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搅了锅稠糊糊的面疙瘩,又在锅边上溜了几块锅贴。他挺能吃。弄好之后饭就在锅台边上吃了。反正只他一个,无须十分讲究。他吃饭也快,呼噜呼噜两大瓷碗面疙瘩已下了肚。加上锅贴,撑得不轻。刷好过便去院子里散个步,消消食。
庭院中树木花草颇多,西墙边上还种了几竿竹子,若是春夏,一定郁郁葱葱。张岚星非常喜欢草木,青翠的、枝繁叶茂的。不过如今是深秋,到处一片萧索,便是乡下这时节也收过地了。“天苍苍、地茫茫”那歌好像是这么唱的,如今也该是这种景象,不过这边没有牛羊,院子里连猫狗也没一只,空荡荡的。张岚星寻思着来年开春了得养上一窝小鸡,那就热闹了。
绕着空地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张岚星回屋,继续去看那卷《外台秘要》。这是他昨日于太医院书阁处所借,提点大人许他将书带回家中,还赞他刻苦。他十分小心地将书用布包着,生怕给弄污了,看之前还不忘洗干净双手。
这书总共有四十卷,辑录了许多医典与药方,他如今所借乃是起首一卷。一个条目读毕,他起身磨了墨,将其中要点与方子工工整整用小楷抄于簿子上。这样的簿子他还有两本。书籍难得,记性再好也抵不过手勤快。天冷的很,读一阵写一阵,手很快就僵了。不舍得费炭烧火盆子,出去跑几圈,打会儿子长拳再回来继续。十几二十的后生,精力旺盛。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天黑得早,趁着天还没黑透还能见着东西的时候,张岚星去烧了开水洗脸洗脚。外面满天的星子,还能听到远处老鸹嘶哑的叫声。鸟叫声还未歇下,张岚星已经睡着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冬至。
冬至这天,早起皇上要率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往京郊安国寺处祭神,太医院会有几名医官随同。不过是跟着来回走一趟,天寒地冻的,张岚星被派上了。坐着马车,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颠一阵就到了。前面不够格去,张岚星同另外两位医官在外院个厢房内候着。若是遇着哪个老大臣受不住冻,倒了,才会轮着他们上场,不过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碰着什么事。
屋内烧着两个大火盆,同来的那两人先时还叙些闲话,如今都靠着椅背打起盹来。张岚星官袍里面穿着山羊皮袄子,他火力又大,这屋待着一会儿就出汗了。瞧着旁边人都呼噜了,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出去遛遛。
也不敢出这院子,就在屋前面稍微舒展下胳膊腿,冷的风吹过来,似乎还能听见不远处做祭祀的声音,叮叮咚咚的。还有乐曲。那便是雅乐吧?张岚星侧耳听着。很多的乐器,奏着平缓的古曲。张岚星想着,那里面肯定没有胡琴。他就会拉个胡琴,老家有把,不过没带来。
站了会儿,张岚星总感觉附近哪里窸窸窣窣的,老在响。他环顾下四周,也没瞧见什么怪异的。许是风大刮得吧。他正觉着冷了,想回屋去,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回他可听分明了,笑声是从高处传过来的。抬头往上面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前面个院子里伸出来一棵大槐树,树枝上竟趴了个人!看起来是个年纪没多大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圆乎乎的脸,穿着一身黑衣裳,整个人扒拉在岔出来的一根粗壮枝桠上,活像条胖毛虫。
如果张岚星更聪明一些,就该想到本朝尚黑,穿着玄色冠服又出现于皇家祭祀场所,该是怎样的皇亲国戚。可惜他与身份学上造诣尚不够深,只注意到对方是个处境有些可怜的少年。
张岚星几大步走到那院墙边上,昂头冲着树枝上的少年低声提醒道:“小兄弟,怎么爬到树上玩去了?仔细别摔着了!这边皇上正带着很多人做祭祀呢,快下来吧,被人看到可不好!”
那少年抱着树枝,歪着脑袋瞧了张岚星一阵,又眯起眼睛笑了,笑得张岚星莫名其妙的。
“不是吓唬你的!你是谁家的公子吧,家里人呢?这边犯了规矩可不是好玩的,快些下来吧。”
张岚星说完,少年似乎有些苦恼,白白肉肉的脸蛋皱成了一团,更像一个白面包子了。他忽然奶声奶气的说道:‘要下,怕——“
“啊?”张岚星有点傻眼,“你该不会是爬上去不敢下来了吧?”
少年点点头,依旧拖长了音说道:“怕——冷——”
张岚星挠挠头。他是看出来了,这少年八成是心智不太开化。从他的表情神态与说话的语气很容易即能分辨出:他有些痴傻。这可如何是好?张岚星既不敢大声喧哗引人来帮忙,也不好看着这少年在上面吹冷风受冻,万一摔到哪里就更坏了。他瞧着墙根边上一口放满土的大缸,有了主意。
“别怕,你抱紧了树,我马上过来帮你下去。”张岚星说着,脱去官袍放在角落处,跳上了那口大缸。幸好这土砖墙不是多高,他轻轻一跃便够着了墙头,几下爬了上去,跳到了墙那边的院子。剩下爬树张岚星就更拿手了,不费劲即爬到那枝桠旁。他解下裤带,颇长的一条布。(很多人走投无路时用裤带即能上吊自尽,可知这布条结实非常。)张岚星小心探出上身,将袋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绑于少年腰间:“你松手,抓住这绳子,莫怕,我放你下去。”
少年趴在树枝上,歪头看着张岚星,黑亮亮的眼睛眨巴几下,大约有些明白了,憨憨道:“不怕!”
看着这少年的小孩神态,张岚星也乐了。他两手紧抓着布条,一点一点将人松下去。布条不够长,尚差小半个身子方能挨着地,他赶忙下去解开活结将人抱下来。
悬在空中之时,少年咯咯直笑,现下落了地,抓着张岚星的袄子兴奋喊道:“再上!再上!”大约是把这当成玩闹了。
张岚星手掌拉地有些疼,可不想再弄一回,边给少年拍打外袍上的灰尘边哄道:‘小弟弟,快回去找你爹爹吧,哥哥还要在那边办事的,没法陪你耍。“看看少年撅起嘴巴不依,脸蛋冻得通红,张岚星从夹衣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内放得是他前几日买的糖姜片。食姜可御寒,姜片外面一层甜丝丝的倒可以哄哄孩童。他捏了一片填于少年口内:’含着,莫嚼。这包都给你,去找你亲人吧,莫要再乱跑了。”说着,他将纸包放于少年手中,自己反身又上了树。将系在树枝上的裤带解下来,按原路回到之前的院子。穿上官袍,整整仪表,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又回了厢房。屋内那二人大约还在做梦呢。
许是因为出在偏僻拐角里,多数人又都在祭祀,故而无人注意这边。张岚星暗自庆幸方才的冒失举动不曾被人瞧见,否则不知会怎样。多事不如无事。
坐定之后,张岚星喝着热茶,想到方才那个黑衣裳的少年,只觉一阵惋惜:多好的孩子,可惜是个痴儿。不过对方天真的孩童心性又着实可爱极了。张岚星很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即使是不那么聪明,一辈子都懵懂无知的,也没关系。
第七章:多情西风伴雪来
转眼间到了腊月十七。今儿个是四九第三天,大寒。本朝大年假已从昨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此期间朝会皆免,大部分官员可返家、回乡。太医院众医官也分作几班,轮流侍值,无须日日当差。
张岚星今个得闲,早间便拎了些东西去后街路阿婆家。路阿婆五十多了,老头早没了,儿女也皆已不在,只有个独孙。听说这独孙从前还是什么翰林,因着犯了些事,发配去了外地。有几个亲戚,也不上门了,路阿婆靠给附近人家做个衣裳鞋子的过日子,街坊也时常会帮扶下。冬至那会儿,发了五十多两棉花,张岚星扯了块布,找路阿婆做的棉袄。知道了老人家家里情况,又送了许多粮食物品过来。这阵子天太冷,路阿婆受了寒,病倒了。老年人自然比不过年轻人,小病小灾的也厉害许多,故而张岚星每日里皆会来这边看看。
从阿婆家出来,一直阴沉的天上终于飘起了雪花。张岚星昂起头,瞧着漫天的白点子簌簌落下,真好像老天爷的白面口袋给人扯开了。等回到家中,院子里已积了一层薄雪。看天地这般白净,心中似乎也亮堂堂的,甚至涌起股诗情画意。张岚星起了些兴头,回去收拾收拾便去了里屋。研些墨,铺了纸,边想着不知哪些个文人曾做过这般风景的诗,譬如“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之类的,自己也提笔涂抹了起来。
半晌方写出个通顺的,“小径聚落雪”,他自己看着也觉着俗了些。不过暂时只想出这半句像样的,就先写上吧。下面接什么呢?张岚星念叨着“天对地”、“雨对风”、“赤日对苍穹”,憋了半天也没凑出个整句,最后自己到是先笑了。难道还想学老爹考功名吗?作诗这样风雅的事还是交给人家书生才子吧。
放下笔,张岚星去厨屋捣鼓了一阵。弄了碟小菜,装了一大盘盐炒豌豆,豌豆是买的人家现成的,又取了小半瓷瓶酒,用热水烫上,然后一起端去了里屋。酒正是他自制的药酒,前阵子已试过,味道意想不到的好,令他十分满意。他便在屋内一面喝着酒一面隔着半开的窗户看外面漫天的飞雪。他酒量浅,也就二两的量,平日里偶尔会小酌几杯。今日这般好雪,不喝点酒似乎也对不起前人那些个雪中饮酒的诗句了。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会儿倒并不觉着多冻人,几口酒下肚更是浑身皆暖了。才饮了一阵子,忽然听到外面响了几下叩门声。张岚星有些奇怪:这雪天的,他相熟的几位医官应该不会在这时候登门吧。又想着难不成是来求医的街坊?附近如今大约都知道此处住了位小太医。张岚星这么想着,便急忙起身出了屋,口中还喊着:“来了来了,哪位啊?”
门一开,张岚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讲出句整话。门外之人似早已料到张岚星的反应,倒先忍不住笑了出来,故意说道:“不过一多月未见,卿家不会已记不起我是何人了吧?”
是了,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当今圣上!不论何人到来张岚星可能都不会觉着奇怪,可怎么会是这一位!皇帝好似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家门口,这样的事放谁身上也是会惊诧莫名。听见皇上问话,他才呆呆地说道:“陛下!您、您怎么会来了小臣家中?”
楚焰脸上笑意更浓,并未正面回答张岚星的问话,而是打趣道:“主人家,外边天寒地冻,不知能否让我进屋避下风雪呀?”
张岚星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将皇上堵在门口呢。忙欲跪下行礼,被楚焰拉住了,他方慌忙将如此贵客迎进门。穿过一段很短的过道,走过小院子,进了堂屋。楚焰将披风解下,张岚星接过来挂好,又一路小跑着去厨屋端了木炭过来,燃起火盆。想了想,再去倒了热水,给皇上洗手、洗脸,再沏了壶热茶。他忙进忙出的的,跑得气喘吁吁,楚焰微笑的端坐在椅子上看着。
等忙活完了,张岚星立在一旁,被皇上硬拉着方坐了下来。见皇上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实在满腹的疑问,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这个,您来小臣这边可是有什么要事啊?臣方才瞧了下门外边,就您一个,连匹马也没有,您难不成是走着来的吧?这大雪天的啊!”张岚星此时忽然又意识到个严重的问题,”您,您不会连个侍卫也不曾带着?这,要是遇着危险可怎么是好?”张岚星有些心急,算盘珠子似地噼里啪啦问了一通,甚至未太在意说话的语气与用词。
楚焰呵呵一笑,不疾不徐道:“刚从西郊回城,记得卿家正住在开远门边上,顺路过来瞧瞧。乘了马车,巷子窄,停在路口。出城也没想惊动人,带了几名近侍,让他们在附近候着了。”楚焰端起茶杯饮一口,复又一派轻松道:“卿家不必多虑啦,我不过一时起意。我既来之,你则安之,愁也无用。”
皇帝任性起来谁也没用办法,张岚星也只能苦着脸道:“小臣遵旨。只不过屋子实在太简陋,实在屈着陛下了。”张岚星最担心的是遇着行刺什么的,比较起来慢待皇帝他都不算害怕了。他又不会个武,那时也只能拼上性命了。瞧这人一脸纠结为难的,楚焰的心情倒愈加好起来,抿口茶,笑盈盈地私下打量着屋子。
“只这三间房?”
“前面还有个厨屋。”
“屋子这样仄逼,又这样偏,定是十分便宜吧?”
“唔,是的……”
这里的状貌楚焰自然都清楚,真正见到还是会惊异。之前不过赏赐了些许白银,这人倒将一多半给送回了老家,又去济安院舍钱舍米,白给人看病。自己却是住在这么个住处,吃穿皆是能省则省。若在寻常人看来,定会说这人真是傻。当然了,倒真是有些傻气。楚焰又想到这人竟敢托辞不出席他那王叔的宴会,便觉十分高兴,又忍不住提起此事:
“听闻上月里王叔在府上摆宴,邀了你,你竟给回绝了。就不怕隆王爷怪罪么?”
张岚星没料到皇上会说起这事。他小时候挨过那隆王爷的鞭子,实在怕了这位王爷喜怒无常的性子。又觉着隆王肯定是因着自己与皇上有些渊源,意欲拉拢自己。否则人家怎会在意个小小御医?他是最怕这样的,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不赴宴。而且那宴席也并非为自己所办,他不过是被顺道邀上的。写了张言辞恳切的辞谢帖子过去,只希望王爷莫要太生气,最好是根本不曾注意到。可这些缘故也不太好讲出口吧?张岚星只得含糊的解释道:
“那天,是,有些要紧事……”
许多时候,人们提个问题,并非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他们更愿意往自己喜欢的方面去想。楚焰不过这么一问,没指望张岚星能说出什么,微微一笑,又将话引到了别的路上。
回头,看墙正中“天地君亲师”的条幅下面挂了药王与神农氏的画像。学医之人自然是拜这两位。画像前的香案上面却供了尊普贤菩萨像。普贤菩萨乘着白象,十分好认,楚焰进门时即注意到了。先帝醉心修道,楚焰于佛事上也不甚了了,不过识得几个菩萨名。听闻近日佛家又重在民间兴起来,这样看倒真是如此。
见皇上瞧着那尊白瓷的普贤菩萨塑像,张岚星便解释道:“这是大行普贤菩萨圣像。臣家中先人信佛,初一时候,臣往普济寺拜拜,恰好看见,便请了回来。”
“我于佛理上可真是不太通。”楚焰坦然道,“不过我知道很多人笃信佛教。改日卿家来与我讲一讲吧。”
张岚星摸摸头:“臣实在愚笨,只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一些个菩萨高僧传奇故事,怎么能跟得道的高僧比啊。”
“那就说故事吧。你真要是讲经说教我也不乐意听。”
“唔……”
“呵呵,卿家大多数时候可都是一人独处吧?我来之前,不知在做些什么消磨时间呢?”楚焰饶有兴致的问道。
张岚星回道:“看今日好大雪,方才就是在里屋坐着。喝些酒,看看雪。小臣这样闲人哪会有什么事啊。”
“哦!‘雪中把酒’,卿家好雅兴。”楚焰笑着站起身来,指着左手边问道,“里屋,那边那间吗?”
“是的!”
“哦,那,主人家,不知我能否有幸入内看看呢?”
“怎会不可以,陛下,您别这样客气啊!”皇上的玩笑让张岚星都有些惶恐了。他过去将布帘子拉起来,一面说道,“里面真是乱得很,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楚焰轻笑一声,走入屋内。张岚星将火盆提上,跟在后面。
第八章:人间有闲不记年
张岚星左面这间屋兼具卧室、书房与医室等多种功用。顶里面靠墙放了张木床,左手边窗户下摆得是书案;书案上有几册《医案》是张岚星近来在学习的,还有些纸笔,还有个研磨药材的石钵子。书案边上是竹子做的书架子。不过书架只是中间一排摆了些书,更多的都是些瓶瓶罐罐、看病的工具。张岚星爱买些药材回来自己炮制成药丸、药散,完了就贴上条装在这些瓷瓶里。既可熟悉药性,练了制药,有人上门求医,没多厉害的外症他就直接给人配了药带回去。不过这屋毕竟还算是卧室,更多的药啊的都放右面那屋了,那屋才算是真正的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