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一脸委屈,“萧陌……不要赶我走……”
平日里鲜少有人当着萧陌本人的面直呼他名讳的,萧陌无奈的抱起了云鹤,说:“赎身这事以后再说罢,不过今日倒无
妨带你回府上过一夜。”
[肆]
正是菊月末,一夜风雨漫秋池,叶落满地任风席卷。清晨,萧府的婢女安宁正扫着落叶,忽然听见公子房间里传来一阵
说话声,一时好奇,便伏到门上偷听起来。
“你不吃饭,不吃菜,什么不都吃,只喝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是不吃东西的,我只是不食五谷……”嚼了两口,反胃的吐了出来。
安宁越听越奇怪,心道这不会有是萧陌的哪个新欢吧?于是叩了叩门,朗声道:“少爷,房间里的是谁呀?”
萧陌走过来将门开了道隙缝,露出只眼睛看了看安宁,“不是谁,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云鹤坐在桌前,看着满桌子花花绿绿的菜色,紧皱着眉头。萧陌转过身看着他,也同样的,紧皱着眉头。
“吃些肉可以吗?”萧陌夹了块白鹿肉在他碗里去。云鹤立马摇头说他不吃肉。萧陌终于没有耐心了,“你以前都吃的
什么龙肝凤胆呢?”
云鹤一边回忆一边说:“以前在山上,朝日饮晨露泉水,凤凰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萧陌被他弄得几近崩溃,这天下
果然没有白白送上门的好事。云鹤打了个哈欠,别过头看着萧陌,说道:“萧公子,云鹤困了,可以再去睡一会儿吗?
”
萧陌没有说话,他本是想待会儿便将云鹤送回去的。云鹤有些担心的看着萧陌,“云鹤昨天实是醉酒了,没有服侍萧公
子,萧公子不要生气,云鹤、云鹤现在也可以……”他开始慌忙的扯衣带。
萧陌汗颜,赶忙抓住他的手,“我没有怪你呀,你去休息罢。”
见云鹤躺到了床`上合上眼为止,萧陌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喜欢归喜欢,麻烦又是另一回事。但也无妨,谁都觉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罢。
萧陌一整天未出门,云鹤也就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整天,傍晚时分,萧夫人热血沸腾的杀进来了。
“你从哪里找来个漂亮姑娘的?你终于开窍,要找姑娘了?”
知道是安宁将看见的那个人影胡乱猜测一番并乱七八糟的告了个密,萧陌拦也拦不住,萧夫人冲进屋子,掀开被子,云
鹤坐起来揉揉眼,不明所以的看着萧夫人。萧夫人一惊一乍:“哎哟这姑娘长的真俊,萧家香火有继了!”
“娘,他不是姑娘啊。”萧陌摊了摊手,“娘最懂孩儿了,孩儿是好龙阳的。”
云鹤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萧夫人正要爆发,萧陌干脆拉着云鹤走了出去,身后如所料中一般传来哀怨的长叹,接着是
无穷无尽的怨骂。
两人出了萧府,江南的城郭四面临水,河道纵横,曲水流花,画舫停泊着,有乌篷船支着渔灯穿行于桥洞间,灯火如昼
,倒影映入水中、窥星见月一般。
“萧公子,萧夫人见了我为什么会很高兴,又忽然很不高兴?”
“不用管她,女人反复无常,经常如此。”
萧陌带着云鹤跳上一只船。萧陌拉云鹤在身边坐下,倒上一杯酒独自喝了起来。云鹤看着身旁流转溢彩的华灯繁火,岸
上车水马龙商客汇集,流莺倚栏俏笑,青黛屋檐胭脂罗袖,酒旗高挂,一派人间烟火红尘路的暗香尘足。
“萧公子,”云鹤侧过头看着正埋头倒酒的萧陌,萧陌嗯了声,云鹤继续说,“云鹤往日都在极高的山崖上生活,那里
清晨白雾缭绕、傍晚晚霞黯淡,终年与群鸟为伴、以青石为诉。从未想到人世间,原来这样繁华热闹……”
萧陌已对他奇怪的言行习以为常了,倒也不奇怪,继续倒酒,“又在说胡话了,说得好像你不是在人间似的。云鹤,做
人要踏实,乖啊。”
云鹤喃喃着,“是啊,山河之间,又哪里不是身在人间……”
萧陌探头出去看了看,看见一艘画舫,似乎是有人摆宴,船头站着几人,又煞是眼熟,于是问船夫:“船家,那画舫内
可是在招待何人?”
支桨的船夫回过头说道:“秦将军凯旋,知府在南面河岸的画舫内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萧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挥手:“调头,快调头!”
船家却道:“公子说笑了,这水又不是死水,怎么可以逆水行舟呢?”
眼见着越行越近,就要被台上站着的几人看见了,萧陌也知上不了岸亦是调不过头,一把拉起一旁放下的乌蓬要将船舱
罩住。但还未撑起,船便已经行至画舫的戏台前了。萧陌闭眼,想着干脆躺倒在船舱下瞒天过海。
萧知府却还是看见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又看见旁边坐着的云鹤,羞愤着,却又不敢在秦楚面前扬声动怒。秦楚本未
注意到萧陌,但萧陌自己在船上一番折腾,谁知脚下一滑却翻出船舷落水了!
云鹤不禁站起身喊道:“萧公子!”
秦楚看过去,便一眼看见了从河水里冒出个头的萧陌,萧陌扑腾着水,抓住船家伸过来的竹竿,这才爬回了船上。云鹤
拉着他,萧陌一个劲的咳水喘气。萧知府只当萧陌不是自己儿子,对秦楚笑道:“那小子真是个蠢货。”
“哼,的确是个蠢货。”秦楚一声冷笑,“不过我倒听说,那是萧知府的爱子?”
萧知府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咳了几声,已是恨不得宰了萧陌,“秦将军可是认识他?他一向不成气候,全当是个笑话
了。”
“我上次来此地射猎时,便是贵公子拦了我的道,硬是要走了一只鹤,可是让我丢尽了颜面。如此胆量,怎能说是不成
气候?”秦楚笑的更冷,萧知府打了个寒颤,“倒是这花好月圆夜,怎和一个男子泛舟河上?”
秦楚的话一针见血,萧知府的脸色更加难看,秦楚转身下了戏台,“明日,便请贵公子一同来吧,我还听说,贵公子的
酒量可嘉啊。”
[伍]
萧知府本是想在夜里教训萧陌,但萧陌竟是一夜未归,萧知府心底堆积的怒气更重了。
第二日的酒宴,当真摆在了知县府中,秦楚带着手下朝出又猎回来了数只山禽和鹤鸟,便就摆在了前院内,来人见了都
称赞秦将军威武。这时萧陌带着云鹤回府,昨夜逛了一夜的鬼市,正要回房休息,却看见庭院里摆放着的圆桌和陆续来
到的宾客,与一旁堆积着的山禽,一时间愣住了。
萧陌看了半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真是造孽。”
云鹤缓缓的走到那些鹤鸟前,修`长的手指拂过染血的羽毛,萧陌垂头好奇的看着他,却看见一行泪迹。云鹤的睫毛垂下
微微的颤动着,一颗颗晶莹的眼泪往下落。萧陌有些心软了,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心肠好,可是不是所有
人的心肠都是好的。”
“不过是些畜生罢了,本就该任人刀俎。”秦楚走过来,看着萧陌冷言道,“这次可是有了一群的鹤,公子是否要全数
收下?”
萧陌这次没了那酒胆,拉着云鹤站开,付着手缄默不语。
萧知府见萧陌回来了,又与秦楚站在一起,身旁还有个云鹤,当即怒道:“孽障!你这是做什么?!随便往家里带男人
,你成何体统?!”
萧夫人闻声赶忙跑了出来,低声说道:“老爷别动气,秦将军好歹在这里……儿子也这么大了,他想干什么都随他去吧
。”
萧知府甩开萧夫人的手,指着云鹤怒骂:“你给我滚!”
云鹤却拉着萧陌的手,眼中眼泪未干,说道:“我喜欢萧公子,我不会离开他的。”
这话从男子口中说出来乃是萧父的大忌,萧知府气的险些一命归西,颤抖着手指着萧陌说:“你、你这孽障啊!你还嫌
给我丢的脸不够多吗?!赶快把这家伙给我赶走,不然我权当白生了你这孽子!”
萧陌轻轻甩了甩云鹤的手,别过头去低声对他说:“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再来找你。”
云鹤抬头眨着眼看着萧陌,倒在萧陌怀里抱住了他,“我和那些青楼的人不一样。”
“不知廉耻的东西!你、你还不快把他赶走?!”
萧夫人也急了,对这萧陌说:“哎呀,你快和你爹说清楚啊,你好龙阳为娘也不指责你了,你先让他走吧。你并不是喜
欢他的,对不对?”萧夫人小心的看了秦楚一眼,一个劲的对萧陌使眼色。
眼看着萧知府马上就要被气死了,萧陌连忙撇开了云鹤的手,说:“云鹤,你先走吧!你也不必对我有挂念啊,比我好
的人比比皆是,我不能对你一心。”
“萧公子?”云鹤低声唤道,“你喜欢云鹤不是吗?对云鹤而言这样就够了啊。”
“我今朝说我喜欢你,难保我明日就变心了!”
“……那萧公子,其实并不是喜欢云鹤?”云鹤咬下唇,哀伤的看着萧陌,“如果云鹤留在萧公子身边,萧公子会觉得
难堪……或许云鹤本不该出现……”
萧陌极力劝说,却并未太留心云鹤眼中的悲伤,“云鹤,你以前常年住在山上,昨晚也对我说你觉得山下热闹繁华,这
俗世美好的事挺多的,你不需要只留恋一人一物啊!”
云鹤不再说话,低下头离开了。秦楚哼了声,不再理会萧陌,与萧知府一同转身入席去。
[陆]
宴席散去后,却又来了一群道士,在萧府前院摆起了台子作势要施法。萧陌好奇的问萧母:“娘,这些人可是你请来的
?这是做什么啊?”
萧母看了一眼萧陌,却难得的动了怒气,“秦将军的一位擅长观星占象的朋友方才与秦将军来咱府邸做客,却说咱府邸
有一股晦气!我这才找了人来开坛做法。”
萧陌撇撇嘴,回了书房,丢下尚未抄完的《了凡四训》,翻墙偷偷跑出了萧府。
此时便是去寻云鹤了,刚出了府,身后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过头,看见是秦楚和另一个紫衣公子,秦楚身后的紫
衣公子只说道:“奉劝阁下还是不要追过去了,那个妖因为在下在贵府布了阵,怕是不敢回去了。阁下现在追过去,便
是中了圈套了。”
萧陌觉得又气又笑,说道:“妖怪?你说云鹤吗?你哪只眼看见他是妖怪的?竟是胡扯,你就是那个在府中说什么晦气
妖邪的秦将军的朋友吧?”
“萧公子不信?”秦楚挑挑眉,“萧公子可是愿意在贵府做法擒住那妖物?”
萧陌冷笑道:“有何不可?我这便找云鹤回来!”
萧陌愤愤的走开了,他四处打听知道云鹤出城去了北面的胧月山,便策马过去。
胧月山上有一片紫竹林,因为有樵夫上山砍柴伐木,所以有一条小径能通往幽处。萧陌便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一边走
一边喊云鹤的名字。
一直到了日暮黄昏,却都没有看见云鹤的身影。正要离去了,却看见竹林间有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林中,似乎是听见了声
响而回过头来,萧陌看清了他的脸,高兴的喊道:“云鹤!”
沐在晚霞中,那张脸的轮廓并不是独一无二让人过目难忘,却是如同一幅淡墨白描的画一般,连同脸颊上的泪痕,慢慢
在心中化开了。却不知是错觉,还是暮色黯淡,萧陌却似乎看见了一林白羽。
萧陌见他不答,便举步走了过去,“云鹤?”
云鹤向后退开,害怕似的躲着。萧陌想握住他的手,云鹤却扬声道:“萧公子,以后不要再管云鹤了,云鹤日后……再
不会打搅萧公子了!”
“你是不是在意我说的那些话?可是我若不那么说,我爹怕是会气疯的。”萧陌苦笑,走到云鹤身边,“我怎么会不喜
欢你?云鹤,我很喜欢你呀。”
云鹤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眸,说:“萧公子,不要骗云鹤……”
萧陌低下头含笑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没有骗你,我们回去吧。我们的事,等我爹缓过来以后,我再给他说啊。”云
鹤这才笑了点点头。
[柒]
云鹤和萧陌回到萧府时已是清晨了,两人刚进萧府,却看见周遭贴满了符纸,云鹤心中一惊,刚想退出萧府朱门,大门
却轰然关上了。云鹤害怕的躲到了萧陌身后,萧陌低声说道:“没事的,准是那秦将军又在胡扯,我待会儿便让人去把
那些符纸撕了。”
“怕是不然了。”秦楚手执长弓,从前堂内走了出来。
萧知府哆嗦着瞪着萧陌,“孽障,你与男人苟且也罢,竟还同妖邪扯上关系?!”
萧陌在萧父面前纵然满腔怒火也是敢怒而不言,他沉了口气,说道:“云鹤不是妖邪。”
秦楚二话不说,走过去一把拉开萧陌。此时那紫衣公子拿出一面八棱铜镜,一道光反射在了云鹤身上。
云鹤一时无法动弹,那痛楚蔓延着云鹤全身,似乎要将他剥离一般,云鹤痛苦的仰起头,半跪在地上。此时,云鹤脸颊
上竟裂开一道道血色的浅痕,乍看之下,竟是汇成了羽毛般的纹路!
萧陌一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秦楚说:“你现在可看见了?他本就是妖物所化,居然还有了混入人世的歹念!
”
萧陌摇着头,难以置信的说道,“云鹤……你真的是妖怪吗?”
云鹤强撑着剧痛,开口道:“不是的……我只是……”他话未说完,一口血吐了出来,溅在了萧陌脚边,云鹤弓着身子
倒在地上抱着双臂,手背上却生出了几片雪`白的羽毛。
秦楚缓缓拉开了弓箭,“妖物还妄想蛊惑人心?!今日我便将你诛杀于此!”
“萧公子,救救我……”云鹤浅浅的皱着眉,痛楚却全然包罗在了一双布满泪水的眼睛中,“救救我……萧公子……”
——萧公子,云鹤喜欢你……
那句话回荡在耳边,像是梦魇似地回响。萧陌忽的捂住耳朵,大喊:“住口,住口!别说了!你是妖怪,你为什么要瞒
着我?!”
云鹤微微一愣,低喃着:“因为云鹤……喜欢萧公子……”此时云鹤浑身都在淌血,不到片刻已变得血淋淋,让人不忍
正视。
“喜欢我……其实都是,骗我的啊……”云鹤眼前模糊,一行热泪滚落在了鲜血中,“云鹤的命是萧公子救得,云鹤并
不怕什么……”
萧陌想起了昔日的那只白鹤,他抬头失神的看着云鹤。只见一只利箭飞过,穿过了云鹤的心脏。
似乎比起幻灭时的痛苦,那心脏上的箭也不算什么了。可是那悲伤,却不在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