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买冰饮料……”沉默良久,夏远说道。
“我去吧。”裴文取来了储物柜的钥匙,便走向了更衣室。夏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了转弯口,愣了许久,目光才回到了水里嬉戏的那两人身上。不多久,惠子和弥勒佛也上了岸。
“那个闷葫芦呢?”惠子的身上带着水,款款地走过来。
“去买饮料了。”
“你们肚子饿么?要不我去买点吃的来?”弥勒佛问道。
“想吃丸子。”惠子说。
“我没什么想吃的。”夏远对着弥勒佛礼貌地笑了笑。
弥勒佛笑呵呵地点头,便敦敦地走了。
没有过多久,裴文和弥勒佛一起回来了,打断了惠子和夏远的对话。弥勒佛买了四份丸子,取了一份递给惠子,“在说什么呢,那么开心?”
“我说,下次旅游就去我老家杭州怎么样?”夏远说。
“然后夏远就可以当我们的全程美食指导。”
“还有,我家那条小白狗最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夏远说着便扑哧笑出来。
“你不是上海人?”弥勒佛分完丸子,便拿过冰镇饮料,帮惠子打开了。
“嗯。大学考到上海来了。”背对着太阳光坐着,夏远的背烤得滚烫。“裴文你觉得呢?”她转向了坐在旁边的裴文。裴文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衬衫,在午后的阳光下亮得晃眼。
“嗯,有机会的话。”裴文点了点头。
那一晚他们从厦大出来,晃到了南普陀,尝了一回素斋。芋泥很香甜。全素食对于惠子这样的肉食主义者来说,始终无法满足,其他三个人倒是没什么异议。他们挤着十点的那趟摆渡回到了鼓浪屿上,各自洗漱完了,已经不早。惠子开着盏小灯,坐在桌前敷脸。夏远趁醒着,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两位男士则早早上了床。
睡前,夏远把裴文的mp3借了来。
这两天,夏远终于想起来,Lacrimosa这个名字为何眼熟。她曾看到裴文的架子上摆着十几张风格怪异的进口CD,写着那个名字。她很想仔细听听,裴文感兴趣的乐队究竟是什么样。
她把mp3的屏幕凑在面前,逐条翻着。出乎意料,裴文的mp3里一半是摇滚,一半是古典乐。那些摇滚乐队她大多不认得,只是他用不同的金属乐的名称为这些音乐分了文件夹。这样认真的做事风格倒是很像他。
她翻找着,找到那个“哥特”文件夹,Lacrimosa果然在里面。专辑是按照年份排的。她随便打开了一个。
1991—Angst
看上去像是德语。
她挑了一首名字顺眼的打开了。
对Lacrimosa这个名字,夏远并无很好的印象。飞机上的那天,半分钟不到的一掠而过,给她的感觉,那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乐队。在嘈杂的飞机上,只听到不知所谓的死气沉沉的声音,叙述着听不懂的语言。
所以,前奏出来的时候,一下便把她怔住了。
那个前奏很特别。一定要说的话,闭着眼睛,好像看到了沉静的雪落在幽黑的深林里,一片片消失了痕迹。穿着厚重衣服的男人愁容满面,独自踩着雪,一步一步,脚下的雪咔嚓作响。
深林的空气是浓厚的忧伤,除了脚步,没有任何声音。旅舍的夜很安静。耳朵里低吟一般的音乐把感官都调动了起来。像是一下一下击穿了皮肤,直接到达了心脏。听的时候,觉得身体不住的,不住的往下沉。
酝酿了满满的哀思,男人的声音便划破了寂静。好像在死寂的林子上空,扇着翅膀掠过的蝙蝠,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嘶吼不是残暴的,是挣扎的。就好像是铺陈好的陷阱,跟着前奏一步一步走进那个深林子,不知不觉已经被那个声音抓住了。夏远起了一身的疙瘩,微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注意到的时候,眼泪就这样下来了,仰躺着,从眼眶滑到了鬓角。
其实为什么会哭,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像被什么拉着,让她溺在水里,无法自拔的窒息。夏远觉得,也许只有在这样悄无人声的深夜,被唤醒的寂寞能听懂他的歌。
裴文的心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子呢,他是不是也会一个人低着头,静静地踩着那里的雪呢。
很想知道他,很想帮他,不管做些什么。
不是因为好奇,是因为夏远知道,早就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他了。
14.路
第三天的晚上,裴文一行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挑一个。”夏远转过身,摊开手,手心里放着四个贝壳。
裴文看了一眼,随手拿了最右边那个,掇起来在眼前端详了一阵。那是夏远等在沙滩边的时候无所事事地挖到的。厦门海滩盛产一种螺,其他的贝壳很少看到。崎岖的表面,白里透着些海的颜色,寄居在壳里的小小的肉身早已经落叶归根了。她把捡到的贝壳用力地还给大海,但还是纵容了自己的私心,留下了四个。
脱去了肉身的贝壳,是为了承载存在的记忆的。她这么相信着。
“惠子,挑一个!”她半站起身,拍了拍前面一排的惠子。
“真漂亮!”惠子惊叫起来,仔仔细细地挑着,一边在嘴里嘟囔着,“要是现在贝壳还能换货物就好了喏……”
那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惠子在大四的时候,和一个叫陈迪超的同年级男生交往过。那并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惠子自己不愿意再提起那段事,夏远便很少在她面前提及。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她的确说过,男朋友的乐队里有个很帅的吉他手。可惜是个同性恋,才搭讪就被打击了。那时的夏远只是好好地取笑了她一番,那件事也就抛在脑后了。还没毕业,她就同那个叫陈迪超的贝斯手分手了。从此关于乐队的事也不再传到夏远的耳朵里了。
她看着飞机窗外,回忆着那些事。想着想着,忍不住回过头瞅着裴文。
裴文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疑问地看着她。
“你们都玩什么样的音乐?”
“摇滚。”
“听上去很厉害呢。是社团活动?”
“不是,就是个乐队。”
“其实我觉得挺奇怪……你为什么会进乐队?你看上去……”夏远笑了笑,“看上去对别的事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和裴文坐得很近。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夏远仿佛看到他的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
“因为……有喜欢的人在乐队里。”
淡淡的一句话,却好像狠狠捏了一下夏远的心脏,裂开了一般的感觉,夏远觉得自己的血全都被挤到了脑袋上。只稍稍停顿了一下,她便低头,在自己的包里漫无目的地翻来翻去,装作在找东西的样子。脸却越来越热,热得思考都被迫停滞了。
手指头却在不住地颤抖着。
“是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陈……”
“不是。”
裴文的回答干脆得让夏远停顿下了动作。
“是暗恋啊。”夏远装作轻松地笑了笑。
裴文没有回答,也没有看着她。
那个话题谁都没有继续下去。
习惯对于女人而言,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进行性疾病。当某个人的存在,某个人的温柔在女人的心里变成了一种习惯时,就不要再和女人说“理智”两个字。时间越是久,陷得越是深。女人容易把错觉当真,而当错觉变成了习惯,头脑和心就会分开思考。头脑告诉自己,这是错的。心却在说,心动了。
无法实现的心动就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虫。隔着蜜色的外壳,栩栩如生地保持着绚烂的真实,不厌其烦地给人存在的幻觉。
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惠子和夏远难舍难分地腻了一回,就各自打车回了家。
回到家里,夏远一直没法忘了裴文在飞机上说的那句话。洗澡的时候在想,睡到床上了,盯着斜顶上的天窗,还在不住地想着。
“因为……有喜欢的人在乐队里。”
那句话在心里放的时间越久,他的语调越在脑海里回响得越清晰。只是,她什么也读不出来。被这样那样的想法折腾着,她毫无睡意。她腾地坐起身,抓起手机,就拨了惠子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惠子才接起来。
“远哥……”惠子的声音有气无力,显然刚被电话吵醒。
“惠子!明天下班的时候我能和你见一面吗?”夏远的声音近乎于恳求。
“……啊?”惠子反应了一会儿,提高了语调。
“我有些事想问问你。行不?”
“嗯……行……那明天联系吧。”
“嗯!谢谢惠子……”夏远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对不起哦,把你吵醒了……”
“没事……那拜拜……”
“拜拜!”她按掉了电话。
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关于裴文,一无所知的她,无论如何都想弄明白。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有没有意义,她不想去想那样的问题。
天微微亮了的时候,夏远难得地早起了。裴文的房门还关着。
她替裴文准备了份三明治放在了冰箱,给他留了张便条就出了门。时间还早,她决心骑自行车去上班,出一身汗,排解焦躁的情绪。
虽说只是多了一天的假期,回到公司里却够她忙了一阵。熬到了五点,她抓起包便快步离开了。蹬着自行车到了和惠子约好的季诺,到的时候惠子还没有来。夏远找了个沙发位坐了,撑着脑袋左顾右盼。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惠子也来了。
“惠子!”夏远扬起手朝她招了招手。惠子的腋下夹着个包,画着工作妆,显得很成熟。一张望见夏远,她就踩着高跟鞋咚咚地走过去,坐到了她对面。
“什么事啊?大半夜的打电话给我,要被你吓死了。”
“对不起嘛……”夏远两只手合在一起,向她拜了拜,“请你吃肉酱面好不?”
“不是这个问题,”惠子接过了菜单,“点完再说吧。”
等服务生走了,惠子便撑着脑袋直直看着夏远,等她说话。
“惠子……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陈迪超的那个乐队是什么样的?”
夏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因为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指的是什么?”惠子被问的一头雾水。
“就是……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比如有哪些人,平时都做些什么之类的。”
惠子怀疑地看着她。
“就告诉我嘛惠子……”夏远央求道。
“我想想。”惠子眨着眼睛,撇了撇嘴,“反正那个乐队成立的还蛮早的,好像大学一进去就成立了。这个乐队是陈迪超和那个主唱办的。主唱好像和你说起过,就是邱凯。”
见夏远点了点头,惠子便接着说道,“我听陈迪超说,一开始向学校申请经费的时候,学校提出的要求是不准有人挂科。否则就不给拨经费。所以他们一开始招募的时候就讲明了要成绩不错的。结果,找着找着他们乐队里就全都是牛人了。裴文还是邱凯亲自去求他加入的呢。因为好像以前认识。”
“……以前认识?高中同学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问过。”惠子盯着夏远看了一会儿,“你问这些,是想知道裴文的事吗?”
“……算是吧。”夏远的声音小了下来。
“这些你可以自己去问裴文嘛,还是说你觉得他很难相处?”
“是因为昨天……”夏远顿了顿,决定说实话,“裴文说有个喜欢的人在乐队里,所以很好奇……”
“好奇得半夜打电话给我?”
夏远的心里咯噔一下。
“……远哥,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闷葫芦了?”
“没有,胡说什么呢!”夏远脱口而出,看到惠子有些迟疑的表情,又接着说道,“他是gay,喜欢上他那我怎么办啊?就是有点好奇而已啊,我又没碰到过gay……”
“……没有就好。”惠子点了点头,看上去松了口气。夏远知道惠子她是相信了。那个女人的头脑就跟男人一样,是直线型的。只要一口咬定没有喜欢上,她绝不会怀疑。
“那他到底喜欢上谁了啊?”沉默了一阵,夏远忍不住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
“这个……他没有公开讲过,”惠子低头仔细想了想,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描述,“大四的时候我回家住着了,不过学校里应该盛传过的,一个男生欠揍的事迹。你还记不记得,说是开学的时候,一家五百强的企业来我们学校要人。看中了一个男生,准备招了去。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钻到五百强去,他居然牛掰地把那家公司拒了,说要读研。结果保研考试过了,那个男生拿了第一,保送到最好的学校去了,完了他突然又变了卦,放弃保研资格,联系上以前来挖墙脚的那人,进了那家企业……那个人就是裴文。”
“啊?”夏远一时一时没回过神来,“……就是他?”
“嗯,这种犹犹豫豫的欠扁作风不像吧。”
“嗯……”把五百强拒了的事,倒像是裴文的风格,但后面的那些扭扭捏捏,则让人咋舌。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乐队里有个人病了,就是刚才说的那个主唱邱凯。”
“什么病?”
“呃……好像是心脏病吧,后面一段时间我没有怎么跟他们在一起,你知道,那时候我跟陈迪超已经冷下来了,没怎么听说。反正手术要筹钱,一大笔钱,所以裴文就去工作了。一定要说他喜欢谁的话,我觉得可能就是邱凯了吧。”
夏远的心里没有来由地一阵乱跳。
“那个邱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蛮白的吧,也不算高,挺可爱的。”惠子回忆起那个叫邱凯的男生时,眼里带着温和的神色,“以前一直指着自己眼角上那颗泪痣说是被驴啃出来的。”
夏远的心里惊了一下。这个描述,简直和那一天,把裴文送回家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
“还记得上次去的斯朵丽酒吧不?”惠子叫的奶茶到了,她啜了一口,“那里每个星期六都有摇滚乐队的演出。陈迪超他们基本三个月就会去表演一次的。这样好像一直坚持了两年,结果那个键盘手的女孩子失恋了,那年期末考差了,挂了一门。那学校也真狠心,说断就把他们的经费给断了。”
“那怎么办?”
“所以说乐队里的都是牛人嘛。他们剩下的四个人,都把自己的奖学金拿了点出来,一点不比学校拨的经费少。我和陈迪超好的时候,他们乐队已经快三年了。据说在斯朵丽还蛮受欢迎的,一有他们的宣传画贴在门口,那天的人就会特别多。不过他们的音乐我是不太喜欢的啦,太吵了,直叫人头晕。”
夏远的脸又莫名浮起了热。
“说起来那时候迷裴文的女孩子很多。那时候最起码有一半的女孩子就是为了看他才到斯朵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