的痛楚几时能结束。
桑卓觉得难受极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去想,让这无止境的煎熬停下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顾不得铁
链摩擦伤口的痛楚,对着群山,大声叫喊起来。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大半夜的,鬼嚎什么?」
一只脚踹中了桑卓的后背。他扑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挺直腰板,继续高声叫着。
又一记老拳飞来,直掼桑卓右颊,将他打得横飞出去。
他伏在地上喘息一阵,还想站起,早有人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塞进他的嘴里。
「这里离南营很远,你就算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可他依旧倔强地挣扎着,充满沙子的嘴呜呜地叫着,恍若未闻。
赤砂兵连续被搅扰了好眠,彻底愤怒了。一人请示费哈多:「将军,这小子实在可气,他还以为自己是王子呢!我们能
不能揍他一顿?」
费哈多只是闭眼躺着,微微点头;「留一口气儿。」
下一刻,雨点般的拳脚往桑卓身上招呼过来。
这样也好!等这些赤砂兵打得手脚累了,嘴里兀自叫骂着回去睡觉的时候,桑卓躺在地上想。当身体到达痛楚的极限时
,心好像就不那么痛了。
费哈多慢条斯理地踱到他身前,蹲下身,状似悲悯地道:「我这一辈子,求官爵求富贵的见得多了,自己找揍的还是头
一次见,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
桑卓艰难地咧嘴一笑,鲜血流出来,漫过嘴唇。那上面,还沾着黏成团的沙子。
为了防止被南军搜到,费哈多一行只好在苍驼山中行进。山路艰难,吃了不少苦头,这些人想起落到这步田地都拜桑卓
所赐,自然又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把一条锁链套在桑卓的脖子上,像牵一条狗一样牵着他。倘若他走得慢了,只消一拉锁链,套子收紧勒住脖子,桑
卓便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跟上。
这主意本是一名赤砂兵想出来的,费哈多颇为赞许,认为这条链子必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一解长期被桑卓压制的怨
气。
此刻,这支只有十来个人的流散队伍正走在蜿蜒的盘山道上,这条羊肠小道一面是高山,另一面则是极陡的斜坡。费哈
多骑着从敌兵手中夺来的马——这也是这支队伍唯一的一匹马,想起自己那匹在战场上走失的爱驹,费哈多又是一阵心
疼,狠狠一拽手中的铁链:「快走,你这条乌兰狗,不要耽搁了我们的行程!」
桑卓停下脚步,想要说些什么,喉间的锁链蓦地一紧,顿时呼吸困难,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
费哈多哈哈大笑:「你难道还想摆什么王子的架子?看看你这副狼狈模样,说是一条狗都抬举了你!只要我手中铁链一
挥,要你往东就不能往西,狗都没这么听话!」说罢,双腿一夹催动坐骑,那马小步跑了起来。
桑卓这两天以来水米未进,再加上全身是伤,双手还被反绑着,哪里跟得上?跑不了几步便被拖倒在地。
又被拖行出四五丈,那马才停下。费哈多回头笑道:「王子殿下,你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吧?」
桑卓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那些赤砂兵暗自嘀咕:「这几天这么折腾,不会给折腾死了吧?」
费哈多心头也是一惊:真要是死了事情可就棘手了。示意一名赤砂兵过去看看。
那赤砂兵走过去将桑卓的身子翻过来,将他脖子上锁链松开了些,又在他胸口上压了压,桑卓大口地喘息起来,紧接着
又不停地咳嗽着。
听这咳嗽声底气倒也还足,一时半会儿还玩不死。费哈多踏实下来了。
「水……给我水……」地上的土烟蒙住了喉咙,桑卓难受极了。
费哈多跳下马,拿一袋水囊在桑卓眼前晃了晃,道:「你学两声狗叫,我便给你水喝。」
桑卓痛苦地咳嗽着,整个身子蜷得像一只虾子。
费哈多拧开塞子,一注细流落在桑卓身边的沙地上,近在咫尺却解不了桑卓喉间灼裂般的痛苦。就在他艰难地挣扎着凑
过去的时候,这溪流却干涸了,迎上来的是费哈多那张狡猾而残忍的脸孔。
「只要你汪汪叫两声,听得本将军舒服了,自然给你水喝。」
那些赤砂军士看得有趣,将桑卓围在当中,催促着:「叫啊,叫啊!」
痛苦的咳嗽声和这些催促声、嬉笑声混在了一起。
桑卓忽然低下头,将身下湿润的砂土吞入口中!
他用力吮吸着,虽然尖利的砂石磨划着他的口腔,可从泥土中咂出的一点点水分却奇异地止住了他的咳嗽。他把沙子吐
出来,冷冷地看向费哈多。
费哈多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且傲气几天,等再渴些时日,给你喝尿你也得抢着喝下去!」怒气冲冲上了马,一拉链
子,「走!」
桑卓踉踉跄跄地跟着,心里却在想费哈多的话。想到以后的日子还要受这卑鄙之人的百般折辱,莫说是王子,便是做人
的尊严也全无,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算能活着到了赤砂,也成了敌国要胁乌兰的一颗棋子。驼峰谷
之败,已然使乌兰损兵折将,如今又怎能再让父王、乌兰蒙羞?
「你怎么又停下了,快走!」
费哈多正想拉动锁链,桑卓却已使尽全身力气扑了上来,撞在马身上。那马被撞得腿一软,跪倒在地,马上的费哈多猝
不及防,整个人跌落下来,握着锁链的手也松了。
桑卓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他跌跌撞撞跑到路边,顺势一滚,整个人便从陡坡上滚落下去。
「人跑了!」
「快,抓住他!」
等赤砂兵们赶过去,但见长草漫坡,随风荡漾,谁知道桑卓滚落到了哪里?
费哈多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找,就算把草都拔光,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将军,大事不好。」一名负责探敌的赤砂兵从高处跳了下来,「我看到有一队南军往这来了!」
第九章
桑卓沿着山坡一路滚落,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和坡上突起的石块硬物的磕碰,让他本来就虚弱不堪的身体难以承受,很快
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桑卓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清醒着,还是身在梦里。他能听到风吹的声音,能感到小草轻轻拂在脸
上,可是他却动不了,出不得声,甚至睁不开眼睛。
他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躺了多久,渐渐有嘈杂的人声响起,有人将他的身子抬起,这情形有些熟悉,但他不能集中心思去
想。
之后颠簸了一段,平稳了一段,最终被安置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所在。
有人在召唤大夫,不久身上的锁链被取了下来,也不觉得疼痛。
「师弟,师弟?」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轻唤,他也不想作答。只觉睡意蒙蒙,这一回是真的要入梦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子依然动弹不得,眼睛倒是能睁开了,触目所及是个熟悉的顶棚,描着南朝特有的花纹,心中喟然
一叹,还是回到了这个最不想回的地方。
头略略侧了侧,见一个人以手支颐正在榻边沉睡,看见那一身白衣,桑卓眼皮突地一跳。
不知为什么,这人看起来有些狼狈。一向秀逸的长发微显凌乱,睡梦之中不知是在烦恼什么,双眉微蹙着,本来光洁的
下巴上冒出了青青胡渣,跟以往一尘不染的模样大相径庭。就连那身白衣,也多了些褶皱,不似以往飘逸。
最后,桑卓把目光投向那人的另一只手上。那只手正握着桑卓自己的手,握得那样自然,好像从很久以前这两只手便这
样的握着了。
桑卓动了动,想把手拿开来,却不料不仅是手,连这条手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支使不动。
他有些急了,更大力的晃动身子,不防惊动了沉睡的人。
「师弟,你醒来了。」那人满脸欣喜,见桑卓奋力挪动身子,连忙制止,「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这般温柔的语气,你还想继续骗我到何时?桑卓感到有股热流直冲上眼眶,连忙别过头:「我……是不是废了?」听人
说,琵琶骨被敲碎,这人一双手就算完了。起先还不觉得,可是如今双手确实不听使唤,桑卓才感到害怕起来。
左听尘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现在伤还没好,等伤好了……」
「等伤好了我依旧是个废物!你又想骗我了是不是?你到底还想骗我到何时!」
左听尘的脸色一变:「掳走你的是都涅还是费哈多?」那天他听到桑卓山中狩猎失踪的消息,连忙派人去寻找,寻了几
天几夜,终于在三里外深山中的杂草间发现了他。那时候桑卓全身上下都是伤,看得他揪心不已,而掳走桑卓的人却已
经没了踪影,想来是闻声遁逃了。
桑卓冷笑道:「你真的好聪明!没错,是费哈多抓了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难怪。」左听尘心痛地抚摸桑卓肩头,「你为了救我掷伤了他,难怪他会对你下此毒手。」
桑卓想要避开他的手,奈何身子不听使唤。桑卓冷冷道:「赶快收起你这副嘴脸,别让我看了恶心。」
左听尘的手一僵:「师弟,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桑卓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天我问你,这一切是不是都你的计谋,你却反问我,是真是计难道我分不
清吗?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分清的,我是多么想相信你,就算心里有那么多疑惑,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可老天却偏偏戏
弄我,让我打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光。左听尘,你真的很聪明,太聪明了,也太会演戏了!耍得我这样的傻子团团转,
乖乖地把心捧出来给你,让你送去油烹火煎。我自问没有什么智慧本事同你这样的人周旋,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听
你说话,也不想再看到你的脸,请你……出去!」
桑卓昏迷这么久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弱,又兼情绪激动,脸色越发的苍白。这一段话说完,便不住地喘息起来。
「师弟,你……」
「走开,不要碰我!走开!」
「殿下,你醒了!」帐篷里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外面的摩里,他一脸喜气地闯进来,又被帐内的尴尬情形弄得不知所措。
桑卓闭上眼睛:「出去!摩里,你让他出去!」
摩里不明所以地看向左听尘。后者长叹一声:「好好照顾你家王子。」低头看了桑卓一眼,快步走出了帐子。
一瞬间,摩里觉得自己似乎眼花了,这位深受景仰、被南军视作无所不能的军师离去的身影分明透着几多落寞,几多无
奈。他都能击退北军的千军万马,这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了他?摩里想不明白。
回头去看自家王子,又被吓了一跳。向来标榜流血不流泪的王子,此刻虽然双眼紧闭,却止不住那珍珠般的泪珠一颗一
颗从眼角渗出来,或埋入鬓边,或没入枕中。
「药熬好了,你去给王子送去吧。」
摩里接过药碗,有些不好意思:「军师,这些事你何必亲自动手,派个军士去熬就好。」
左听尘摇摇头:「别人来做,我不放心。」
摩里偷眼打量左听尘,见他长发如墨,衣白如雪,越发衬得风姿秀逸,清雅出尘,便是连摩里这样的莽夫心中也不由起
了仰慕之心。忍不住道:「我真不明白,你关心王子,何不自己把药给他送去?辛苦地熬了药,还不许我们说是你熬的
,王子那里毫不知情,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若知道是我熬的药,只怕从今以后再不肯喝药了。」左听尘露出一丝苦笑,「你应该最明白你家王子的脾气,我伤
了他的心,他恐怕不会原谅我了。」
「到底为了什么?王子出事前你们还是好好的,出事之后,你更是一刻不离的照顾,连觉都顾不得睡。怎生王子就翻了
脸?」
左听尘摇摇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家王子心里很苦,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在他面前提我,也不要再勾起他的伤心
事。去吧,药该凉了,记得喂的时候先用汤匙搅了搅,免得里面的蜂蜜沉了底,你家王子其实很怕苦的。」
摩里不敢耽搁,连忙捧着药去了。左听尘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不能不说,刻薄的天性使然,崔希乔确实存了几分看笑话的意思,不过当左听尘那双凝如水的眸子看向他,心里便咯登
一跳,底气也虚了。从心底深处,他对左听尘是颇为忌惮的。
尴尬地咳了一声,崔希乔道:「我只是觉得,左兄此役虽然胜得漂亮,但失去的也不可谓不多,你真觉得这样值得么?
」
左听尘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从不知道崔兄竟是这样关心在下。」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崔希乔的脸不禁红了红。好在左听尘不欲深究,抬头看看天色,云气渐浓,看来不久之后就
有一场豪雨。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能正面会一会这奇门阵,看看师叔呕心沥血完成的大阵到底有何玄妙。但是这个仗已经打了两个
多月,粮草补给日渐匮乏,西北又发了洪水,朝廷已经没有银两让这仗再耗下去。再者眼看就要入夏,天气也不再适合
行军,为此我唯有速战速决。」
说到这里,左听尘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所以,用计是必然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计到头来竟用在了他的身上!
」
「那天我发现布阵的居然是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我实在想不到此生此世,居然还能再遇到他。」他说着,嘴角勾出
一抹微笑。
崔希乔在心里暗暗叹息,这重逢必然是左听尘期盼已久,不然他不会笑得如此动人。
「你既不能弃家国于不顾,又不愿让他恨你,所以决定一骗到底?」
左听尘苦笑:「听你一说,我更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了。」
「再高明的计谋都有被拆穿的一天,你怎么可能骗一辈子?」
左听尘悠悠地道:「我不想骗他一生一世,只希望这天来得晚些,等我和他之间的信赖坚如铁石再……哎,我这如意算
盘打得太响,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可祂为何不直接罚我,却让他……他遭受这样的磨难?」
自从认识左听尘以来,他永远都是一副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的模样,这般悲怆,足见桑卓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希乔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语。过了好一会儿,崔希乔自顾自笑了起来:「我大概作梦也没想过
,会有一天站在这里跟你推心置腹的说话。」
左听尘淡淡一笑:「是啊,我也很少这般吐露心事,或许是心中郁结得紧了吧。说也奇怪,崔兄,你我虽不亲厚,或许
还有些小芥蒂,可我知道你一定能懂我。」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种种都作冰消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