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得一切布置妥当,桑卓美滋滋抱住坛子,一口接一口喝了起来。
他本来打算只喝五分醉,明日一早酒劲儿就能散了。可是一坛酒喝完,他的胆气又壮了许多,心想师兄那么精明,一定
会发现我偷喝酒,左右他也会生气,不如我把两坛都喝光了吧。
于是乎,第二坛酒也喝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的桑卓已经有了十分的醉意,什么都不怕了,空坛子随意扔在一边,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睡梦中还不时咂吧咂
吧嘴,赞道:「好酒,好酒。」
有人说过,饮酒最好饮到五六分醉,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若是饮到十分醉,第二天的日子可就不太
好过了。
天未将午,桑卓却再也睡不着了,脑袋好像被人用大锤砸了好几下,头痛欲裂。
「你醒了。」
这声音很平静,可是听在桑卓耳中,却好似响雷一般,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偷眼打量坐在床前的左听尘,见他神色
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桑卓心中惴惴,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宿醉之后,全身无力。
左听尘舀一勺汤递到他嘴边,道:「这是醒酒汤,喝了之后,你会好受一点。」
桑卓连忙一口吞了下去,只觉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从喉咙处直冲上来,脸立刻皱成了包子模样。
嘴里的苦味还没散尽,下一勺已经递到嘴边。
若在往常,桑卓一定会大发王子脾气,把汤推到一边耍赖不喝,而左听尘则是一脸宠溺地连哄带劝,直到他把汤喝光。
可是这样的戏码,桑卓今天却说什么也不敢再演一回。
因为他……害怕!
没错,左听尘不会武功,也从来不曾发过脾气,甚至在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令人愉悦的微笑。但就是这样的一
个人,当他不笑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压迫感。就像今天,桑卓觉得自己身边的空气都紧绷得不再流动。
于是桑卓顶着一张苦瓜脸,又吞了下去。
——这汤好苦,我能不能不喝了?
——不然这样,你不用喂我,我自己一口气喝下去。
这些话在肚子里千回百转,每当桑卓鼓起了勇气要开口,只消看看左听尘的神色,这点勇气就像夏天里的小雪花,消失
得无影无踪了。
就这样一勺接一勺,那碗里的苦汤似乎永远也喝不完,桑卓的脸由苦瓜变成了烂柿子,喝汤的方式也由一口一吞变成了
小猫饮水。
左听尘恍若未觉,仍就一勺一勺地送过来。
桑卓暗暗叫苦:师兄明明知道我怕苦,一定是故意用这苦汤惩罚我。
哎,早知道昨晚就不该让姓陆的把酒留下来……其实留下来也行,我只是不该贪杯,喝了一口又一口……不过以我的酒
量,多喝几口也没关系,不过第二坛确实不该喝了……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反省。
好不容易喝完了苦汤,一名军士进来询问:「先生,厨房问用不用给王子熬药?」
左听尘微一蹙眉:「不是早吩咐下去,王子的药每天两副,要连吃十五天。」
那军士道:「可是昨天陆将军说往后不用给王子熬药了,因为……反正熬好了王子也是要倒掉的。」
桑卓暗暗叫苦:难道说昨晚倒药的时候被姓陆的看见了?这人果然是报仇来的。偷眼去看左听尘脸色,总觉那平静之下
蕴藏着狂风暴雨。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等那军士出去,左听尘撩开床围(桑卓下不了床,药只可能泼在床下),着手一摸,地毯上一片潮湿,凑在鼻边嗅了嗅
,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桑卓还在垂死挣扎:「我只是不小心,把药洒了……」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勉强,便说不下去了。
左听尘一言不发站起来,一把掀起桑卓的被子,沉声道:「转过来,趴好!」
桑卓不知他要干什么:心中直打鼓,却又不敢违抗,于是磨磨蹭蹭地翻过身来。这一翻转却不小心触动了伤腿,他故意
大声呻吟起来,可怜巴巴看向左听尘,希望博取一点同情。
然而左听尘铁了心肠,一点儿不为所动。桑卓只好委屈地弓起身子,伸手去安抚伤腿。
谁知手才伸到一半,就被左听尘抓住手腕一拉,整个身子都被拉了过去,趴在他的腿上。紧接着,桑卓只觉得屁股一凉
,裤子居然被扒了下来。
桑卓又羞又恼,急道:「你、你做什么?」
「老实地趴着,不要动!」
左听尘的话音之中有这一种不容违背的力量,桑卓一怔之下,果然不敢再挣扎。
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的一掌落在桑卓光光的屁股上。
第六章
瞬间,桑卓脑中一片空白,懵了,傻了。
十九年,桑卓王子活了十九年,自他父王以下,人人爱他如珍宝,莫说是打,一根小指头也不忍加在他身上!可是今天
左听尘居然打了他,还是打屁股这么难堪的打法!
等到第二掌落下来,桑卓才回过神,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呜!」
因为又急又气,忘了腿上的伤,左腿不小心磕在床沿上,疼得他冷汗直冒,趴在左听尘腿上喘个不停。
偏偏这时左听尘俯在他耳边道:「你再挣扎,若是惊动外面的人,你光屁股的模样可不好看。」
桑卓听了,更是一动都不敢动。被左听尘看见也就罢了,若是被外面那些南朝军士看见,他哪还有脸见人,连乌兰国的
脸面都丢光了。
可是他的大喊大叫已然惊动了门外,守卫的军士问道:「左先生,出了什么事?」
左听尘道:「没什么,你们不要进来。」掏出一块手巾递到桑卓嘴边,「咬住它。」
桑卓疼得头脑有点发昏,不知他要做什么,呆呆地看着那手巾。
「若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就乖乖咬住手巾,不要出声。」
什么?桑卓心里备份记极了,挨打的人是他,不许叫也就算了,居然还要他自己堵自己的嘴?不行,越是这种时候,越
需要一颗平常心,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对策……
「快点儿!」左听尘又在他臀上拍了一记。
桑卓一颤,赶紧拿起手巾,泪眼汪汪地咬住了。呜……去他的平常心,一点用处都没有!
光着屁股趴在别人腿上,嘴里还塞着手巾,这种屈辱的姿势让桑卓觉得悲惨极了,更悲惨的是,他还不敢反抗!于是眼
泪扑扑地往下掉,都没进那条手巾里。只觉得左听尘在身后一下接一下,打得十分顺手,一点也不留情面,心中越发委
屈。
过了一会儿,左听尘终于停了下来。桑卓拿开手巾,赌气地道:「怎么不打了?」
左听尘道:「打得手疼,歇一会儿。」
打人的居然还敢喊疼!桑卓越发气恼,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撩被子盖住了头。
左听尘叹了口气:「你只把头遮住了,屁股还露在外面呢。」
桑卓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提裤子,可是裤子褪得太低,他构不到,想曲一曲腿,那左腿上还夹着板子呢。
一双手伸了过去,帮桑卓穿好了裤子,系上了腰带。
左听尘这时气也消了七八分,见桑卓依旧把头扎在被子不肯出来,模样可笑又可怜,于是道:「出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
可是桑卓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理不睬。
左听尘道:「你不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吧?」
「谁哭了?」桑卓甩开被子,火辣辣地抬头。虽然嘴里不肯承认,红红的眼眶却骗不了人。
左听尘心中微感歉意:「打疼你了?」
桑卓怒道:「你有多大力气,给我搔痒都不够!」
这话倒是说得不假,左听尘一介书生,力气再大也伤不了练过武功的桑卓。不过小王子高傲而又脆弱的内心所受到的伤
害却是无以言喻的。
左听尘柔声道:「我知道自己这回做得过了些,不过我是真生气,气你如此不爱惜自己。」
桑卓身子一颤,刚才的理直气壮变成了心虚。这些日子以来左听尘为了让他的腿伤早日康复,可以说花尽了心力,他偷
偷喝酒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药倒了,确实令人生气。心里这么一想,委屈去了几分,愧疚多了几分,但嘴上是不服软的
,嘟囔道:「不是都乖乖让你打了么?还想怎样?」
「你偷喝酒我可以理解,可为何要把药倒了?」
桑卓脸上一红,别过头去:「苦。」
「不是加过蜂蜜了么?」
「还是苦。」
左听尘有些无奈:「吃些苦又有何难?你不总是嚷嚷着要早日下地,早日离开这里?」
桑卓忽然大声道:「是啊,我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就再也用不着看你这张讨厌的脸!」抓起被子重新蒙在头上,打
定主意这一回说什么也不出来了。
「师弟?师弟?」
「我睡着了,不要理我。」
左听尘失笑:「你睡着了怎么还能说话?真是孩子气。」
「你说谁孩子气!」桑卓忘记了自己刚下的决心,「呼」的一下坐了起来,冲动的结果是下一刻发出一声惨叫。
其实左听尘打他那几下还真挺疼,他这一坐又十分用力,可怜的屁股招架不住,整个身子疼得向边上一歪。偏偏这一歪
又是向左边歪,压住了伤腿,于是桑卓又发出一声震耳的惨叫。眼看就要沿着床沿摔下去,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桑卓抬起头,正对上左听尘那双幽黑温润的眸子。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太仓促,四目相对,一时都忘了避开。
直到腿上的疼痛传来,桑卓这才恍然惊醒,红着脸想要挣扎起来。可这一动,腿上的痛楚却更加厉害了,痛得他蜷成一
团。
「别动,你适才的动作太急太猛,怕是抽筋了。」左听尘的话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桑卓才惊觉两人的距离有多么近。他
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左听尘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清晰而有力。这有力的声音干扰了桑卓自己的心跳,他明显地感到
心跳加快了,慌乱了,伴随着的还有几分不知名的悸动。
他的脸越发的红:「那要怎么办?」
「你乖乖保持这个姿势就好,余下的让我来。」
左听尘小心地调整桑卓左腿的位置,使之能够舒展开来。「疼么?」
「还、还好。」
「我要帮你按摩伤处四周的肌肉,舒活筋络,倘若手劲儿重了,你就说话。」左听尘说罢,轻轻按揉了起来。
长这么大,桑卓还是第一次跟别人有这么长时间,这般亲近的接触。他不好女色,跟男子的肌肤接触也只限于练武时的
摔爬滚打。那些乌兰国的勇士一个个胸膛似铁打一般,桑卓从不知道,原来男人的胸膛也可以如此柔软而又温暖,靠上
去很舒服,好像枕在家里的貂皮毯上。他也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男人的身体都布满酒气汗臭,也有人可以清清爽爽,
发出令人舒服的味道。
左听尘的手还在轻轻按揉着,或推、或按,偶尔轻敲几下,所到之处,疼痛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舒服与
放松。
本来桑卓窘迫至极,恨不得立刻从左听尘怀里逃出去,可是慢慢的,他开始习惯这个温暖的怀抱,喜欢这深浅适度的按
摩,竟希望这一切永远也不要停下来。
左听尘每按一下,身体也跟着轻轻摇动一下。在这摇摇摆摆中,桑卓睡眼渐蒙,在左听尘的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就这样睡着了。
「还疼么?」左听尘按揉一会儿,轻声问桑卓,却听鼻息悠然,怀中人睡得正酣。
睡梦中的桑卓神情天真,还会不自觉的像小孩一样噘起嘴巴,与他清醒时总是瞪大眼睛、张牙舞爪的模样大不相同。
左听尘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小心地扶起桑卓,让他在床上躺平。
崔希乔默默打量陆敢当:「到底有什么好事,让你高兴成这样?」
「你看出我高兴来了?」
崔希乔白他一眼:「若没这双耳朵挡着,你的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谁看不出来?」
「哪有这么夸张?」陆敢当摸摸鼻子,神秘兮兮凑到崔希乔身边,「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往上进一步,崔希乔就退一步:「这帐子里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两个大男人靠这么近,不觉得恶心?」
陆敢当道:「就因为两个大男人,靠近了也没关系,你这般扭扭捏捏的,倒像个娘们儿。」
「你才是娘们儿!」为了显示自己的「爷们儿」气,崔希乔踏上一步,一把勾住陆敢当的肩膀,豪气干云地道,「说!
」
陆敢当暗自诡笑一声,俯在崔希乔耳边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听到后来,崔希乔瞪大了眼睛,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直呼不可能。
「不可能,那个桑卓不是武功不弱?那姓左的又不会武功!怎能乖乖让他打?」
陆敢当道:「有什么不行?你生气的时候不也拿我当沙包打,我还不是乖乖让你打?这就叫『世上没有参天树,不过是
一物降一物』。」
崔希乔一呆:「你说桑卓被姓左的降住了?」
等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眼珠转了半圈,狐疑地停住一边的陆敢当身上:「你说你被我降住了?」
陆敢当摸摸鼻子:「不过是个比方,你那么认真干嘛?」
「噢。」崔希乔这时已经兴奋得顾不得其他,拉着陆敢当,「咱们快走!」
「去哪里?」
「看戏!」
如此时刻,当然要去慰问一下小王子的屁股。
这两个兴冲冲,才走到帐门,就被一人堵了回来。
左听尘淡淡地道:「不打扰两位吧?」
崔希乔道:「不打扰。」心里补了一句:就是不太想看见你。
陆敢当见左听尘的目光全在自己身上,一阵心虚,道:「你们两位慢慢谈,我先走了。」
「且慢。」左听尘拦住他,「在下此来,是要多谢陆将军的。」
陆敢当勉强道:「谢我什么?」
「在下多谢你及时告知,才不致耽误王子的腿伤康复。」
陆敢当道:「那倒不必。」
「另外还要多谢你那两坛美酒,王子喝得很尽兴。王子还说,他和陆将军因酒结缘,这两次斗酒胜负平分,很希望找机
会再拼斗一场。」
陆敢当苦笑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左听尘又道:「听说陆将军和王子第一次斗酒的时候,场面精彩至极。可惜在下去得晚,只看到一个尾巴,不过那情景
在下至今难忘。」
崔陆两个脸色都难看极了。那晚他们被桑卓灌醉,醒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留下小王子的墨宝。无巧不巧,这时左听尘
来看望桑卓,把两人窘状尽收眼底。
左听尘笑了笑:「其实斗酒什么的,不过都是消遣,也不必看得太认真,是吧两位?」
崔陆两人连忙点头,适才的兴奋劲儿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对了,适才两位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哪里?」
崔希乔道:「观敌!」
陆敢当道:「巡营!」
两人对望一眼,崔希乔道:「先去巡营,再去观敌。」
左听尘一笑:「两位军务繁忙,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两人像送瘟神一样送走了左听尘,各自长出一口气。陆敢当一擦额头上的汗:「他刚刚什么意思?」
崔希乔悻悻地道:「告诉咱们,事情到此为止,再闹下去,他要为桑卓出头了。」
陆敢当趁机道:「反正你的这口恶气也出了,何必再跟小孩一般见识?这件事就算了吧。」要不是为了安抚崔希乔,他
才没那么无聊去作弄桑卓。
崔希乔白了他一眼:「你怕姓左的?」
陆敢当苦笑:「你也跟他交过手,这人实在深不可测。」
「这人有时就跟个鬼一样!」崔希乔咬牙道,「那晚他早不赶去,晚不赶去,偏偏等咱们醒了,擦去脸上的涂鸦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