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东西虽杂,但并不乱,一样样、一件件都归置地好好的。楚焰环视一圈,笑道:“从外间看到这屋都是干干净净、周周正正地,我真要怀疑你可是一个人住了,不会是在哪里藏了位娇客吧?”
张岚星顿时红了脸,忙否认道:“怎么会啊!陛下……哎,臣一直都是这样子过的,这屋子也没多大,打扫起来也不费力……”
“那是我错怪卿家啦!其实这也没什么课羞愧了。”楚焰毫无歉意地笑着,说了一番大丈夫当成家立业的道理,还大方允说若张岚星有中意的大家闺秀,他这皇帝也愿做月下老,弄得张岚星愈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尴尬地低头看着屋子正当中那个小木桌——桌上搁着酒菜,他方才就是坐这边喝酒的——终于忍不住试着向皇帝建议:“陛下,您看,这是小臣自个儿制得药酒,粗鄙了些,还算有趣吧,您若不嫌弃,臣为您取些干净地来尝尝可好?臣惭愧,家中着实没什么可招待陛下的。”
“你请李陌喝得也是这酒吗?”楚焰俯身将酒杯端起,仔细打量了下杯中物。
张岚星解释道:“制得不多,不曾用来请过人,况且药酒一次也不宜多饮,宴客也不太合适。”
楚焰满意了,这才夸赞起酒来:“色泽瑰丽、酒香浓郁,只闻着便觉怡神……可惜了,朕仍居丧呢,没法饮酒。”楚焰露出种苦恼的神情,说着很想要尝尝。
张岚星本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忽听见陛下这样说话,心中一跳,忙告了罪,又想起了什么,忙说道:“陛下,您且稍等下。”他快步走到木床边,半跪到地上,将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床下。楚焰微微偏着头,有些好奇地瞧着张岚星,却见他先从床下掏出个粗陶的酒坛,放在一边;又从里掏出个青花的小酒坛,方将酒坛抱在怀里,起身往这边来。
“这个,这坛是好好的,陛下若真想尝,您将这个带回去吧。”张岚星捧着酒坛,略微有些激动,“封好的,没有动过。”
楚焰瞧着一贯腼腆的张岚星此刻好像献宝似地,很带了些热切,便忍不住笑了。将酒坛子接过来,偏又打趣道:“看封得这样仔细,坛子也好像精致了些,原先是打算送与何人呀,我也不好占了卿家给别人的心意。”
“不会、不会,没有谁,一早做来就是想着或许有天能献给陛下的,”张岚星喜滋滋地望着楚焰,也没有多想,就将当初的心思给说了个大概,若在旁人看来,他这番言辞不免有阿谀逢迎之嫌。
幸好楚焰似乎也不曾想那么多,而且看起来倒颇为高兴张岚星的这番话,望着那酒,面上带着笑,沉吟了一会儿方说道:“匆匆忙忙来的,什么也没预备,真不知该给你回些什么了……”楚焰真就认真寻思着身上带得什么物件可以拿来送人。
张岚星听见楚焰这样说,忙摆手:“陛下您能来小臣就很高兴啦,您可别再费心了,臣也不缺什么的。”
“可不管你缺什么,我是定要回样东西的。”
“这……”张岚星挠挠头,“那您给臣写副字吧,臣回头刻了挂屋里。”
“唔!”楚焰笑了,“我的字,当下也许不少人求,百年之后可是不值一钱的,你还想要么?”
“陛下……”
“哈哈,好了,说笑而已,你别总是一板一眼的。你这屋有块匾了,给你写副对子吧。”楚焰看着床头墙上挂的那块“仁心仁术”的匾额,张岚星便解释了,这是病家送与他祖父的,月前才托人从家乡取过来。楚焰微微颔首,打趣张岚星,若他一直做御医,也许自己会考虑赐他块牌匾。又问,“要写个什么句子呢。”张岚星便回道,“写什么,也随您。”
“就猜到你会这样讲。好吧,你准备纸笔,我就随便写了,不成样子我可是不会题下款的!”
“……都随您,题不题,臣晓得就行。”
楚焰轻笑:“好。”口中虽是这样说,他已经在认真思索了。张岚星去柜子里取了特买的那几张宣纸出来,摊开在书案上,再开始磨墨。楚焰将手中物品都放下,也走到书案边上,挑了杆笔。
“‘一庭花药醉春烟,半窗风雪送流年’,如何?”
“好……”
楚焰挑眉:“就知道问你也不过是白问。我可写了。”说完即落下笔,也不待张岚星反应。张岚星在一旁看着,边抻着纸,待楚焰写了几笔,他方问道:“这对子是陛下做的吗?”
“唔,猜对了!”楚焰显得十分愉快,“风雪是有了,等开春你再多植些花草可就对上景了。”
张岚星一口应下。
楚焰连写了两张,都不满意,将纸团了扔到一边。张岚星看了,很是心疼。他这仅有的几张粉蜡笺价钱可是不便宜。待写废了四张纸,楚焰才总算觉得能入眼了,放下笔,将纸拿起来左右端详着。张岚星见状忙不迭地点头夸赞道:“很好,这张真得很好了!”
楚焰抿嘴一笑,“不好也就这副了吧。你这笔也不称手,墨也不好,待我回头写几张好的再送你。这张我可真就不落款了。”
“都随陛下。”张岚星连连点头,对题不题下款这点并不在意。谢过皇帝赐字,忙又将纸卷好收起来。待他回身,楚焰正看着桌上他早些时候写得那半句诗发笑。
“怎么只写了这么点?”
张岚星面上微红:“臣不擅这个,后面也不知怎样接了,随手乱写的。”
楚焰笑着,默想了会儿,挥笔在后面添了两三句,可不待张岚星细看,他又伸手将纸团了去。
“写得不好,这个不作数。”
“臣还不曾看见陛下写了什么。”张岚星瞅了一眼楚焰扔掉的纸团。
“已经涂掉了,没瞧见最好。”楚焰笑盈盈地回了句。他放下笔,转身又在屋内四下里随意看看,瞧个东西时间稍久些,一旁的张岚星便会简单说明下。其实大都是些用旧了的东西,张岚星自己觉着根本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倒是在瞧见柜子上头那把新购的胡琴时,楚焰可叫张岚星为难了。因为我们的皇帝陛下竟然不通音律,准确来说还有些五音不全。
听皇帝说着:“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张岚星回道:“这个在乡间很寻常的。”一面将琴取了下来。楚焰拿在手中试了好一会儿也没拉成个曲调,面上大约有些过不去了,边解释着:“我不曾习过任何的乐器。”又将琴递还给张岚星,让他拉上一曲。琴弦都是配好过的,张岚星告了罪,坐于凳上,将琴搁在膝盖上,想着是给皇帝听的,便拉了一曲《清平调》,总算雅一些。
这些曲子楚焰可是熟得很,听着清清亮亮的琴声,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一曲终了,楚焰夸赞了张岚星的琴艺,又顺口问了下:“卿家觉着我唱得怎样。”张岚星没有想到皇帝会问这么个问题。但凡五音不全的人大都有个特点,就是自己并不晓得自己这一特质。张岚星又怎么好说:陛下您方才一句都没在调上?纠结着说了句:“蛮有、蛮有意境的。”
楚焰倒是忍不住笑了:“什么叫意境?”还好也没有去深究。之后张岚星又拉了几曲,楚焰坐在桌边凳子上,到高兴处还是会跟着唱个几句。
外面雪天,黑得早,张岚星忍不住提醒了下,怕皇上在这边耽搁久了有什么事。楚焰也看了看窗外,又从怀中掏出个西洋小挂钟,瞧了下时辰。
“没觉意都这时候了啊!”楚焰站起来,微微伸了个懒腰,“好吧,回去了。看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早就想撵我了吧!”
张岚星汗颜:“臣怎么会啊!”
楚焰当然不过是说笑,一面说话,一面将东西拿上,往外屋走去。张岚星申辩着,跟在后面。在外屋,张岚星帮皇上将披风穿好,又取了伞和手杖,点上灯笼,方准备送皇帝出去。
冬季里天本就黑得早,何况今日大雪,外面已经黑透了。张岚星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提灯的那只手握着手杖,生怕摔跤。楚焰倒想帮忙呢,张岚星可没敢,于是他只负手走在一边。巷子里一道上再没别人,安静得很,张岚星与楚焰两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落雪的声音也都听得十分清楚。没走个几步,楚焰忽然说道:
“昨个刚解决掉一件大麻烦,朕今个很开心,在卿家这里过得也很愉快。”
张岚星顿了一下方回道:“怪不得臣总觉得陛下今日心情格外好,想必是件很重要的事。臣这里简陋得很,陛下开心就好了。”
“这样明显啊,连你都能看出来我心情好。”楚焰笑了,“待天放晴,过几日来我那里赏雪。”
“啊?”张岚星停在那边,一时没有听明白。
“去我宫里园子赏雪。”楚焰轻笑,“怎么,没有听懂吗?难不成是不愿意?”
“不是,是太突然了,臣一时没有料想到。谢过陛下恩典,小臣怎么会不愿。”张岚星忙应道。
楚焰满意了,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着,说话间,已到了巷子口。那里树下果然停着架马车,普通富贵人家的式样,除了车夫,竟连个侍卫也瞧不见。张岚星看看,欲言又止,还是不好说什么。
远远见到皇上,那车夫已立在了马车一侧。张岚星在旁边搭了把手,楚焰一步跃上了马车。
“那可就说定了,许是明后天,朕会派人来。卿先回吧,这外面冷得很。”在里面坐好后,楚焰挑着帘子,这样对张岚星说道。张岚星一一应下,还是直待马车不见影了方转身回去。
第九章:莫怪人心似波澜
为着皇上那一句邀约,张岚星便不太敢出门了。往常无事时还会随处遛遛,去茶园子听个书什么的,现下除了偶尔还会去下集市,镇日里只是在家中待着,怕来了人错过。他没有想过,也许皇帝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过了三四日,雪便融了干净。又过了几日,小年都已过完,另一场雪也下过了,仍没有一丝动静。张岚星也懂的,皇帝事情那样多,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该是早不记得了。虽然还是会有些许的失落。
新年依旧是风雪无阻的来了。京城中这阵子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夜间各坊门已不再关闭,宵禁亦解了,百姓们可以通宵在外,访亲探友、饮酒作乐。除夕晚上,皇城含光门前面放了一整夜的焰火,门前大广场上还有歌舞杂耍的表演。今上与一些皇亲贵胄也来到城楼上,边举行宴会,边观赏焰火,与民同乐。广场那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张岚星试了几次,过不去,只得在远处看看。那些绚丽的焰火叫张岚星惊异极了,真不晓得那些到底是怎样制出来的,那么多的花样颜色,有的还能升得那样高。乡下可是寒酸多了,完全不能比,他从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直看到熬不住困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
房主林大哥早几日便与弟弟一同去了平山老家,如今这宅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张岚星独自坐在里屋,吃下几块年糕,又剥了把长生果。他父母既不在,没有需要守岁的长辈,明日又恰好轮上他当值,吃饱后便早早歇息了。
第二日里在太医院所做的仍旧是平素那些事,张岚星都已经十分熟悉。
早间无甚大事。午饭后,有一名公公过来领着张岚星去了外朝西面的七间楼子。“七间楼子”该是个俗称,反正大家都这样叫,也不知是何人最先想出来的。这里既不见一座阁楼,连处高台也没有,不过是太监们的居所,张岚星是去为这些宫人做些例行的诊视。说实在话,他一开始对这些人还是有些好奇的,初接触时还有些的别扭,不过相处久了也就忘记了这回事,觉着都一样是些寻常人罢了。还遇着了三两个庆州的老乡,虽说离家时尚在幼年,时日也久了,但说话间还是格外得觉着亲切些。
闲着的内侍一个一个轮过去,例行的诊视检查费去了二三个时辰。完事后,那名公公又再来带着张岚星回太医院。这一段路有一里多脚程,可是不近呢,还好张岚星从前也是走惯了,并不会累,就是这时节风有点冻人,吹着怪难受的。
经过安远门的时候,遇着一队人,前后几名卫士,中间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张岚星他们即立在一旁,候着这些人先过去。在皇城中,得需皇帝特别恩典的高官王侯方能够乘坐轿子,就是一般官员亦没这种待遇,自然更不是张岚星他们可比的。待这队人走远了,领着张岚星的公公才咂舌道:“是文清侯爷。这几个晚上宫里都有宴席,文清侯爷都是午后便来了,有一两晚还留宿在宫里呢,可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啊……”
之后这一路上,这位公公可是没少讲文清侯爷的事,当然基本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闲话。只说这位侯爷从前是今上的东宫伴读,年少时如何的风姿神采,之后又如何深明大义,襄助陛下入承大统。其实张岚星还算认识这位侯爷,之前已打过数次照面。如今承继文清侯这一封号的正是肖延墨,还未到京城之前即在今上的营帐中遇过了,不过并未交谈过。瞧着该是位颇为孤傲的贵公子,面上总是一丝表情也不带。
来了京城之后,关于这位侯爷的种种轶事更是时常有所耳闻。京城的风气便是这样,凡是有些个名气的,姑且不论好坏,总免不了被人拿来作为谈资。如肖延墨这般家世才貌俱佳的皇亲国戚,且又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掌着多少权势,可就更没法逃过了,不论做什么也是会有人大肆议论的。张岚星对这些东西也不好乱插嘴,从来也只是在一边听着。
当了五日差便又轮到了张岚星的假,这次一直能在家中待到上元节。整个年下最热闹的大约就数上元节这几天了。十五这天晚上,春明街那块有花灯会,张岚星一早即吃了晚饭出去观灯。那么多式样的花灯,纸的、绢的、琉璃的,制成各种的形状,花草啊,鸟兽啊,摆了一大片坊区,几条街都是五光十色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道上行人很多,张岚星走走停停,四处看着。路过处走马灯时,停下来瞧了会儿。那纸制的灯身上绘着三世佛、四大菩萨像,张岚星最近读了不少佛家经典,可是能分清了。
愣神间,忽然听见旁边传过来几声呵斥。张岚星转身,看见个大哥一手拉着个四五岁的娃娃,一边在数落个少年。现在满街的花灯,亮如白昼,张岚星容易便瞧见了那正挨骂的少年竟然就是他上回在安国寺遇见的那个小兄弟。不知他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家人也不在身边,听那大哥训斥的内容,大约是这小兄弟要抢他家孩子的灯笼,还给人弄燃了。看那少年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张岚星赶忙跑了过去,劝解道:“小孩子不懂事,大年下的,大哥您就别跟他计较了。”说了许多好话,又掏钱给那小娃娃重新买了个灯笼,那大哥才总算消了气,一面念叨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少根筋的,也不看好了”,一面带着孩子离开。
等人走了,那少年反而哭了起来,边用手背抹着眼泪边抽泣道:“你是谁呀?谢、谢谢你。我刚才没要抢他灯笼的!我跟他说好了,就玩一下就给他,我没想要他东西的……我没想弄坏他东西的……”张岚星回过头,就看见那小兄弟一副委屈伤心又不知该如何说的模样,忍不住想笑。掏出手帕子给这少年擦眼泪,边哄道:“我们之前在那个寺庙里见过的,你可还记得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