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覆纸看下去,可当他看到那一句话,心中陡然一落。
“此战可一断武林恩仇,君当以大义为重,待你览此信时,我命已亡,勿殇。”
英姿浑身冰冷的坐在椅上,范二见状抢信来看,继而愣住,失神的将信交予师傅师兄,众人览过秘报,皆垂下头去,沉默不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师长叹一声,对英姿道:“如此看来,小公子已去。他是为断后顾之忧,不愿累你,吾儿……你将以何为报?”
英姿依旧说不出话,他确实看清了那一行字,但却无法相信那是千亿留给他的“遗言”。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千亿,是在竹林小筑,千亿对他说过,倾尽所有。
这记忆,就和隔帘相对,断情絶义时一样清晰,也如十年之前,离别之夜……
所有的画面,都在一瞬间重叠在脑中,英姿无法思考,他从来没有想过,倾尽所有……究竟是何意义,当千亿真的倾尽所有,他当如何。
可是千亿如此决绝,是为了梅山的全胜,还是为了让他心无旁骛的应对敌人。或者是……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是一个梅山刺客。
十年前,栖身庙堂高粱的时候,英姿曾经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谁,会给千亿带来什么。但是为什么,这所有的顾虑,都在十年后的那个雨夜被冲破了。
想着,直到所有的情绪凝成一把刀,穿破理智。
英姿端起鳞甲站起身,自门口缓步走了出去,留下堂中面面相觑相对无言的几个人。
良久过去,范二先醒悟过来,蹙眉问宗师道:“师傅,如何让他就这样走了……”
宗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男儿立世,不负重义挚友。即便他有去无回,我梅山刺客,虽败犹义。”
英姿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心乱如麻,他与千亿所经历的一幕幕都浮现眼前,依旧清晰无比,仿佛一切就在昨日,而他亦明了不过,千亿已逝,死在一个他不在的地方。
他完全没有一丝的心理准备去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他知道千亿被人带走,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去救他……如果他早去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又或者,他会和千亿一并被金枝捉了去,可那也好,至少能多见千亿一面。
自责的感觉像火在焚心,英姿忍无可忍,一把抓起牛皮鳞甲,便要武装下山……
然而这时,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他定睛一瞧,才发现进来的是六弦儿。
六弦儿缓步入室,看到英姿正在穿甲,不发一言,只默默上来帮忙,为他退去外衣长裤,将那厚厚黑皮穿在他背后前胸,系紧丝绦勒紧皮带,最后把黑金鳞甲覆在肘膝关节,双肩腰腹。
一番整理过后,六弦儿怔怔望着英姿,忽然觉得他甚至比自己在水寨仇遇时更好看,那刀削似的严肃面孔搭配皮甲,简直有如黑龙下凡,幻化来的一样。可是同时,他有一丝后悔,后悔遇到他。
英姿上前几步,低声道:“六弦儿,我走了。”
六弦儿全身一颤,尽管来之前就知道英姿欲独闯敌营,此行定有去无回,可这告别时的话,他听着,依旧如雷贯耳。
六弦儿有些不稳的说道:“英姿……我知道,但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英姿看着他,一时心中百感焦急,依旧是双噙泪的眼睛,在充满情愫的看着自己,只是他有些不能分辨那眼神中的情愫,究竟是何物。
“英姿,我在三月楼,只是琴师,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你知道,百枝门的出身……我也仅是为了谋生……”六弦儿混乱的说着,英姿忆起那日之事,心中极为懊悔,一把抓住他的手,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六弦儿又道:“我知道你从第一眼看到我,就不喜欢我,因为我长的像女人……可是,我不是天生这个样子,我入百枝门的时候,只有七岁,那时候我是个男孩儿的……”
英姿不忍再听,打断道:“六弦儿,我从来都当你是男儿的。”
六弦儿眼睛看着蜡光,痴痴的道:“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这样,那日,我不应该让千亿和他们走……”话说不下去,泪却无声滑落,英姿听着几乎窒息,闭上眼睛,不敢直视他伤心的表情。
“英姿……”六弦儿侧目过来,几乎颤抖的问道:“你,可以不去吗?”
英姿出了口气,说道:“我意已絶,纵死……不负他。”再看一眼六弦儿,又续道:“对不起。”
“我没办法做到让你不再难过。”
承诺的破碎让人无奈,六弦儿听后却只是委婉一笑,慢慢起身走到英姿身旁,道:“贺英姿,你为了不负他情可以下山赴死,那……我想问,如被捉去的是我,死的是我,那……”
“剿灭十里连营,一命不留。”话未说完,英姿坚定地打断了六弦儿。
话像刀割破胸膛,六弦儿强装笑颜,道:“我知你情深义重,此番来此,只为和你道别……倘若此事必要有人赴死,方才解仇……”
话音未落,六弦儿扬手拂袖,英姿只嗅到一股茉莉香气,继而眼前蒙上一层纱雾,身子一软倒在桌旁,恍惚中,他听到一个渐远的声音昵念道:“那我替你……”
51.暗夜盛开的罂粟
六弦儿呆愣愣的望着竹笼青蛇,一刻钟都一动不动,这是师傅留给他的遗物,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真的用到。
但是眼前这个东西,是唯一可以将他从万劫不复的痛苦中拯救出来的,虽然,那将是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蛇很小,只有一尺长短,周身碧绿,背上泛青,常年休眠,不见血是不会醒来的。
六弦儿咬破手指,轻轻地将指尖探进竹笼,闭上双眸……只听到微弱的“嘶嘶”声,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继而,指尖上传来一丝疼痛,不是剧痛,但却锥心。
一股冰冷的感觉,慢慢的自指尖烫入胸中。
血在升温,一点一点,最后,浑身很热……有点像施展一掌生花的时候,那种浑身血液逆转沸腾的感觉。
整个房间很静,窗外明月高悬,只是缺了一牙,就像他此时的心,虽然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依旧还有一丝遗憾……无可挽回,毒已入体,六弦儿只有两个时辰,至多两个……生命最后的两个时辰。
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忘记了看一眼今天白天的太阳……因为,再也看不见了。
身体,渐渐恢复平静,心中也安静下来,六弦儿直起身来,向门前走去,却发现步伐变得很轻,而每一步,都能看到自己走出去的身体,再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将过去……这感觉就像灵魂追逐身体向前走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飞一般的速度。
走出攀月楼之后,他放开步子,向前飞奔。一步,就冲出数丈之远……而他的整具身体划过崖峰,只是一抹红影,乍一看,犹如巨蛇突出的血红信子,只闻其影,不见真身。
然而当他稍作停顿后,欲一鼓作气飞下高崖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六弦儿,你去哪?”
六弦儿一惊,猛地回头,看到范二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正错愕的看着自己,想必方才那一步跨越,也被他看见了。
范二的确是看见一抹红影自门口划过,才从堂内冲出来的,那种速度,以他轻功高强尚不能达到,他有些不能相信前面这个人是六弦儿。
“二哥……”两个字从口中说出,六弦儿一下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很飘,说出来的话亦没有底气,沉吟一会儿道:“我走了。”
“你去哪?”范二完全呆住,看着这一抹如鬼的影子,听着虚无飘渺的声音,他一时难以判断六弦儿出了何事,又见他站在崖畔,醒悟过来便本能的伸手欲去抓。
“别碰我!”六弦儿喝道。
范二以为他因英姿离去伤心要跳崖,连忙后退两步,想出言劝慰。却在这时听到六弦儿有气无力的说:“二哥,帮我告诉英姿……我没有难过,他的承诺,他做到了。”说罢,一步跃下山崖,范二再去看时,只见红影于垂直崖壁上四下飞窜,然后消失在一片黑暗当中。
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范二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又仔细把六弦儿的话再重复想一遍,顿时,一个惊雷在脑中炸开了……
连营中夜火不灭,几百支火把将谷底照的通亮,数百座分麾罗列当中,哨岗上站着手持枪矛的卫兵,每座帐篷前,营盘出入口都把手许多侍从,服饰各异,一看就隶属不同帮会门派。
六弦儿站在一侧丘陵上,俯视壮观连营,心中稍许有些怀疑,为何一个金枝,一个断水,可以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令武林中几百人前来梅山送死。再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来送死的……所有的怀疑马上变成自嘲。
借着月光和谷底火把余光,六弦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掌心红雾已经散开,变成一条条红线,随脉络走向延伸到小臂,指尖完全殷虹。
他有一丝的恐惧,因为知道那是血的颜色,是自己的血。
六弦儿定住神,运起真气纵步一跃,身体瞬间凌空而起,飞向连营之中。
那当中的把守的卫兵,只感觉到一条红色丝绸自高空划过,自天而降,如飘坠下。待稳稳地落于广场空地上,他们才看清了那原来是一个人。
那人,着一袭凌乱破碎的红色长衫,竟有些衣不裹身。
——被风撩拨的领口敞开大半,衣发浮荡,两条红袖皆被刮扯的破碎,显露出来的,是他两只布满红色网状血丝的小臂,和殷虹的双手。只是,脸上无妆,尽管一身红装,却只衬得他面色苍白,无有丝毫血色。
一时间,所有的人几乎都认为自己见了鬼,一个美艳不明男女的山鬼。
有些胆大的守卫,哆哆嗦嗦的向六弦儿喊道:“你……你是何……人?”
六弦儿闭口不言,目光空无的看向四周守卫,然而那一个个逆光的人影却渐渐在模糊,泛红……
他知道,这是蛇毒在发挥效用,使中毒的人变得无比嗜血,一如此刻,他所有能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都是鲜血炫目的颜色,涌动的声音,腥浓的气味……
顿时感到胸腔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缠绕纠结,飞快的汇聚成一股不可自控的力量,刹那间,六弦儿心中升起一种悲泯的感觉,转瞬,却被不可抑制的欲望湮灭。
这将是,他为人的最后一刻,之后,他告别了自己所有的情感……
血液中有火,在焚烧每一根血路,在旁的所有人都被那种不知是何的气息所疑惑,眼看着那红色鬼魅双手扬起,展平臂膀……他只是一抖,一抖之间,红血迸出指尖,直飚向四周,犹如利剑,穿破每个人的喉咙。
守卫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就感到喉咙一冷,再想叫时,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那鬼魅的血中之毒,见血封喉,只是即便被他杀掉的人,也无法知晓。
眨眼之间,地上便躺了十余人,后面守卫大声吼叫起来,不一会周围出现层层叠叠的人墙,而每个人看到六弦儿,都一时难辨他是人是鬼,不由呆住。
片刻,当中一名为首的外族枪兵喊道:“何人敢闯……”
话音未落,红影已到跟前,那人看到他双眸的一瞬间,完全被撼住……那双眼中,被野性和阴狠占据,不似是人的眼睛,更不应该,长在这样一张苍白无色的绝世面容上。
可是依旧来不及,停顿只有短短一秒,他的脖子就被一只血红的手扼住,全身脱力,紧接着,人被拎到半空。
所有人只能看着,不敢去靠近,即便是当中想要去救他的人,看到这样一个消瘦身型的人,竟仅用一只手就提起名八尺高的壮汉,也踌躇了一下,眼睁睁的看着首领被掐着脖子提到半空……接着,“啪”的一声钝响,那人喉咙被掐碎,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断颈迸出的血迷住周遭人的眼睛,而这些人无一幸免的捂着脸大叫起来,剧痛和挠心之痒来的措手不及,当即便有几人捂脸满地打滚,抽搐……当中有些人不断抓挠着,脸皮和眼珠都被抠挖出来。
嘶声连连,响彻十里连营。六弦儿丝毫不为之动容,所有神智在他脑中消失殆尽。此刻的他,身如妖舞,手如魔爪,所经之处,断袖轻拂,便有一泼泼血红自人体涌出,一个个身着重甲的汉子应声倒地。
……一层层人墙,犹如浪去般倒下,六弦儿出手之快,无人可见。只是那破碎的衣衫凌空飞扬尤为炫目。在火把明光照耀下,有一只妖艳的红色蝴蝶,只在抖翼之际,带来血光之灾。
灵魂尚不知该何去何从,死亡却已注定,那具失去意识的空荡身躯,濒死一舞。
决堤的气息,洪水般泻出体外;衣衫飞扬,亦使他所有的血路崩裂,鲜血挥洒成夜中的细雨,坠落无声;红雾袭绕,渐欲迷人眼……红手翻覆,衣袖摇曳,乱发飞扬,六弦儿身影辉映在每个将死的人眼里,形成惨无人道却艳绝人伦的最后一幕。
可惜,这样的血舞,他一生只此一次,一次便耗尽生命。
他身体中的血液,碰既死,触即亡,周遭之人竟无一幸免,短短一个时辰,便有几百人相继倒地,满地死尸堆砌成垄,血流成河,丝丝血光交织在地,在熊熊火把照耀下,耀眼无比。
直到再没有一个人靠近的时候,刚冲出帐的士兵才看清,尸体垄上赫然站立着的那人,血染身红,两袖皆断,身上几十处伤口淌着血……
整个过程中,六弦儿没有刻意的躲避一击,而他的速度比谁都快,利刃过身,也只是轻轻擦过,这几十处伤口中,没有一处足以致命。
同时看到这一幕的,还有刚冲出帐外的潘大海,他完全没有想到,那只嗜血鬼魅会是六弦儿,直到他安静下来,站在死人堆上,潘大海才看见他的脸,而这一刻,所有惊讶,愤怒,悲怆,憎恨……一股脑全顶了上来,潘大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对这样的六弦儿,潘大海完全无从下手,近身,就是死路一条。
层层人墙不断倒下,自家兄弟尸体成堆,他怒火攻心,双眼都憋得通红,心中决议要拼死报仇,便大喝一声,提刀一跃而起,再落脚时,已稳稳站在淌满毒血的地上,两人互视对方,潘大海却又是一怔。
他分明看到那双眼中毫无情愫,那竟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他清楚地记得,之前见他的时候,他眼神空洞的站在潭边,泪水涌落。
犹豫转眼即逝,潘大海稳住自己脚下,以真气护住血脉,运力一挣,一股旋风般的内力绕身而出。他是拼了全力的,红毒太猛,以他强悍也只可抵挡一刻。
眼盯着不远处的六弦儿,他扬起手中重刀。如果有选择的话,潘大海不会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掷出,可能会令自己失去这把绝世宝刀,失去自己在江湖中的一切名誉地位,但他终究只是一介蛮夫,比起帮中兄弟的性命,他更愿意弃刀。
毕竟,那只是一把冷铁做的武器。
鼓足力气的一掷,断水凌空旋转着飞速冲向六弦儿,潘大海瞪大眼睛,窒息着等待结果。然而,那把刀将倒未倒之际,六弦儿斜身一避。
断水,依旧在向后飞转,只是胜负已分。
接着,他看到红衣人身体动了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脚步飘得像鬼魅,速度又是奇快,几步就到了跟前,然后,那人拂袖扬手……潘大海站在毒血里,知自己无论如何避不开这一击,只直勾勾盯着六弦儿,在这一瞬间,却心中“咯噔”一声,他感到一种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