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遥侧过半张脸,眸中如一池晕开的墨色,仅有几分沉寂,隐隐浮动着悲伤,更多的,却是易水寒无法窥透的情愫,
“羲和御灵之术散去,十年前结下的血印破开,所以才会引下这场风雨。如今站在这里说这些话,并非先生所命。接下
来的事,我已无能为力。”
“等等!”付青云叫住他,抑着微颤的嗓音,“你不是听子期的话才来到这里吗?子期他,他一定是有原因才让你来的
!到底是为什么?”
红莲谷,自然与楚筱云章师徒二人有关,徐庄周意图也定在这其中一人身上,那么司马遥在谷口为何要阻住要进谷的云
章?易水寒垂下眼帘,伸手将付青云轻轻拉回了身旁,“不必问了,让他走罢。”
司马遥答了声多谢,便抛下袖间的剑,散开长发,一身白衣已被雨水淋湿。
他走出红莲谷,抬头望着天空,雨水落在纤长的睫毛上滑进了眼眸。
“你当时刻意避开风火雨电来到谷外,是想放走那云章的吧。”站在一旁石壁下的张义崇皱着眉抱手说道,“我还以为
你当真如你那副假象一般,对徐庄周唯命是从,怎么,你还另有什么打算吗?”
司马遥不看他,将右手覆在面上拭去雨水,“不,我只是……很喜欢他罢了……”
“什么?”张义崇隔着大半雨幕,却有些听不清晰。
司马遥别过脸垂着视线摇了摇头,“暂时不知谷中的情况,不过封印应当是碎了。”司马遥接过张义崇递来的伞,“你
若仍愿留下,就同我一起回京城,向先生复命吧。”
“既然徐庄周要我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我为何还要留下。救命之恩之类的,我已报答了吧。飞云观此时亦不知有什么
变化,还待我回去料理。我会遵守承诺,不再碰付青云。”张义崇笑了笑,“反正以后的事,也是我无法插足的吧。”
“那么,后会无期。”司马遥抱拳,正欲离开,却又被他叫住。
“你倒是颇为果决,反正现在我暂且无事可做,我便同你一道回京城吧,不过徐府那边,你自己去就好。”张义崇走到
他身旁,侧目看着那平日里如何都不易亲近的人,“真的不再进谷看看吗?我倒是蛮好奇,那古楼中的东西到底是为何
物?”
司马遥摇头,骑上了马,“回京城后,待到戎宣王准备启程,我会随他一同去覆云城。”
张义崇亦牵过一匹马,惊讶的问道:“为何?”
“先生他,大概不希望我留在中土吧。兴许接下来的事,我亦帮不了先生。”
“这么说来,徐、徐庄周把你送人了?!”张义崇不禁瞪大了眼睛。
司马遥不动声色挥出剑鞘将他撂下了马,独自一人策马离开了。张义崇落马,险些被马蹄给踢中,一个翻身滚到了一旁
的泥坑中,看着司马遥越行越远,心中甚是恼火。司马遥即是徐庄周最得力的左右手,徐庄周怎会有放着不用的理?说
得难听些,不是送人还是什么?
但司马遥却觉没有不妥之处,或许他面对云章,真的会踌躇放弃吧。
已无法回头,他自知自己已无勇气再回首,哪怕再看上一眼。
大雨磅礴,莲池中的水似乎快溢出来一般,红莲谷中满地的狼藉碎木。
付青云走到那座已经倾倒大半的古楼前,而那前面的空地中倒着四个不认识的人,似乎是晕倒的样子,皆是昏迷不醒。
付青云低下头,看见一丝血迹从脚边淌过,而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躺在地上,苍白的脸上沾满了雨水尘土,她微睁着
眼,眼珠如窟窿般死寂,目光像是落在古楼中似地。
那是楚筱,虽见得不多,但这身红衣付青云却一直未忘。
付青云蹲下`身,手指触及她鼻尖的刹那,却是冰冷毫无生机。她死了。
付青云心中震惊不已,此时另外一双手却抚上了楚筱的眼帘。
付青云抬起头,却见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已蹲在了自己面前,他的眼中如温柔的秋水,这张脸付青云自然识得,但这个样
子的云章,为何……会这般的陌生?
云章却似乎没看见付青云一般,自顾自将楚筱抱起,嘴中说道:“师父,徒儿不能带您走出这红莲谷了,但请您好生看
着,我会让那些人全部付出代价。但凡是十年前让我慕容家败落之人,我决不饶恕。”
云章走到莲池前,俯下`身,如同放下一件易碎的珠宝一般,轻轻放开手,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沉入了深沉冰冷的池
水中。云章一直注视着,直到那张苍白的脸被黑暗掩埋,湖面仅留下雨水打落漪开的波纹和自己的样子。
付青云张着嘴,却无法说出一个字。只见云章与易水寒擦肩时,云章顿下了脚步,他低声说道:“易掌门即是江泸雪的
弟子,易掌门早早便知道,为何不告诉在下呢?”
易水寒颦眉闭目,道:“那些前尘旧事,我已忘却很久了。”
“是啊,局外人怎会知道。”云章冷笑一声,“居然让那群混账躲了十年,真真便宜了。”
易水寒不再说话。云章此时转过身去,看见了付青云,于是抬步,向着他走了过去。
付青云抬起头看着那张脸,他眉间却都是陌生的神情和戾气,付青云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尽管如此,云章还是低下头
对他展开笑容。
“我说过,要与你一同归去。可我说这番话时,却不知该回何处。”他呢喃着,细细端详着付青云的眉目,“能等我一
段时间吗,一年,或者更长,让我用天下来当做归途。”
“云章……你……”
付青云话未说完,云章便捧起他的脸,长发垂下落到付青云的耳畔,大片的阴影将云章的打扮面容覆盖,却还是看得出
他的笑容,云章在他耳边,轻声说:“已经没有云章了,青云,你就当那个人,已经死去了吧……”
第柒拾叁回:弹剑作歌隔云端
那样一句话说的极轻,转而被风声所泯没,已难以分辨真切。然指尖滑过面颊时留下的凉薄仍然感受得到,又怎会是身
在梦中。
他披戴满身风雪,消失在这仿若无尽的如倾雨幕中,没有回头。
难窥命数前尘引,后世云浮落烟阁。但他皆非处在前尘,更不论后世。他只是承了十年前一个浮华的名,但记忆并非只
是印象,那些思绪正如人感叹花开花败、兴亡繁华之时的情愫,那些世事种种,红尘所遇所思所想皆算作记忆,铭刻于
心一般。
但这样的他,是否还是昔日的那人呢?还是,那个云章真的已经不在了……
“青云。”易水寒走到他身旁,低声说道,“他说的不错,他已非昔日的云章。卷轴中封印着他作为慕容家三公子的记
忆,楚筱昔年在慕容府邸做药,当年也的确便是算云章的半个师傅。云章与楚筱,他们本就不是寻常之人。”
“他本姓慕容,单字一个云。当年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内乱时官兵围困了慕容府邸,只是那时,并未听说有人活下
来。”易水寒捡起昏迷过去的列却身旁的竹伞,走到付青云身旁撑开,“我的恩师江泸雪便是在数日后辞世,借着相继
传出有人侥幸逃脱的消息。比如何门何派的掌门高手,比如慕容氏的嫡子。不过都只是传闻罢了。”
“可这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说呢……”付青云缓缓蹲下`身,抬起手遮住脸庞,“我根本不知道,他居然会是这样的
身世,我根本不知道子期这么做又有何用……”
身世浮沉雨打萍,但他云章此生飘摇,今昔却也不知归路几何。如今,他承袭的却是另一段人生,一段与他分开了十年
的恩怨。
“徐庄周或许最擅洞察运用人心,他应当有信心借由被斩落的慕容家对朝廷的仇恨打击朝政,皇城统领军、西边镇远军
,其中并不乏昔年慕容家的死士家臣,若是慕容云能拿出皇上赐予却尚未收回半边虎符作为信物,最少也可调动十万镇
远军。”
“慕容云,慕容云……”不同的名字,但那分明是同一个人。
云章,徐子期,如今他们有着不同的名字,但那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分明都有过那样鲜明的经历与往事,前者分明是那
玩世不恭的无赖,后者分明是当年月下独斟坐于雪地中焚香催弦的琴师。
但如今他们以不同的名字,纷纷步入另一段轮回。慕容嫡子,朝廷重臣……
天地本是浩大,但于人而言,却只限眼前之景。天下有这么多人,为何又偏偏是你与我?
付青云想着,想着他的那番话,抬起头,却又记起司马遥曾对自己说的“你所爱之人并不亏欠你什么,而那爱你的人,
他已倾尽毕生勇气。付青云,你记住了,这世上唯有你亏欠别人的份,天地间谁人也不欠你。”
那么,这算是亏欠了他什么呢?算不算是负了他半壁江山呢?这样荒唐,如何能信!
但付青云似乎一瞬间明白,平日里那个只会阿谀讨好别人的人,是真的喜欢自己啊。
但为何会是这样一个人,以这样的姿态神情。明明是个轻浮自认风`流的人,明明别人都信不过他的心意,甚至连自己都
只当做是玩笑,他却还是一边轻笑着一边说喜欢。却都不曾想,他是捧出了一颗心去说这番话。
这场大雨似乎覆尽前尘一般,笼盖在整个天空之下。
数十日后,惊蛰的夜晚。
雷声乍动,付青云应声醒来。京城的夜晚,河畔的烟柳秦楼旁浮动着隐隐的光影,氤氲的红色灯笼的光色笼罩在河岸上
,车马随尘,在这场朦胧的细雨中为这座都城添上繁华酴醾的一笔。
自离开红莲谷之后,付青云并未去找长安,也未去九王爷府邸,只因易水寒不愿让徐庄周知晓回城一事。或则是朝廷内
真真有了什么变故,大理寺似乎也无心再审付青云、张义崇在处刑时逃脱之事。
两人投宿于一家酒馆之上的客栈,倒也不曾惊动任何人,如此过了几日。
付青云推开窗,易水寒这数日都不同意让他出去,但现在,易水寒应当已在隔壁的房间内睡着了吧?付青云如此想着,
探下头去看着下面的那条窄巷。或许从这里跳下去,沿着屋檐应当能不动声响的跑出去吧?
但易水寒便就在隔壁,付青云收敛着动静,放低了步子翻出窗去。
街上寂静无声,因正是在落雨,鬼市亦未亮起。偶尔有夜归人挑灯疾步走过身旁,或则回头看一眼缓步走在雨中的付青
云。
走在徐府外的巷落中,却也不曾去扣响朱门。他本是想见徐庄周,可如今走到门前,却又觉无从开口。问他红莲谷中之
事,难免太过唐突,徐庄周或许也本就不曾想要告知付青云此事。
心中一阵空落,适才发觉,自己真真在乎的那人,却将自己杜之事外一般只字不提。
付青云沿着徐府外的高墙坐下,抱着膝垂下眼帘,只想将心中的杂事都清干净。
此时有人推开门从徐府中走出,付青云听见徐庄周与侍从对话的声音,却不大清晰。徐庄周持伞走到付青云面前,道:
“何时回来的,都不曾告诉我。既然来了,怎么都不进来呢。”
见他仍坐在地上不做声,徐庄周俯下`身牵起他的手,轻轻一笑,“进来吧,惊蛰时的茶,分外的香啊。这几日我总难入
睡,不妨陪我消遣些许时候吧。”
付青云垂着头,站起来却也不曾抬眸看他。徐庄周并不介意,拉着他走向徐府内。
而到前院时,却听正堂内传来一阵响声,付青云的肩颤了一下,徐庄周说:“司马方才随另外几个门客回府,并不碍事
。”
付青云却抽回手,低声说:“还是算了,我……想先回客栈去休息了。”
“很在意吗,我可以先让他们离开,等我一会好吗?”徐庄周仍然柔声说着,似乎是在轻抚一般的细腻的语气,低缓让
人感到舒服的声音,“……你很害怕我吧。”
付青云不曾想他会这样说,他抬起头来看着徐庄周,那样美好的面目,眉如远山,目中映着付青云的样子。付青云这才
觉,自己已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
“不是……”付青云否认着,总觉是被误会了。但心中忽然一惊,他本不该害怕徐庄周,在那之前,他曾愤怒的指责着
易水寒对徐庄周的评价言辞。他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毕竟自己是如此单纯的爱着他……
“你自己也无从发觉,但其实真的是吧。”那样的目光让付青云的心紧缩着,酸楚着。比起长安、易水寒所说的徐庄周
擅窥人心,付青云宁愿相信此时的一切都是真的。徐庄周抚上付青云的额头,“那些话,你都相信吗?”
付青云垂下目光,心中酸楚,“我相信你。”
“这样便足够了。你仍愿意相信我,青云,我很高兴。”伞从他手中滑落,徐庄周将付青云拥入怀中,“有时只有迫不
得已的果决才能保全我自己。我最害怕的,是连你也离开我。亦如那年一别后,再难相逢。”
心中微微撼动着,付青云沉浸在他的怀中,连眼睛也有些模糊了。
“我、我该走了……”付青云说道,却不愿挣开他的手,顿了顿,又低下头说,“改日再来好了,出来太久了,我不知
该怎么和易掌门说。”
徐庄周应了一声,却没有松手,贴在他耳边低声说着:“真的不留下来陪我吗?”
付青云脸上一烫,匆匆退了开,“不了……你一定还有些事没做吧,我不留了。”
徐庄周这才微笑道:“那么,我送你到巷口吧。”
“不必了,”付青云连连摇手,低下头不肯看他,“这样,若被掌门瞧见就不好了。”他说完,不等徐庄周开口,便匆
匆的跑出了徐府。
付青云跑在街上,眼泪却落了下来。他抿着唇,却又怔怔的笑了两声。
他是真的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未曾改变。那些人,始终都站在那里未曾离去啊。
——正文完——
番外一:易水寒
亦不知易水寒入时是何年何月,那座山终年白雪皑皑,连四季也无法分辨。记忆中,半壁山崖上的楼阁被大片大片银白
覆盖,还有当年只身一人前来天山门求见江泸雪、在剑冢的雪地里不吭不响跪了两个时辰的昔昭。
犹记那时,北城冬季冰封三尺,大雪如鹅毛。山下整座城素裹银装,冰树林立。而天山门被一片云雾笼罩,犹如天间殿
阁。
易水寒坐在剑阁内,膝盖冻得有些发痛。天山门门主江泸雪将一条雪狐裘皮搁在了易水寒膝上,易水寒哈了口白汽拢了
拢手,侧目看了一眼他。江泸雪面如冰雪,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文馆的先生说你昨日又逃出去四处玩耍。”
易水寒说:“我是习武的,又不是赴京赶考的考生,学那文绉绉的东西做什么。”
“你既无雅兴观雪煮酒,也不肯去文馆学着如何安分,莫不是将来要去到山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