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所得粮草不过紧巴巴地够上十日。
而城外,是李世民的南北大营虎视眈眈。
这民以食为天,上阵打仗的汉子哪能短缺一顿饭食,只过了半个月洺水城便怨声载道,汉东军士个个饿得两眼发黑、脚
步虚浮,恨不能看见块石头也扑上去咬两口。
刘黑闼无法,只能日日派人在唐军大营前叫阵,李世民稳坐大营内,任他叫破嗓子,只当老鸦聒噪,坚壁不出,更吩咐
每日到了饭点,那柴禾只管往旺了烧,百十道炊烟袅袅腾空,米饭菜蔬鱼肉的香味从肥乡飘过洺水河,气得叫阵的汉东
军边流口水边一叠声地骂娘。
又过去四五日,汉东军终于扛不住,在这日清早集结大部人马,浩浩荡荡开了城门,誓与唐军决一死战。
李世民听闻斥候回报,笑道:“也算他们能挺,到今日才跳出墙来!”说罢对在座诸将道,“各位将军都准备得如何了
?”
当下便有人吼道:“殿下只管喊一身出发哥几个提刀就走!这仗再不打,我们都闷出邪火来啦!”
一时惹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却也纷纷点头称是,道是李世民演兵操练多日,各处早部署得妥妥帖帖,却迟迟不发令叫打
,这一帮打仗打出瘾来的将军们每日里盼过年也似地,伸长了脖子等着给自己的名刀开刃。
李世民环顾众人,大笑几声,双袖一振起身道:“好极!今日决战,定教诸位杀个痛快,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只在今
朝!”
诸将轰然响应。
继而兵马强动,往来不绝。颜子睿跟在李世民左右,看着秦王指挥若定,踌躇满志,便低垂了眼帘,极浅淡地笑了一瞬
。
唐军谋定而动,不刻便整肃了队伍开出营房,唐军休养多日,此刻正是志得意满,伴着金鼓铿鸣,旗动云飞,数万铁骑
、兵车、步卒、将帅,身上铁甲寒光,手里刀戟相撞,肃肃然、威威然地自肥乡出发,向洺水挺进。
兵车辚辚,马鸣萧萧。洺水河畔,背水一战的汉东军个个脸含怒色,看着唐军进发过来,为首的刘黑闼身态魁梧,一手
勒马,一手按刀,见了李世民,喝道:“唐童小儿!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世民大笑道:“你死便是我活,难不成,汉东王总算开窍,要投降了?!”
刘黑闼气得暴喝一声:“呔!今日不将你人头砍下祭旗,我刘黑闼誓不为人!”
李世民长声笑道:“可惜了的,堂堂刘黑闼转生竟要投胎畜生道!”
唐军哄然大笑,李世民马上扬鞭,刀锋泠然:“唐军威武,弟兄们,杀!!!”说罢带头朝洺水河飞驰而去。
这一战于汉东军是死战,于唐军是决战,且一为饿极而疲勇,一为满弓而待发,因而双方将士都拼力相抗。只见得洺水
河两岸箭矢网织,数百船筏哗啦啦入水,兵卒们拿刀提矛,接连不断地跳上去杀到对岸,死伤者的鲜血流到清粼粼的河
水里,伴随尸体落水的扑通声不绝于耳,直杀得日月无光,河水赤红。
李世民与罗艺带兵对汉东军成夹击合围之势,拼杀一阵,待南北两营军队会合,李世民便与罗艺、尉迟敬德等主将悄然
退到阵后,指挥诸将听号令进退,不意觉察地将战线一步步拉向洺水河下游,此时双方激战正酣,大量兵卒人马都投到
了水上,兵戎交接中夹杂水花迸溅之声,各人都只顾得上眼前生死。
李世民俯瞰战场,遂传令弩机营换班,密密匝匝的铜簇激射过去之际,颜子睿也已带了人马整装待发。李世民策马到他
身边,果断道:“汉东军已被全数引入战场,相时,带人上!”
颜子睿得令而奔,直直冲往洺水河上游,疾风擦耳之际,隐约闻得一声“万事小心!”,却无心回顾。
伍捌
洺水河宽而深,颜子睿统共带了蛙人一百、骑兵一百、中军车八十辆沿河奔走,往日看护洺水河的汉东军此时全在战场
,河岸上空荡荡只有颜子睿带着人马飞驰。
待他寻到当日汉东军构筑浮桥之处,便麻利地换上短打水靠,边带蛙人队诸人舒活筋骨,边道:“蛙人队三编跟我下水
,其余人等在岸上听令!”
说罢他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早春的河水虽已完全开化,却仍是冷得颜子睿一个激灵,而此时他已不比当日,无内力护体
,只得咬了牙往下游。
洺水河上游尚清澈,前后摸索着游弋一段后,颜子睿便在河床上找到当日崩坏的两座桥基。与他事先估计无二,由于浮
桥机理源自鲁班无钉屋,木架子之间勾连契合,合为一体。当日他在水下时,因见着了这灵妙宫不世出的机巧,心中感
念非常,仿若亲见了青城子一般,哪里舍得悉数毁弃,故而不自觉地留了一手,只把几处大关节震碎,使得浮桥无以为
继即可。
而浮桥倒塌在河里,本该被水冲刷四散,却因此而得以保全大部,且隆冬之中河水已有凝结之势,兼以水下荇藻蔓生,
缠结在木头上,使得今日轻而易举便叫颜子睿找着了。
既寻着了桥基,颜子睿在水下以手为刀,朝一编、二编比了个刀切的手势,诸人会意,忙赶上来用随身阿刀将水草逐一
割断。颜子睿则在桥基四周查验,有明显断裂之处变用牛筋皮绳扎结稳固,这一手法出自灵妙宫一本名为《百花绳》的
谐趣典籍,原是为闺中女子解闷动手所作的游戏指要,灵妙宫却把这书归入了机巧一类,恰摆在鲁班书注之侧,当日颜
子睿偶然问及青城子无钉屋之事,师徒二人遂玩性大发,寻了书截了木细细揣摩,其间颜子睿自是少年心性,不经意便
有用力不当之时,以至榫头碎裂,懊恼之余,却见青城子笑着摇摇头,也不说他,只转身抽了那册《百花绳》来,翻开
几页推给他道:“自己闯的祸自己了解,这补救的法子便在这里,自己学,别处处指着我帮衬。”
颜子睿两手不停补救断裂桥基,心中却黯然想到此节,只叹当年的玩闹如今竟用于战场胜负之争,其间诸多心路,又岂
可与外人道了。
也不知在水下过了多久,颜子睿只觉得手指都要僵死了,才终是完成,各种绳结编排连绕,依情势而各有不同。
再勘察一遍,颜子睿才对等在一旁的三编队伍点点头,三编众人立刻解下腰际所缠麻绳牢牢系于桥基木架上,然后众人
鱼跃而出,一百骑兵正等在岸边,蛙人把绳头一抛,骑兵捉手接过,一缠一扣固定于马鞍之上,颜子睿跨上飒露紫道:
“走!”,数百人马一齐进发,惹得尘埃四起,马嘶连连,又有蛙人在水下推助,生生把两座桥基在水里往前带了百十
来丈。
洺水河上游有一湍流,当地人唤作小飞涧,倒并非因为河两岸有山石耸立,而是河下有一起伏坡谷,且两岸地势呈瓶口
状骤然并聚便窄,故而河水教其他地方激流更甚。
这一地界在地方志上有载,于宏文馆中被刘文静细索而知,颜子睿在数十日前便已查探清楚,此刻便一马当先在前指引
。
到达以后,颜子睿道:“放!”
诸骑应声拔刀,麻绳顷刻尽斩,只听闷闷的一声轰隆,水面上激流四起,激荡数度,不刻便有蛙人浮出水面道:“都尉
,桥基落定。”
颜子睿点头,指挥中军车上前,车上摞满长麻袋,里面装填了沉沉的黄沙泥石,只听颜子睿一声令下,众人便都抢到车
前,卸下麻袋投入水中,因有了桥基支撑,不到一个时辰一道简易堤坝便筑起在小飞涧上,横断了激流浪涌。
待一切落定,颜子睿绷紧的面色终于缓了一缓,端坐在马上定定望着洺水下游,眼神闪烁出一线冷而深的悲悯。
身侧的骑兵见状,上前道:“都尉,可有不妥之处?”
颜子睿慢慢摇头,眸光仍定在远处:“好得很。”
那骑兵只觉颜子睿有些答非所问,但既听出无甚不妥,便也不再多言,退在一旁候着。
一行人马便肃立在河岸,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只见两三飞骑一路尘土飞扬地策马狂奔而来,冲到众人眼前,还未喘匀
了气,便拿出令牌急吼吼地对颜子睿道:“颜、颜都尉,秦王口信,命都尉即刻决堤!”
颜子睿听完面色便一狠,转头看那已经被堤坝阻拦得有三十多尺高的水面,声音刹那冷绝:“大家听令,决堤!”
一声令下,一百蛙人、一百骑兵并中军车上的百十兵卒便各个下马,齐刷刷跪倒在颜子睿面前道:“都尉保重!我等誓
死效忠秦王,效忠大唐!”
颜子睿把牙咬得咯咯响才不至于颤抖,只觉得说这一句话出来便要拼却一身力气:“你们是,我大唐豪壮好男儿!秦王
与大唐都不会,不会忘却诸位今日赫赫功勋!定会立诸位英名于英烈祠,经颂香祝,荣加族人!”他说完,深深吸一口
气,道,“你们……去吧!”
众人重重地向颜子睿磕了三个响头,道:“得令!”
说完,两百多条汉子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抡起胳膊将堤坝扒开,一边高拔的洪流登时狂泻而下,那些人眨眼间被浩大
水势吞没,再无一人回还。
而战场上,唐军诸将与李世民在后方指挥小部精兵悄悄撤退完毕,留下散部与残弱兵力与汉东军虚与委蛇,汉东军诸人
只当唐军式微,胜利近在眼前。正得意间,猛见上游冲下一道狂浪,轰鸣着倏忽而至,万余汉东军还未明白过情势,便
被洪水激流淹没,而洪水来势汹汹、绵绵无绝,在这狂暴水魔的残虐之下凡人之力如蚍蜉撼树般渺小可笑,铺天盖地的
骤袭之后再看去,只剩了满目森森的浮尸,有汉东军的主力大部,亦有唐军的弃兵。
这便是真实而酷烈的战斗了。
后世小说家或刀笔吏在书简上描摹这场洺水大战,言辞多赞秦王奇谋英伟,值此一战便使汉东政权数十年经营消失殆尽
,余下的散兵游勇再难成气候,一支支生花妙笔从辞海中提点出“豪”“壮”“奇”“功”等光华灿灿的字眼以作这一
役之疏注品评。而浮动在这一场杀伐后的,怕只有此时伫立在洺水河岸的诸人才能闭上眼将叹息扼在心底,不过短短四
字:惨绝人寰。
李世民与诸将在河畔凝立良久,这场战役虽是唐军大败汉东军,但此时此刻,无人有心欢呼庆祝,汉东军固然死伤殆尽
,而唐军下的饵也忒大,那是唐军两千多条鲜血淋漓的人命!
早春的风此时才吹起来,打在人面上却有冷冽的雪意,李世民调转马头道:“回营罢!”
众人默然跟随其后,连脾气最爆的王君廓都无一字言语。
策马走了两步,李世民惯常回头,却不不见颜子睿,不由问左右道:“相时人在何处?”
众人四顾一回,都道未见着人影,李世民回想方才洪水滚滚的情景,心下一紧,伸手便抓来一人道:“颜相时没回来?
”
那骑兵被抓得发慌,道:“属下没、没见着颜都尉!”
李世民登时急了,掼下一句:“你们先回!”说着催马就赶去了洺水河上游。
众人面面相觑,尉迟敬德喃喃道:“殿下这是……这也太……”
秦琼拍拍他肩膀道:“尉迟,走罢。”言下有制止之意。
李绩看他二人神色,胸中略一盘算,已经明白三四,便笑着道:“殿下吩咐回营,咱们也别耽搁了,仗打完了,事还还
不少等着办,这就走罢!”
他二人这么一圆场,众人也就不作他想,带上各自人马回了大营。
却说李世民在洺水河畔一路飞驰,白蹄乌被他赶得一跃数丈地撒蹄奔腾,李世民却犹觉太慢,心下焦急鼓催也似一叠紧
似一叠,隆隆的一颗心几欲跳脱出来。
一路上树木飞退,李世民骋目四顾,只见河水东流,连个人影也难见,几乎就要急得他大吼起来。
奔了又有一程,李世民猛地勒马,手劲之大让白蹄乌痛嘶起来,而这偌大动静回荡在静谧的天地里,不远处的那人却石
雕一般,动也不动。
那是颜子睿,面对汤汤洺水,长跪不起。
伍玖
李世民只觉满心满肺地痛起来,似有一只手狠狠拧绞他五内,他凝望着颜子睿,不由屏住呼吸,悄然滑下马。
冷风撩起少年铺地的袍角。李世民立在十丈远的地界,一步一步迈过去,每一步都似腿脚灌了铅水,而他双目一顺不瞬
地盯在颜子睿身上,仿佛天地之大,岁月之远,只剩了少年一道静默以至静窒的身影。
这十丈远的路,像是走过人生一世,走到了荼靡彼岸,望见三川途上的旧相识。
而那人却只剩了一缕魂。
李世民走到颜子睿,却迟迟不敢触碰眼前人,挣扎半晌,熬不住开了口:“相时……”
风动、浪涌,寂寂无人声。
李世民再忍不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死命搂紧了不住声地唤他:“相时,相时……”
怀里却似是抱了半截浮木,高只到李世民腰侧,浸透了二月刚化的雪水,冷得人牙关打颤,直直深到心底去。
李世民不由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与怀中人照面,这一眼望去李世民几乎恸倒,颜子睿脸上蜿蜒而下一线血泪,已凝成深
赭,另一目却干涸了一般,见不到些许微光。
此情此景,饶是李世民平日里与人唇枪舌剑不曾吃亏,却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勉力张了张口,空洞的声腔似是喑哑幽
绝,只有心房里的痛楚如蔓生的蒿草密密匝匝缠覆周身,连呼吸都几乎不能。
两人便这么四目相对,却不知都看见了些甚么,颜子睿脸上的凄绝比照着李世民神色的哀恸,天地惨淡,日月无光,在
绿意盎然的春草地上如突兀的一阵倒春寒,应和洺水激流淘不尽的森冷血色与惨烈浮尸,便如同改换了岁月、扭转了阴
阳,百代更迭里只剩下洪荒冰雪。
不知过了多久。
竟是颜子睿先开了口,面上居然还是笑的:“我送他们一程。”
李世民知晓,他说的是那些决堤而身死的唐军,或也囊括了那些唐军的饵兵与弃子。
“他们的血不白流,”李世民把颜子睿再度拥在心口,“我会——”
“封妻荫子,加封族人。”颜子睿截过话茬,道“我省得。我只是,想送送他们。这里距长安远得很,我怕他们到了望
乡台,不知该往哪里看去。”
李世民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这些自有大德和尚、飞仙道士,我会请请来修为最高深的法师与他们超度。”
颜子睿点点头,似高兴了一些:“好极。”
李世民微微松了一口气,心疼得无以复加,翻出袖管上干净一角欲拭去颜子睿脸上的血迹,那血迹却早已干结,李世民
又不敢太使力,只得道:“相时,我们回去罢。”
颜子睿却恍若未闻,又笑一笑,径自道:“可是,人死如灯灭。若无鬼魂,那些功名恩典不过一场空;若有鬼魂,那些
人也就成了水鬼,投不得胎了……”
李世民的手便僵在半空,好一阵才能开口:“相时,别想这些……”
颜子睿摇头,从他怀里挣出去,膝行至河水边沿,低头去看迅疾的水流:“这水竟还是清的。果然是,天地不仁,以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