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为刍狗。”
他顿了一顿,低笑出声来:“呵呵,不当斗升细民当真好极,有人替你种粮、织布、造屋、打仗。到了生死关头,还有
人替你去死。”他将手探进水里,掬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淅沥漏下,笑声越发轻快,“你们下辈子都聪明些,别
投下等人胎,都做帝王将相罢!”
李世民这才觉察出异样,慌忙爬起来,抢过几步去将人拖离河岸,道:“相时!跟我回去,你心里不快活,我们都回去
说!”
说罢顾不得许多,将人抱上马背,自己也急跃上去,狠狠一抽鞭,白蹄乌便风也似地往营地龙奔而去。
一路颠簸,颜子睿被李世民紧搂在怀里,一声也不吭,飒露紫跟在白蹄乌身后,一齐赶命也似地冲进营里。抢到卧房门
前,李世民顾不得旁人讶异的眼光,只管拖了颜子睿的手奔到暖阁里,姜由忙进来伺候,却被李世民一句“出去”喝出
门去。
颜子睿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面上却犹自挂着一丝笑,李世民将人放到卧榻上,死命晃了两下:“相时,你醒醒!
”
颜子睿失神地盯着房顶:“醒不如梦,梦不知世。”
李世民急道:“你浑说些甚么!”
颜子睿却再不搭理他,只睁大了眼发怔,李世民急得要疯了,狠狠心,吼道:“颜相时!”同时背手一掌抽过去,只听
一声脆响,颜子睿玉色面颊上登时透出五道鲜红血印子,头也偏到了一边。
李世民一巴掌下去,却也抽在自己脸上一般疼起来,忙凝神看去,却见颜子睿神色不变,李世民五指攥成拳头,只觉握
着虚空一般一腔力气没处用场,双目焦躁作赤红,急切中脑海猛闪过一念,也管不上可行否,一把将颜子睿从床榻上拦
腰抱了,蹭蹭几步出去转到一座清净屋宇。
李世民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哐当一脚揣开了门房,一指粗的铜锁应声落地,门内,那屋里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扑面一
股镇体的寒气,房梁上垂下素白飘飞的招魂幡,正堂上一个大大的奠字。
原来竟是个暂时停放棺椁的简易灵堂。
李世民将颜子睿抱到漆黑的柏木棺材边上,伸手推开沉沉棺盖,拉近了颜子睿道:“相时,你问问罗士信,可有鬼神!
”
颜子睿被李世民牵扯着不由自主低头看去,只见棺内只有罗士信戴了钢盔的头颅,安置在他穿戴过的铠甲之上。在城头
经历数日风雪之后,罗士信原本刚毅的面容残破得让人作呕,颜子睿神色终于微微变动,浮起一层惨白来。
李世民将他又拉近一些,道:“我知你只觉得这鏖战与杀伐不过是上位者的权谋,不过是争你我地盘,享万世荣华!这
确乎不错,但你且想一想,为甚么殉了国的罗士信、程名振,还有现在的尉迟敬德、秦琼、李绩、罗艺这些将军乃至宏
文馆里一干学士都愿意跟着我李世民打仗?!”
见颜子睿不语,李世民更加重一层口气道:“罗士信哪怕只带了两百人守一座孤城,也不愿投降去汉东军,以他之能,
在汉东军当的大将军有甚么难的?他却宁愿身死,甚而被糟践成这步田地,却是为何,为何?!”
颜子睿被他问得昏昏沉沉,只得胡乱摇起头来:“不对,不对……”
李世民见他有回应,忙加紧了问道:“打仗就要死人,那些人既然跟着你打仗,他便愿意为你豁出性命去!不错,战场
上有时必有权谋,必有取舍,可这取舍之道,不也是为了保全更多吗?!”
颜子睿迟疑道:“可是……”
李世民不教他自乱心神,截断话头道:“可是他们毕竟死在你眼前,毕竟他们死了而你活了,凭甚么,对也不对?!”
他说着掰过颜子睿的脸来,郑重道:“我告诉你为甚么!”他说着指着祭台边的挽联道,“相时,你念念,那是甚么?
”
颜子睿下意识地看过去,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护国如家,三百余年忠勇在;天下未平,九万里中大星沉。”
李世民道:“这便是了!隋炀帝昏庸,便有群雄取而代之,而混战之下,百姓渴望的是甚么?是个天下太平!你道大唐
为何要征讨刘黑闼?你道只为了江山版图?大错!我告诉你,这些乱世群雄里,没有一个是愿意与人平分天下的!一碗
饭尚不餍足,谁能拨半碗出去给别人?我是这样,刘黑闼也是这样!我若不灭他,他日汉东军壮大起来,大唐危矣!”
颜子睿只望着那副缟素挽联出神,李世民见他此刻神色稍定,心下便软了,握了他的手放缓了声音道:“这仗早晚要打
,与其大家养足了精神一场好大,牵扯进无辜百姓数不胜数,还不如趁他未成气候时,便消灭个干净。相时,这些你懂
吗?”
颜子睿闻言缓缓低下头去,李世民心下一叹,把人揽过来靠在肩上:“相时,战场上说到底,只分立场,殊无对错。但
我们身后是大唐的天下,万里的生民,我们若输了,战火一路烧过去,百姓还有好日子可过?那些壮烈了的军士,他们
有些为了军功,有些为了养家,有些为了报国,但说到底,谁不是为了自己一家人的安危富足?”
颜子睿的生涩的声音传过来:“我……知道……”
李世民抚上他的头发,轻轻揉了揉:“你自然知道,只是眼见那么多人轻易送了命,而你独活了下来,心里便过不去这
道坎。”
颜子睿轻不可察地点头,声调里渐渐有了活气:“我生为人,彼亦为人,却可生可死,奈何。”
李世民轻笑一声:“你天性善良宽仁,这是好的。但一旦掌握兵权,你却不得不权衡利弊,有时候,做些逆天之事,也
是不得已啊。”
颜子睿长长叹息一声,站直了身,望着罗士信灵位道:“重杀伐轻人命,与虽千万人吾往矣,都是将军之道。”
李世民站在他身后道:“相时,你就是太聪明了些,才有这诸多心绪。让你一人只身犯险你不在话下,但却做不出生杀
予夺的判官行径,是我不该勉强你这些。”
颜子睿摇头道:“是我高看了自己。这次带兵,是我自愿,我岂能不知那些人决堤之后必要殉国?”
李世民道:“那你却仍请令带兵,却是为何?”
颜子睿被问得一愣,慢慢转过身来,深淡不一的双瞳里均有一抹疑色,却也是清亮的,他微微皱起眉峰道:“许是我心
里……终究想你赢了这一仗——唔——”
他话音未落,已叫李世民堵住了尾音,滚烫的唇吻落下来,李世民心中亦如烧滚的沸水般欣喜莫名:竟是这样!
陆拾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颜子睿一时招架不住,往后踉跄两步,磕在香案上。大惊之下忙道:“殿下,罗将军——”
李世民却已然情动,哪里肯放过,深深浅浅地吻个够了,才略放开一刻,手却还扣着颜子睿肩膀,将人半推半搡地带到
耳房里。
耳房里并无卧榻,只放了四五副厚实坐席,李世民在席上坐了,一使力将颜子睿扯入怀中,颜子睿吃不住力一个不稳跌
落下去,撞在李世民胸口,顿时满目金星。
李世民趁此捧起颜子睿的脸来,只见半边脸上五道红印还赫然明显,心疼道:“我急得狠了,很疼罢?”说着给颜子睿
轻轻搓了搓。
颜子睿撑起身子,睁眼回过神来,呐呐道:“没……”
李世民便不言语了,只深深看着颜子睿,眼中一时情谊万千,颜子睿自觉如一尾浅草,落入了眼前三千弱水,慢慢沉下
去,沉下去。
彼时天色昏冥,两人面容俱叫光影拖曳得柔和,只有眼睛是星亮的,如暗夜里熠熠的星辰。
屋宇外兵马喧嚣,人声熙攘,而静室内却万籁俱寂,只有两线吐息缭绕在近可贴面的咫尺距离,颜子睿伏在李世民胸膛
上,隔着尚厚的春衫,两堵平实的胸膛两相熨帖,心跳隆隆,传入彼此耳廓中,涌动成鼓荡春潮。
颜子睿盯着李世民双眸良久,李世民的眼中倒映着他自己的面目,斑斑血迹,深浅眼瞳。
“别逃,相时,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数日前李世民的言语从心底漾出来,在耳际密语般悠悠回响,颜子睿的喟叹从喉咙倒回进心肺,睫羽颤动,慢慢阖了眼
。
这便是情动的信令了。
李世民不由将他搂得更紧,半身使个巧劲,两人位置利落对调。
这颠倒乾坤的刹那,两个人俱是一怔,李世民先笑起来,低声道:“若有下一次,我还是替你挡箭,哪怕相时生气。”
颜子睿面上腾起云霞,嘴角浮起极浅也极深的笑意:“解毒的不还是我。”
李世民的吻落在他唇上:“是,最后救场还得靠小诸葛。”
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匿在西山后头,耳房内夜凉如水,月华一束束莹白细丝也似从窗棂滑落下来,房内一场好合便如深切
的夜幕冉冉初升。
窸窸窣窣之声如夜游神低回吟诵,语调轻忽迷离,歌辞隐秘悠远,曲谱化作层层叠叠的衣衫衮袍,凌乱错落地散到地上
,由厚至薄,起调悠扬,及至最后一丝尾音高挑至半空,又飘飘然落地,最轻薄的素白中衣被轻巧而迅疾地抛落。
继而便如窥得极道的琴师花指一轮,五音翻转,紧接着“叮”一声,主调潜入。
颜子睿便如盈盈冰弦,伸手抚去清凉润泽,勾指一弹,便颤颤地泠然有声,音色清断,却又有刻意淡化却仍旧掩藏不住
的袅袅余音。
李世民仿佛偶得无上神器的赤子,恍一初见,便爱不释手,挑捻咂磨在琴身四下龙游,而琴弦得了灵性,益发绷得紧致
,琴声低吟浅唱,渐渐也染了调琴人手心的气息。
李世民将身体覆上颜子睿的,这凉意沁人的月夜里触及彼此体温,寒凉与温热交汇融合,两人皆是一声满足叹息。
李世民感到颜子睿极力自抑的轻颤,联想开去,不禁莞尔,同时垂下脸道:“怕甚么,相时?”醇和的声音伴着滚热吐
息喷在颜子睿颈侧,惹出一阵难耐扭动,颜子睿只觉得那热气进了自己肺腑,烧过四肢百骸,连眼角都热得酸疼,鼻翼
不住翕动,偏还要逞强:“我哪里,怕了?”
李世民便轻笑一声,在颜子睿身上一路吻下去,暗夜里似是开出一路旖旎的花来。
颜子睿只管将手紧紧攀住李世民肩膀,手指扣在他突出的肩胛骨上,分不清推拒还是迎合,身上渗出细密汗珠。
一股子莫可名状的清和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弥漫满室,余韵还撩带一丝浅淡辛味,像极了初春刚抽芽的苍香,光凭
气息,便可断定即将眼见到的,必是盎然跳脱的新绿。
李世民被少年独有的气息深深蛊惑,愈发情动,少年自然清稚之外另有一股倔强,每每触及薄弱之处,脖颈便极力向后
仰去,月华浮动在这一道弧度上,显现出最上乘的羊脂犹难以比肩的玉色,李世民数度一口咬上那一点突出的喉结,描
摹勾画,难以餍足。
行至无声深处,弦歌越发急切,两人律合默契,天上人间一夕度。
那是自洪荒传世的神曲从九重天阙悄然莅临人间,夹杂风伯戏谑,雨师调笑,又合以草木花树抽芽爆蕾之细微响动,凡
人耳廓便再兜揽不住,只能凭着千丝万缕心意去揣测。
恰如初春之萌动。
继而一动指则深情缱绻,一俯仰则心意沸扬,心以形动,身如情海,在丈许斗室之间两人恍如身置八荒六合,吐息便是
四时风雨,时而春声澹荡,时而夏雨轴急,时而秋风金烈,时而冬雪寂寂。
此时无言,无惑,一片茫茫晦色里光阴静默,人事虚空,万象皆远在天边,天地又似只在眼前。是了,眼前人便是浩淼
寰宇,便是山川巍峨,我身如十方业火,你舍来唇吻,予我慰藉,我才觅得灵山花雨,才悟出漫天神佛,才——看见红
尘人间。
既如此,便许一场清云出岫,回一阵蛟龙入海,方能探得彼此心意。这心意也是莫能言说,只得描摹形象,譬如肌肤皎
皎,譬如修腿白杨,譬如动静之间起承转合,譬如交缠之际鱼水纠缠。
这暮色四合的暗夜里,两人俱是眼莫能视,而心境明澈。李世民只觉怀抱中人尽善尽美,一拨一转间都契合无间,巅峰
之时李世民力发一端,脑海极光噼啪爆裂的一刹那,恍惚如临风御海,立于群玉山尖,手中紧握改天换日的惊世神弓,
彼时天上一轮纯粹满月,银箭铿然响动,激射而去,刹那月华漫天散落,人间倥偬千年。
颜子睿便叹息一声,气息极其悠长,似叹尽几度劫数,眼睛张到极致,却不能见着一物。他只觉得仿若于飘渺中跌宕恒
久,其间有暮云垂天,鹏鸟蔽日,而终不知所终,亦无可依傍。而终于等到电闪雷鸣天色崩裂的堪堪一刻,便教无上神
力劈开了剁碎了身死万状,而压抑已久的七魂六魄,也终而挣脱桎梏飘飞升仙,电光火石,风雷滚滚,极痛之后暴雨哗
啦啦瓢泼而下,于是乎,人,亦极快活了。
金风玉露,春风数度。
此刻颜子睿只觉满心都被李世民严丝合缝地充填满了,再容不下其他,痛极快极,爱极念极,他带自己进入一片从未见
过的开阔天地,第一次体会到生的另一重深切滋味。
而李世民则直想把这人深深藏进神魂归处,再不经一丝风雨磨砺,让他随着自己悲喜与共,生死相许。
乾坤骤变之后,便是山河永寂。
却不是一座老山、一潭死水的死气沉沉,而是气力用尽后身、手、腿、脚、眼、耳、唇、舌、齿,加上五脏六腑,奇经
八脉,各个疲惰下来,当时的火烧成了灰,水蒸作了气,顷刻间风流云散,再无一物拖累心神。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真正万籁俱寂——时近子夜,这一场欢欣揭过了大半夜。
颜子睿虚软在李世民臂弯里,累极倦极,却偏生一丝睡意也无,只静静地望进虚空里。
李世民揽着他,吐纳间分不清彼此气息,春事荼靡后的余韵里,人如飘荡在初夏薰薰然的微风里,通体舒泰。
过了一刻,颜子睿长叹一声,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懒懒辗转,汗湿的脸贴在李世民颈间,手随意搭在他身上,便有了一
分撒娇使性的意味,而又纯然天真,全无做作。
李世民低笑一声,扯过衣袍将他裹严了,道:“咱们,过一刻回去睡罢?”
颜子睿“嗯”了一声,过一会儿才答道:“哪里不成眠,这里将就得了。”
李世民在他额上亲了一记:“怕你着凉。”
颜子睿撇嘴:“殿下想得周全,早干甚么去了。”
李世民便不言语,将他合抱起来,大半身子都挂在自己身上,然后缠绵缱绻地吻上去。
颜子睿与他唇舌交缠,一时陷入迷惘,浑浑噩噩过了好一程,才拼力扭开头去,道:“你!”
李世民笑道:“怕你着凉。”
颜子睿方才明白过来,翻身坐起,随意横披了衣衫道:“那我回去睡。”说罢抬脚便走,才迈出两步,不意腿脚一软,
竟绊出好大一个趔趄。
“当心!”李世民呼道,眼瞅着他色厉内荏的模样好笑,又要顾全他面子只能死憋着,声调便怪异地高了几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