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家里遇见父亲的。去车站的路上,穿过街心公园的时候,他听到了父亲大吼的声音。循着声,他在公园的公厕旁边见到了父亲。父亲当时正粗着脖子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争吵。声音很大,话很脏,行人都对着他们侧目。只稍站一会儿,裴文便听明白了。又是价钱谈不下来的问题。做完了,小伙子突然抬高了要价,所以两个人便争吵起来了。
街上找的人,随便找一个公厕,或者人少的树丛就可以进行一段龌龊的身体交易。也被人骗过,也被人抢过,父亲却从来都没有收敛。这样的事,父亲喝醉酒的时候曾经骂骂咧咧地抱怨过,裴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会因为这种事和人当街对骂。
那个年轻人和裴文差不多的年纪,穿着黑色的紧身夹克和破洞的牛仔裤,头发挑染得蜡黄,浑身一股让人难耐的香气,和公厕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左一口穷鬼,右一口老不死的,指着父亲的鼻子骂。父亲也不甘示弱,喉咙比小伙子响几倍。
裴文气得脸色发白。如果那个人不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弟,或者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他肯定一拳头把他打到地上去,也不要看到他肮脏的交易过后,满大街地叫嚷。
“还差多少?”他走过去,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那个小伙子见到裴文,将他上下扫了两眼,撇了撇嘴,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你来付?”
“还差多少?”裴文压低了声音,重复了一遍。黑色的眼睛里压抑着怒火。
“一百三。”
裴文将钱包拿了出来,抽了一百五甩给他,一把拽着父亲的衣服往家里拖。父亲什么也没说,打开了裴文的手,一脸不爽地跟在了他身后。
父亲年轻的时候,外貌很漂亮。在那个充满欲望的圈子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都管他叫雏鸡,脸嫩得能掐出水来。母亲会死心塌地爱上一无所有的父亲,也是因为他无可挑剔的外表,和蜜糖似的嘴。因为这个,母亲曾无数次地告诫裴文,不要像父亲那样混蛋,也不要像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样肤浅冲动,毁了自己的半辈子。
过度的烟酒,没有节制的乱交,再加上困难重重的生活,父亲早就没有了当年傲人的外貌。离开家和母亲住的那几年,每年看到的父亲,都愈显老态,神色也一年比一年颓唐。现在的父亲,一脸丧家犬的表情,可笑的打扮,谁见到都会骂他一句老家伙。
老家伙却不服老,念念不忘纵欲的快感。
裴文一言不发地把父亲带回了家里。父亲看到整理过的房间,愣了一下。
“我回来拿吉他。以后可能不会一直回家,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裴文的声音冷冷的,“有事的时候就打我电话。”
“哼,你不说么,有你这样的爸真丢脸。”父亲回过头看着裴文。
裴文刚想转身,听到了父亲的话,停下了脚步。
“丢的不是我的脸。能劝你的,我也都劝过了。想听你也早就听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父亲盯着裴文看了一会儿,走到了他身边,将手肘撑在了裴文身旁的墙上,“可是爸很寂寞,作为儿子的你不该负责么?”他歪着头,抬眼看着已经比他高的儿子,用食指勾着裴文的衣领,解开了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这个我不能负责。”裴文留下那句话,准备转身,父亲却突然揪住他的衣领拉到面前,就用嘴吻他。嘴也好,脖子也好,嘴唇可以触及的地方,都粗鲁地吮吸。
“爸!”
“放心吧,不会在看得见的地方留痕迹的。”父亲咧开嘴对他露出了惯有的,勾引人的笑容,便拉开他的衣领,在他的锁骨上使劲留下了一个吻痕。
“你就这么憎恨我的出生么。”裴文用手挡开他。
那句话让父亲噎了一下。
“你可是我儿子……”
裴文突然扯起父亲的衣领,“那就拜托你像一点我的爸爸!”对着他大声吼了一句,甩开门走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让父子两个人变成这种关系,一定是因为哪里出了问题。裴文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搬出家里只是自己的逃避。怨恨过,容忍过,这么多年来他都想把问题找出来。却只是徒劳,而刚才,他终于对父亲绝望了。
裴文找了个卫生间,对着镜子查看了一下那个吻痕,把弄皱的衬衫和领带重新整了整,平静了一下心态,才提着吉他回到了夏远的家。
这个吻痕是我爸的,要裴文亲口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何况,对情绪激动的陈洛说出这样的话,恐怕反而会得到反效果,让他更加误会。
累了,闭上眼睛的裴文忽然这么觉得。他将手搭在了猫身上,猫感觉到了他的触碰,调整了一下姿势,最大程度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一个人,一只猫,相互偎着,不知不觉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总之,天还是沉重的墨黑色,裴文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猫在不知不觉间挪到了裴文的脖子边。裴文伸手摸手机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跳走了。电话声在沉寂的房里显得特别突兀。裴文摸了几回才找到手机,睁眼看屏幕,是陈洛打来的。
“喂。”他接起了电话。
电话的那头没有声音。
“……陈洛?”裴文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困倦。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抽噎。裴文清醒了过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两点。裴文还没有说话,陈洛在电话的那头小声地哭了起来。
“陈洛,发生什么了?”
陈洛的哭声带着颤抖,听上去很害怕。裴文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不知道该找谁……只能打电话给你……”陈洛的最后几个字淹没在了抽泣里。
裴文倏地坐起身,把电话夹在脸和肩膀中间,随手抽了件衣服套上,“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陈洛不说话,只是越哭越伤心。
47.恋的序曲
“陈洛,听着,我现在马上过来,告诉我你在哪儿。”裴文改用了命令的口吻说道。
“在……我们以前去的那家酒吧门口……”
裴文顿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了一些。
“那你现在往有亮光的地方走。如果没有的话,就呆在酒吧门口不要动。电话不要挂断,我穿一下衣服就过来。”他说话的口吻很冷静,陈洛听了他的话,轻轻地“嗯”了一声。裴文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往口袋里塞了钥匙和一些钱,用家里的电话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没过十分钟就到了楼下。他坐上车,开始问陈洛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洛花了很久才把事情讲清楚。
从夏远家离开以后,陈洛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眼泪没有流干净就被忍了回去,堵在胸口堵得他发闷。不知不觉,他就去了以前遇见了裴文的那家酒吧。心情很差,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样子拼命地灌酒。几杯下肚,眼前有些晕眩。味觉被麻痹了,酒变得不那么难喝了。
去的时候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就和以前一样。在里面坐了许久,陈洛面前的空杯子越堆越多。不知何时,酒吧变得拥挤起来,变魔术似的多了很多人。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只觉得场面很混乱。酒吧的灯暗了下去,换做了乱闪乱晃的灯光。眼前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人影乱晃。有人唱有人跳,歌声大得震耳。好像有人跟他说话,有人拉动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迷乱的闪光激起了他的醉意,他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被酒精麻醉了,意识一沉不起。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被好几个人上了。好几个人,轮流着来。下意识觉得不可以,但是身体却沉沉的动不了。
醉意终于有些消散的时候,他迷糊醒来,发现自己在酒吧里间的小房间里,衣服都被脱在了一边,后面粘糊糊的,还有血。房里是一片醉生梦死的景象,有人在他的身边坐下,好几个人。
他顿时害怕了,穿上衣服逃出了酒吧。酒还没醒,没有跑几步他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给裴文打电话。
陈洛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没人告诉过他,晚上的同性恋酒吧是这个样子的。
听到陈洛说自己在那家酒吧,裴文便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一般人选择在九十点以后,去酒吧狂欢一个通宵。那个时候,吧里到处弥散着欲望的味道。被酒精迷乱了理智的人纵情地发泄。喝醉了酒躺在那里的人,对他们而言相当于是在邀请。
因为周围没有什么亮的地方,陈洛便听裴文的话,蜷缩在酒吧前面的地上,等着裴文过去。收门票的小哥已经不在门口,昏暗的路灯下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衣服对于二月的夜晚来说太过于单薄,整个人被西风吹得冻僵了,呼吸都带着颤抖。
在车上的二十来分钟,裴文一直对陈洛说着话,想让他放松下来。听着裴文的声音,陈洛渐渐停止了哭泣,却不说话,只是听着裴文说。
车子开到酒吧门口的时候,陈洛正蜷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脸埋在手臂里。听到车子的声音,他倏地抬起了头。看到裴文的时候,陈洛觉得鼻子一热,又快哭了。
“好了,先跟我回家。”
裴文扶着陈洛的胳膊,帮着他站起来。
陈洛在站起来的那一刻,脚下一个踉跄,扑到了裴文身上,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裴文感觉到,陈洛的身上到处都被冻得冰冷。他也环住陈洛的身子,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背,一边慢慢将他引到出租车边,拉开了门。
“小心,到车里去。”他在陈洛的耳边轻轻说。陈洛听了话,松开了抱着裴文的手,默默低头钻进了车里。裴文也坐了进去,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了陈洛身上,隔着外套将他抱到自己身边。
陈洛就像一块冰箱里的奶酪,被突然送进温暖的车厢,被带着体温的外套裹住,浑身温暖得不住得打颤,好像要融化了一般。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他嗫嚅着说。
“为什么?”裴文反问道。
“因为……我刚才……”
“刚才是我错了,”裴文低着头,气息在离陈洛的嘴很近的地方,“没有跟你解释清楚。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陈洛一脸的惊诧抬起头来,鼻子差点碰到裴文的鼻尖。
裴文居然在向自己认错。
“因为刚才的情况,我没办法和你说清楚。等合适的时间,我一定全都告诉你。能原谅我么?”
陈洛动了动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那么没出息。他很清楚地知道,说了这些话的裴文,就算他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解释,自己还是会毫无疑问地原谅他。或者说,在他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自己已经完全忘了生过他气的事了。
陈洛肿着的眼圈又是一阵莫名发热。
“不要讨厌我……”
一阵后怕涌上了陈洛的心头。不是在酒吧里被脸都没有看到的人碰了的事,而是以为从此以后和裴文彻底结束了的事。
“求你了……”
“不要求我。我不会讨厌你的。”
陈洛拼命地摇头,情绪突然变得很不稳定。
“不会讨厌你的,”裴文按着陈洛的肩膀,“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
陈洛只是低着头,拉着裴文的衣服抽噎着。
“……我知道了。”裴文想了一下说,“我们搬到一块儿住吧。”
那句话收到了意想中的效果,陈洛突然安静了,惊异地抬起了脸。
“我们交往吧。”
车厢变得很安静,只有行驶时发出的声音清晰地一路响着。
陈洛的手松开了,又重新揪起了裴文的衣服。
“是因为今天的事?”
“不愿意么?”
“是因为今天我被……”
陈洛的后半句话被裴文用吻堵了回去。
“愿意么?”
陈洛的目光避开了裴文的眼睛。
“我不要同情……”
以这种方式突如其来的表白,让陈洛一时间有了许多顾虑。
“不愿意……”裴文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洛,“那看来我要重新追你一遍才行。”
“我没说……!”陈洛气咻咻地抬眼,却触碰到了裴文温柔的目光。
陈洛的心里一阵乱跳。突然觉得,被他这样看着,连说不愿意的余地都没有。
“……那就找个去你公司和我学校都方便的地方吧……”
说出这句话的陈洛,觉得血液流动的速度比平时要快得多,快得他浑身都涌起一股热,被裴文的外套裹着,快要出汗了。
“听你的。”裴文在陈洛滚烫的耳朵上吻了一下。陈洛顿时觉得耳朵快要烧起来,心里跳得让他难受极了。
裴文又吻了他,很久,久到他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都没了力气。回家的一路,他们都紧紧拥抱着。回程显得特别短暂,一会儿就到了夏远家的楼下。裴文看着陈洛下车,朝楼道走的时候,俯下身对着出租车司机说道,“麻烦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或许是将刚才车上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夜班的司机看裴文的眼神有掩饰不住的异样,却还是点头应允了。裴文转身朝陈洛走过去,和他一起上了楼。醉酒的缘故,陈洛的头还有些晕,走楼梯很困难。将他带回了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将陈洛好好地安顿进自己的被子,裴文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下去买点东西,你先睡。”
“买什么?这么晚了……”
“去便利店买些明天上班要用的东西。如果附近没有的话可能会走远一点。你安心睡吧。”
“嗯,早点回来。”陈洛乖乖地点头说。
“我会的。”裴文说着,转身便重新下了楼。
“还是按原路,去那家酒吧。”裴文坐上了车,对司机说。司机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
陈洛窝在被子里,觉得头昏脑胀,好像只要一闭眼睛就会立刻堕入沉重的睡眠当中。但是他想等裴文回来。他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来,摇摇晃晃地下床,扶着墙朝卫生间走去,决定洗一个澡来消磨时间。
裴文对他说的话,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头太晕了,产生了幻觉。但是裴文留给他的吻还在,在嘴唇上,耳朵上,脖子里,都还留着温热而潮湿的感觉。自己的下面甚至因为他的吻而有了反应,一直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生怕让他看出来。直到刚才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是真的……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忆着裴文说的话,每一句都能清晰地回想起来。重新回味着,心跳便愈发突突地侵扰着他的胸口,让他觉得快要裂开了似的难受。他仰起脸,让流水冲着他的脸和脖子,这样似乎能冲去一些醉意,让他舒服些。
裴文说,让他不要害怕。过两天陪他去医院查一查,有没有被染上什么病。他说染上的几率很小,叫他先不要慌张。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去同性恋酒吧,是因为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样子可以报复到裴文。但是陈洛心里也清楚,终究只是在心里出一口气而已,清醒的自己是做不来那样出格的事的。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白痴得可以。他的后面还很痛,一想到是被脸都没有见过的人做了,就委屈得要命。就算想把那种事当做是打架打输了,被人作弄了,也没法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