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很美,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朵险恶江湖中才能孕育出的独特血花……
一瞬间之后,预想中的死亡和疼痛没有如期而至,他听到一声惊呼。
——“六弦儿!”
52.红衣已逝
声音自很远的地方传来,在这窒息的一刻钟,又格外明显,足以打断眼前人的动作。
红手一瞬间的停顿,被潘大海发觉,他机灵无比的借着眼前人怔住之际,措身而过,飞快冲向后面,欲夺插在桅杆上的断水刀……
六弦儿被这一声从无边混沌中唤回,不禁一怔,此时他的意识亦有些回归,只是他对之前自己所为记得不尽清晰……而知觉陆续回到体内的时候,六弦儿知道,他的时间快到了。
他飞速的回身,转对上持着断水的潘大海,再次目露凶光的向他走去,可是这次,无论如何他也达不到之前的速度。毒,在慢慢失效,因为,血流干了。
潘大海在远处看着红衣人的步步逼近,心中紧张至极,他发现那人已有不同,只是不敢确定,尊严又不许自己临阵脱逃,他矛盾站立在桅杆下,再看看周围一地死去的弟兄,心中暗道罢了,扬起手中重刀,欲和这人同归于尽。
快到潘大海身前的时候,六弦儿拂袖抬臂,直奔那人胸前……然而,他却在一瞬间看到自己的手,所有血路正在慢慢退去。
招式已出,再想收回是绝无可能,眨眼间,手就抓上了那人胸前,同时,左肩剧烈疼痛……是不是有利刃切开了自己的身体,六弦儿不得而知,他自己的手有没有抓进潘大海的胸口,他亦感觉不到。
时间……到了吗?
正在此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撕裂般的喊道:“六弦儿!”
那个声音,似乎把他已身在地狱中的灵魂换了回来,手,霎时脱力,缓过神儿再目视前方的时候,潘大海已不见踪影,继而,所有的兵丁再一次围了上来。
六弦儿一时有些恍惚,他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紧跟着脚下发软,意识又一次逐渐远去。但是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手,小臂血路已消失殆尽,两只手却依旧殷红,那是,人血。
他不知道自己狼狈成什么样,只是,心中唯一的信念支撑,他想回头再看看身后的人……
那熟悉的声音,他似曾相识,那好像是个梅山刺客……他叫,鹰隼。
身后叫他的人正是英姿,在旁的还有一人,是范二。
此时,他的视野被满地鲜血,熊熊火光,如垄死尸占据……还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和他周围那些缓慢压过去的兵卒。无数枪头矛锋指向他,那人一动不动。不,青丝游离之间,他好像在慢慢侧过头来……
他依旧是一袭红衣的六弦儿,虽然衣服破碎凌乱,不能裹身,虽然双手不断淌着鲜血,虽然他只是背对着他。
就是那背影,英姿一生无法遗忘。
继而,他看到那人回眸,身子侧过来,雪白的脖颈和苍白的脸,暴露在自己面前……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逐渐凝结,英姿感到的,只有窒息……他,依旧是美的。
黑发如墨,血染衣襟,惨白的一张脸,毫无一丝生气……一如他坠下阁楼之时,那时,他就和现在一样。
两个画面在眼前重叠,英姿感觉像过了百年。
只是此时,他看到的人,竟是在笑,那种嘴角微微上扬,艰难的微笑。
他眼角泪光殷虹,片刻,血泪两行,划过冰琢的苍白面颊……红白颜色交织,在那张绝美的面孔上。
然后他看见六弦儿的身体晃了晃,像飘叶般落在了地上。这一次是真的落在地上,倒在脚下血泊之中。
英姿猛然震动了一下,使他当即醒悟过来,没有意识般冲了过去,抱起那具倒地身体。
却……再也看不清他,泪水涌出即迷花了双眼,双手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冰冷如霜,英姿见过很多死去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触摸过没有血的身体,此时他亦不敢相信这人是六弦儿。然而,手上这冰冷的触感,提醒他,这人已经死了。
短短一天,视为生命中最重的两位知相继离去,英姿的感觉像一下子就掏空了,他浑身麻木的抱起六弦儿,向后走去。
走到身畔的时候,范二还是没有醒悟过来,他怔怔望着那具软倒在英姿身上的躯体,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一时错愕,仿佛在刚才的某一刻,有一颗巨石落入心海……震撼如一石惊起千层浪,眼泪狂肆外涌,他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发生了一次剧变。
恍惚的他记得英姿说过,他不了解六弦儿,可是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会了解这个人,而且是以这样惨痛的方式去了解他。
“带他……回去。”英姿轻轻说道,仿佛怕吵醒怀中人。
范二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英姿手上的六弦儿,指尖碰触到那具冰冷的身体,他不禁抖了一下。他,还是那么柔弱无骨,脸上血泪未干,依旧衣衫破碎。
范二挪动步伐,转身向后缓慢走去,怀里的人很轻,他却不敢加快脚步,犹如捧着金沙行路,每走一步,都要担心他在指缝间抖落。
一路上,他和六弦儿说了很多话,没有回应……那具身体一丝起伏都没有,他知道他听不见,亦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可是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去说,范二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像此时这般透骨寂寞,他几乎觉得自己疯了,又或者那时候他就是疯了。
“六弦儿,你为什么总是搞成这样……”
“六弦儿,你莫要哭了,我说的不对……虽然你有些脏,但是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六弦儿,我有很多好看的衣服,你要不要穿?”
“六弦儿,我很有钱,我可以找个好大夫来治好你,以后,你再也不用做歌妓了……你的门派需要钱么?我可以给你,多少……都可以。”
“六弦儿,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温柔的昵念声渐渐远去,英姿闭上眼睛,让所有泪水最后一次划落。
然后,他睁开眼睛,眼中,只剩下血丝和杀气……
英姿迈开大步,稳健向前走去,同时双手逾肩,猛地拔出两把厚刃儿弯刀,继而,一大群手持刀兵的人大声叫喊着杀将过来……
他扬臂,双刀交叉于头顶,仅手落之间,便砍杀了两名正扬刀欲砍的侍卫,血迸出,竖着溅洒到黑衣上。
鹰隼抬眸,刀已倒持于手,与臂平齐,然而纵手扬起之际,刀尖又刮破两人胸膛;之后,他一跃而起,凌空飞跃数丈,身子一落,双脚踏上为首厚甲侍卫双肩,那人瞬间即仰倒在地,届时,双刃竖直刺入脑中。
几十人围将过来,英姿纵刀扬手凌空飞转半周,双刀一前一后急速回旋间挑破周围人胸膛,脖颈。脚未落地,他闻耳畔风声一过,知身后有人挺枪突袭,便以脚跟点地,双臂平直举起,身体向后一倾,双枪自胸前横过,他双刀已入人腹。
犹借着那两人惯性的力量,鹰隼半身弹起,生翼般臂膀一晃,刀再次直插进人喉咙,血飙出如雨,洒到旁人身上,却依旧阻挡不了勇猛的关外战士持刀矛横刺竖砍,眼看刀矛入腹,英姿一跃,逾过众人头顶,双膝稳落于另一领队肩上,立刀自他顶门扎入,下盘运力一拧,一颗喷血的人头应声落地,他才方落地,便飞奔至几人身后,双刀以飞一般速度迅速划动开来……只是弹指间,碎肢遍地。
几十人就这样倒下,未死的人多少心有余悸,他们素闻梅山刺客嗜血,但此刻亲眼见证,不免动容。
这不是杀人,而是屠戮。
他的手段甚至比任何一个在战场上索命的刺客更为凶狠,刀刀要害,那两把弯刀握在鹰隼手中,被他舞出的刀光交汇成花,双刃血红,一如刚才的红色鬼魅毒爪,只是,毒侵入人体,致人死亡,仍有一个很短的过程,刀过,只如冰片。
杀戮亦不可解开心结,而现下不论发生何事,都无济于事,梅山刺客只会杀人,杀人便是他的手段,饭碗,和唯一宣泄的方式。
53.顿悟
然而这个时候,寝帐中依旧端坐着两个人,昭业,千亿于两铺上对面而坐,相视无言。
外界喧闹之声时时传来,方才六弦儿于外面屠杀之时,传令官便不顾门口侍卫的阻拦,匆匆闯了进来,将外界之事禀告昭业知晓。
他没有太大的反应,敌人袭营,这在战时是十分平常的情形,至于红衣鬼魅被渲染的如何如何厉害毒辣,他也只当那是名高手,安自闭眼,便命他退下。
无疑两人都已经知晓发生了何事,但却各怀心思。
千亿心中忐忑至极,整个事件中的所有经过他只需一想就可以明了,外界杀手因何而来,又为何如此凶残,他都能想到,但是这些却是他先前史料未及的,自献计昭业之后,千亿只盼英姿依照信中嘱咐,于十七日夜里守住梅山,那样,也可以保护住连营中几千人的性命和梅山残余力量。
他完全没想到的是,一封信,非但没有能救得了任何一方,反而使屠杀愈演愈烈,最让他害怕的,是那红衣鬼魅的身份,从先前守卫的形容来看,那人,八成是六弦儿。
昭业反而感到释然,他一直期望的,就是一场大战,与梅山决一生死,而不论谁胜谁负,他都对此一战,义无返顾。
可是现下的情形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他想不到当今世上有以一人之力敌对千军的高手,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就在帐外上演,他不得不去想,也只能想到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还有一个,是张毅。
可此时的他就如一个废人,他自己的伤势,他自己最清楚。所有的伤口,自上次一战归来,都没有愈合。出帐应敌,既是死路一条。
也是此时,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必须出去的,尽管那有可能是条死路。
昭业闭上眼睛,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人清醒。直觉,开始变得越来越危险,他捕捉到了什么,关于所有异变的发起中心……渐渐地,直觉变得清晰,他亦明白过来,所有的事情,不是一个偶然。
不知是何缘故,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三日前千亿给自己看过的信……顿时,一个霹雳响在脑中,他心中一紧。
——欲水破“继”。
这四个字,昭示了很多……太多。只在一瞬间,似有流水冲破思绪,所有的事情脉络变得无比清晰。
他依旧没有启目去看坐在对面的千亿,他想到那封信的玄机,也就明白了今夜为什么会有人来此闯营,也知那人来意。
继而,他看到桌上的茶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下一个动作会是去看那个茶壶,但只在一眼看过去的刹那,他就知道,里面的茶水有毒。
半个多月以来,他自己也怀疑过,为什么自己的伤势会如此严重,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好起来,非但没有好,还越发恶化……所有食物饮水,都是跟了他的老仆亲自送来,只有这茶壶,一直在帐中木桌上搁置着,一时,他想起,千亿第一次捧壶入室,向自己“一表真心”的那一幕。
金枝岁岁寒,玉叶逢时凋,相逢难相识,相见莫相忘。
相见……莫相忘。昭业脑海中出现这句话,那时令他无比感动,决定抛下敌对关系要与此人相识一场的,便是这句话。
可是现下,这是把刀。不仅割裂他们之间的一切关联……也割破了他所有对人心的幻想。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千亿的用心,甚至,他一直坚信不移的认为千亿是心向梅山,只有在某一个时刻,他动摇过,既是营中军心涣散,千亿献计于自己的时候。
他不是道那是因为自己太过执着于胜利而丧失了心智,还是因为他分不清幻觉和现实,把千亿当做了自己人。
而不论是哪种原因,他现在都必须为自己的过失负责。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昭业。”
昭业猛地睁开眼睛,直视对面的千亿。令他有些错愕的是,千亿表情也和自己一样平静,而且,他是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你走罢。”千亿说。
昭业没有说话,垂眸下去,看向桌上的茶壶,他脑中一片空白。
“不用想了,那毒,是我下的。”千亿语气依旧平静,半晌,又道:“本来,我信中所书,让英姿十七日晚上守住梅山,以火攻抗敌,但是我百密一疏,没有想到他们来得竟如此之快。”
昭业听闻千亿说出真相,静如止水的心中微启涟漪,只是他并不言语,也不去看他,只默默低着头。
沉默让千亿不安,虽然他发言之前,已将所有后果在脑中想了许多遍,但昭业此时的反应,依旧是他没有料到的。在他感觉中,这沉默像从天而降的洪水,在他与昭业之间冲出一条再无法逾越的鸿沟。
“昭业,”千亿站起身,浑身麻木的向前行了两步,立于昭业面前道:“从我来此,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有些话,我想到今天为止,我不说你也明白……我,一心只许一人,你我之间,全是假戏。”话说的虽绝情,却是违心至极的言辞,一席话自口中说出,几乎能把自己胸口划破。
“昭业,昭业,你看着我……”千亿声音有些颤抖,是那种实在压制不了的忐忑外露。他蹲下去,与昭业平视,道:“你走吧,你再没有可能赢……”
他还是一言不发,眼中空无,千亿哽咽,胸中气血翻滚如浪,他根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而近身闻到他的气息,这些日子所有与他相处的画面都极不和适宜的浮上脑海。
依旧历历在目,那河畔,清冷玉叶,丹霞,共乘一马,舞枪,花逐人落……记忆几欲令人崩溃。
“在你走之前……杀了我。”千亿哽咽,他有生之年都不想看到这个人,以这样的落魄,看着自己。
没有任何回音。千亿感到自己胸中像有什么在转瞬间崩塌了一样,使他再不能控制自己,所剩无几的毅力阻止住几乎要涌出来的眼泪,他道:“昭业,昭业,昭业……”
昭业没有动,肩头褐衫被多时未换药的伤口中涌出鲜血浸湿,他察觉不到,至于眼前人所说的话,他听在耳中,却没有去留意。
这时,有人慌张的挑帘栊闯入室内,是名高大的铁甲卫兵,他单膝跪地抱拳拱手报道:“统主,外界已无法阻挡刺客攻势,我军……仅剩五百,请您尽快撤离!”
昭业身子一颤,快速看向那人,却又听他道:“那名红衣刺客已死,现下于外屠戮的是名黑衣刺客,我闻断水唤他做……鹰隼。”
听到六弦儿的死讯和这个名字,令千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接着,他整个人被极度的悲伤笼罩……六弦儿,死了。
他是因自己而死,还是因为自己一封书信而死,千亿不知,但他知道六弦儿的死和一些始料未及的变故有关,而制造这场变故的就是自己一封书信……事情的后果果然在他预料之外,而事已至此,也果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范围。
昭业轻轻摆了摆手,那人便出去了。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以手扶床站起身来……千亿眼睁睁看着他,在铺一头抽出金枝枪,转身,欲出帐去。
“昭业!”他大喊,这一声出口,他自己都没想到声音是如此之大。
那人缓慢的停住步子,却并不回头。
“你不能……就这样出去……”千亿本能的上去拉住他的衣襟,神色激动地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