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贤道:“叫那三编的十夫长来。”
颜子睿心里咯噔一下,只是眼下周围尽是汉东军兵卒,真是插翅也难飞,一时大雪天里汗竟涔涔而下。
不一刻那十夫长便从人群中挤出来,高雅贤命他站到颜子睿面前辨认,那十夫长凑过来看了看,疑惑道:“这不是我们
编的呀?我们编的我都认识——”
颜子睿忙截了他话头道:“十夫长你可别浑说,俺不过昨日面饼没留出半个孝敬您老人家,您可不能这么害俺!俺是兵
马曹牛大力牛大哥同乡,不信俺们去马厩问牛大哥去!”
高雅贤听他说得不似作伪,便问身边:“兵马曹有个叫牛大力的?”
手下答道:“的确是有这么个人,养马还不错。”
这里离马槽不算远,颜子睿打定主意扭着那十夫长往马厩那边去,嘴里胡乱高喊着冤枉不让那十夫长有说话余地。
众人不由跟他到马厩,颜子睿作势喊道:“牛大哥、牛大哥!”
牛大力听闻外面乱糟糟的也已经穿戴了从马厩后的木棚出来,颜子睿忙迎上去道:“牛大哥,你还认不认得俺?”
牛大力睡眼惺忪,茫然地道:“你不是阿青老弟吗,这是怎么了这么些人?”
颜子睿将他往高雅贤面前一推,脚下不动声色地后撤到飒露紫身边,口中气愤道:“十夫长大哥不认得俺,牛大哥却认
得俺,将军老爷不信问牛大哥!”
牛大力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往前一冲险些撞到高雅贤身上,他身边亲随喝道:“不得对将军无礼!”
话音刚落,只听得头顶上一声:“哈哈,小爷便无礼了怎地!”
只见一道黑影从头上越过,在夜里一条夜行龙也似地飞窜出去!
待众人回过神来,颜子睿已然跃出五六步,飒露紫四蹄生风,虽这几日困顿,振作起来却犹是龙驹,颜子睿伏在它身上
,急促道:“好马儿,你我今日生死全在你了,快跑!快跑!”
他身后高雅贤勃然大怒,命弩机手数十人务必将他当场射杀!
一时箭矢呼呼从头上耳际擦过,有两支钉在颜子睿身上,虽不能穿透雁翎甲,却也将颜子睿打得心肺气息胡乱翻滚,登
时数蓬血花落在飒露紫脊背上。
那飒露紫似也知晓主人受难,便奋起神勇,一跃数丈地飚驰起来,终于甩脱弩机追击,只是身后遥遥又有汉东骑兵追赶
而来。一人一马数日未曾好好休整,数度要被追上,只凭借一股执念才多次又甩开,如此前奔后袭,才终于遇上唐军斥
候。
颜子睿说到此,神色已然疲态外露,人懒散地靠在软垫上,笑道:“罗将军,不瞒你说,我要饭时也没这么吃力过。有
时候想想,说不定还真是要饭最快活,哈!”
在他说话的当儿,已有医官给他上药裹伤,他一身药膏纱布,胡乱拥着条软被,看着有几分滑稽。
罗士信起身道:“相时,你就在此地歇了罢,旁的都别想了。”
颜子睿已经顺着墙溜到了枕头上,从一团厚被子中伸出爪子挥了挥,透出浓重鼻音:“回见,罗将军。明日我睡过了记
得叫醒我,那八卦阵或许只有我才能解……”
一夜无话。
第二日雪竟小了许多,罗士信站在城头看天,只见天色一片灰暗,洺水城上团团青乌之色,非龙非虎,混沌不堪。
罗士信便叹一口气。
“罗将军观天象呢?”颜子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醒了?”罗士信转过身,“不再休息一阵?”
颜子睿拍拍胸脯道:“可不睡一觉就好了。”
罗士信道:“昨天医官看过以后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颜子睿笑道:“听那老头儿胡说。我自己个儿还能不明白。再说今日大战,我哪有躺在床上挺尸的道理。”
罗士信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你倒硬气!只是别强撑着,我一会儿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
颜子睿道:“将军但说无妨。”
罗士信摇摇头:“还没到时候。”
他说着转过身看向城外,百丈外汉东军已经开始集结。
罗士信道:“你昨日说八卦阵或许只有你才能解,是何意?”
颜子睿逞足目力向汉东军眺望,果然看见刘黑闼的五花青骥旁立着那抬青呢步辇。
颜子睿指道:“将军看见那抬步辇没?青绿色,就在刘黑闼身边。若我猜得不错,那人便是刘黑闼新请进帐下的军师,
他们管那人叫大先生。浮桥、阵法只怕都是那人的手笔。而如今既说要摆八卦阵,那非此人莫属了。”
罗士信道:“你怎知道?”
颜子睿深深凝望步辇,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笑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大先生,是我师父。”
罗士信匪夷所思:“你师父?不是青城子先生吗,怎么竟投入刘黑闼门下?!”
颜子睿摇摇头:“我也不知。但我想,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苦衷,师父若要叛出秦王府,也不必派我迢迢地送信去长安
。”
罗士信思忖道:“若是你师父,那当真不好办了。他之所学远在你我之上,虽不带兵,却不啻于千军万马。”
颜子睿苦笑道:“将军,其实就算没有那位大先生,就凭刘黑闼这些人马,至多麻烦一番,也能轻易拿下洺水。”
罗士信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才奇怪,刘黑闼故弄玄虚摆什么八卦阵却是为何。”
颜子睿道:“我也想不明白。但是,若那大先生是我师父的话,倒能说得通。”
罗士信道:“何解?”
颜子睿道:“因为我敢断言,刘黑闼军中,除了师父外,再无人会灵妙宫中所传的八卦阵。”
罗士信扬眉,眼中有几分不信。颜子睿笑道:“将军定要说我蛤蟆跳进秤砣里,自称自大了。将军,我虽狂妄,也没不
自量力到惟我独尊的地步。只是灵妙宫中的诸多事物都大有来历。”
罗士信道:“你倒说说,如何个来历法?”
颜子睿道:“众所周知,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始创于伏羲,上古时候九天玄女将其授予黄帝,帝命宰相风后编之成册
,中有兵法十三章,孤虚法十二章,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后经周朝姜太公传于汉代黄石老人,老人秘传于留侯张子
房。”
罗士信点头道:“不错,我也有风闻。”
颜子睿继而道:“然而传至张子房手中,子房以其辅佐汉高祖夺得天下,深知这奇门遁甲那经天纬地、鬼神莫测的神功
,无论谁拥有此书,那天下如在股掌之中,唾手可得。因此他将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只留下十八局,其余尽数销毁。
而只这十八局,古往今来兵家揣摩衍生,已经用之不尽了。”
罗士信此时看着汉东军集结完毕,神色却越发镇定,甚至笑起来:“大战在即,相时这故事虽好,却解不了燃眉之急呐
!”
颜子睿也微微一笑:“我之前说的是世人皆知的。而接下来要说的,是世人所不知的。”
罗士信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颜子睿道:“世人只知如今十八局奇门遁甲八卦阵图是张子房精简而成,却不知,当年张子房精简后所剩一共七十二阵
。张子房深知刘邦当世枭雄,能共谋天下却不能共享之,所以只交出十八局,剩下的交给子孙用以自保。”
罗士信神色渐渐转为惊异:“你莫不是说——”
颜子睿摇摇头:“将军想的不全对。那七十二局残阵历尽朝代更迭,也只余了下半卷,除却世人所知十八阵,还余下十
八阵。”
罗士信道:“而这残卷就在你灵妙宫中,而你师父恰巧学了又传授给你?”
颜子睿点头。
罗士信大笑道:“相时,你有多少把握赢你师父?”
颜子睿道:“我和我师父未曾斗过阵图。但我想,不会差许多罢。”
罗士信在他肩上用力一拍,道:“今日若不是你师父,我军必胜;若是你师父,我们却也可抵挡一阵,好过束手就擒,
妙极,妙极!”
颜子睿被他拍出一口血,不着痕迹地抹了,淡淡道:“我师父摆阵,怕是为了防止刘黑闼屠城,而不仅为了保存汉东军
实力。但这阵以汉东军来演,只怕刘黑闼真有杀心时,一声令下,汉东军散了阵型,满城的百姓就要遭殃。”
罗士信眼色黑沉:“护得了一时是一时,他刘黑闼要动我大唐百姓,也没那么便宜!”说着手一挥,道,“相时,这布
阵重任便有赖于你了,我等都听你差遣。”
颜子睿回身看着城楼下聚集的数千军民,涩声道:“相时定当……拼尽全力!”
肆捌
汉东军推进至洺州城外五十步,站定。
接着便有军鼓轰隆隆地槌过三叠,一阵急似一阵,擂至最后一叠便如疾风骤雨,摧人肝胆,继而一声巨响,天地俱寂。
晦暗的长空里不知何处刮起一阵朔风,扬起地上白雪如沙。
刘黑闼辔马走至军前,软轿也静静跟在其后,落地。
这时一人走至辇边,青呢门帘便掀起一角,似有人在交代甚么。俄而那人得令,匆匆离开,不一刻便有汉东军旗手执青
白两色令旗,四向挥动。
此后汉东军便如机关启动,一列列骑兵步卒如机括牵动下的链条般,迅速伸往各个方向。
颜子睿爬到了望塔内,只见只一炷香的功夫,汉东军已然成阵。
“霹雳车、先锋车、中军车、四奇车、骑兵、阿刀队、长矛队、藤牌队、弩机营、弓箭营,”颜子睿张目了望,口中喃
喃道,“四头八尾,触处为首。车为正,马为奇,每二队迭进,相距五十步,进三十步一止,车不远离,兵不近击。”
正在他自语的当儿,罗士信也在城楼上暗自思度:汉东军现下堵了洺水城门,那阵仗怕是连蚊蚋飞蝇都逃不过一只,更
别说斥候。而这阵也当真古怪,不知那大先生用的甚么章法,这阵势一出,圆不圆方不方,似是弯曲随意,奇形怪状。
明明汉东军众人业已站定不动,可明眼望去,却竟似罩了层风沙,看也看不清!
罗士信暗自咂舌:饶是他带兵打仗多年,这阵法也真是见所未见!
正当罗士信惊异之际,颜子睿从了望塔上攀跃而下,跳落在他身边,道:“罗将军,这是天罡风扬阵!”
罗士信盯着那阵列道:“甚么天铜天钢的妖阵,竟使了障眼法一般,我瞪出了一双招子也看不清!”
颜子睿道:“将军不能这么死盯着看,先听我解一解。阳建之月,先罡后魁,到了阴建之月则恰恰反之。昨儿个晚上正
轮着阳建月,月周晦暗有晕,为风象。他摆天罡风扬阵正顺应了这些天象,威力倍增。”
罗士信道:“那我怎地看不清这阵?”
颜子睿道:“月亮旁边绕了一层云晕,还能看清它的轮廓吗?风就更没法说了,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往,看不见摸
不着的。这阵势俱长风、晕月之象,未曾明它道理,就是多生两只眼也看不出啊!”他说着指着那阵中道,“将军看那
阵中霹雳、先锋、中军这三车的车首,那便是前三罡所在。再看阵列后部,骑兵、阿刀、长矛的队首,那便是后三魁所
在,而那一列四奇车,看似昏乱,却是阵眼所在,需得破了那阵眼,这天罡风扬阵才算是破了。”
罗士信依言看去,果然那阵型如游鱼出水,渐渐明晰起来,不由笑道:“还真邪乎!相时必有解法罢?”
颜子睿暗自思量了一刻,方道:“万物相克,轮回永继。天罡地煞相冲,天罡虽有紫薇之贵,却也不一定就经得住地煞
冲撞。”
罗士信道:“我虽不擅于此,却也知道天龙难压地头蛇,若行得它机要法门,能破了它阵眼也未可知罢!”
颜子睿道:“将军洞察。”
罗士信大笑着拍拍他肩膀,把虎符递给颜子睿:“那你还等甚么,我今日便做个逍遥将军,全仗你小子啦!”
二人便一同下了城楼,城中一千人马早整肃完毕,颜子睿骑着飒露紫,雁翎甲熠熠夺目,紫马银衫,一时清俊无匹。
在拔出阿刀的刹那,颜子睿忆起李世民身着明光铠射出大羽鸣镝的模样,胸中顿时豪情激荡,他继而举刀向天,一声令
下:“出城!”
城门缓缓开启,罗士信与颜子睿带着洺水城最后的骑兵出城迎战,长风呼啸而至,两人脸上都看不出分毫怯意。
罗士信控马站定,道:“擂战鼓!”
号令传到,登时鼓声壮烈。
颜子睿道:“传令!一营一至四编,出!”
便有百余号人有序出列。
颜子睿信然布阵:汉东军有天罡风扬阵,颜子便以地煞螭行阵相对;风扬无定势,螭行无定形;天罡借阴阳生万千变化
,地煞便以山岳动十方幻象。
只见唐军得颜子睿号令,以锋锐之志渐次冲入阵中,恰如地煞破土,不可断绝。
天罡风扬阵中暗含移星换斗,以天穹不变之表蕴含万物不息之里。乍看似乎分毫无动,实则以浩繁广大而恍惚人心。
阵势以静生动,阵型虽定,变化却在破阵者人心之中,若破阵之军稍有迟疑,再一睁眼看去,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故而颜子睿布地煞螭行阵时,干脆以常动制永静,唐军虽左突右冲马不停蹄,颜子睿传令下去的却只有一道:此战无可
避,只有拼!
因此唐军势如滚雷,行如狂螭。天罡阵蜿蜒盘曲如长风鼓荡,地煞阵依势而行,不仅避其锋锐,更借风生雾,以通幽之
势寻一线回天反日的生机,一举破天罡阵眼。
一时汉东军见唐军首尾无踪,只觉眼昏耳聋,而唐军见汉东军也是风雨如晦,一时难辨真伪。而两军都得了死令,汉东
军不动如山,唐军不息如海,动静之间飞沙走石,似是千年倥偬,万象更迭。
八卦阵本就依天地而布,阵中自成一体,其中变化亦是寰宇的变数,自然之力因此托生。两军这许多人身在其中,早已
有心神稍弱者受不住而心脉折损,吐出血来。
颜子睿凝视阵中微末变化,眼见唐军在阵中要找到阵眼,正要松一口气道声侥幸时,不料汉东军青白信旗挥动,汉东兵
卒得令动作,那天罡风扬阵竟打破静滞,从阵眼开始缓缓变化起来!
颜子睿登时变了脸色:此时一千唐军骑兵中,有八百尽数投入阵中,八卦阵鬼神莫测,哪怕动一块石头都不知要生出多
少事端,何况现在竟要变阵?汉东军要以折损自己人马为代价而将唐军尽数歼灭吗?!他汉东军千军万马,几十条人命
不值甚么,唐军却损一如同折百,况且他颜子睿怎能任这八百条人命断送自己手中!
一念刚至,颜子睿便一紧缰绳,飒露紫嘶鸣一声,就要跳入阵内!
罗士信一把扯住他手臂道:“相时,你做甚么?”
颜子睿急道:“他们要变阵,唐军危急,我去阻它!”
罗士信道:“你去了,谁来布阵!”
颜子睿道:“我军眼下都在奔走,根本看不了号令!况且我若不去,他们必死!”
罗士信扫一眼阵型,道:“那,你去也成!我有话要交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