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道:“交待我?”
罗士信点头:“相时,你听好。此去你定要保全自己性命,哪怕破不了阵也要寻机会出去,然后给秦王殿下报信!”
颜子睿张口欲言,罗士信忙打断道:“这阵你若不能破,唐军尽损,洺水城破。若你破了阵,以刘黑闼性情,也定然是
集结军队直接将洺水踏平了事。我的命是定要交付在此的,你却一定要赶去将此节呈报秦王殿下!”
颜子睿红了眼眶吼道:“将军不畏死,奈何却要我偷生!”
罗士信道:“这是军令!”说罢缓了声音道,“你不是笨人,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的。”
颜子睿苦声道:“原来,这便是将军要交付与我的重要之事!”
罗士信神色端肃:“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办到!”
颜子睿便不多话,咬牙一拽缰绳,飒露紫十步之内便跃入阵中。
此刻阵型已然变化。
颜子睿投入阵中,初时的茫然无端之后,他定下心神,将五官六感提至绝敏,便慢慢察觉到,周身阵型仍然是天罡风扬
的构架,只是变化之间糅杂了另一阵图。
颜子睿跃入阵中时是冲三罡之中紫微星所在而去,当下便闭了眼,只凭记忆因循而去,数了三十五步,果然见到象征紫
薇的霹雳车首。
因八卦阵之玄妙,阵中汉东军尽充作石像,不能稍动,否则便会坏了大局,当下倒也没有人突出阵来与颜子睿砍杀。颜
子睿在马上四下环顾,此处三罡明晰,走向沉稳,不似有变。颜子睿执辔,向阵眼方向慢慢催马前去。
待走了百十步,却被一列横生的骑兵拦下去路,而此列并不在天罡风扬阵中,可见是变化所出。
颜子睿不能硬闯,只能依照八卦中相生相克、三爻八方之理走去,乾为天,坤为地,进一步有坎为水,侧一偏得巽为风
,而此阵借风势,定然不能与风相抗,风雷相克,颜子睿便一拍飒露紫,马儿跺地一震作雷声,向前跃出两丈多。
而气象果然一变,眼前开阔出一条路来。
颜子睿站定算出方位,眼前虽有路可走,却晦暗少光,而回首望去,来路却光明赫赫,颜子睿心下了然:来处是太阳,
去路为太阴,只怕周围还有星宿在,日、月、星所在必定守有甲、乙、丙三奇。
眼见此番阵列,颜子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捉摸不清之感,只觉得似曾相识。然而身处阵中,固守心神为破阵根本,颜子
睿忙咬破舌尖,吃痛之下摒除杂念。
向前走了二十余步,又是一列横出,位处庚金,而庚金克阳甲,为七杀,最凶,只怕再多走几步,便要交待了性命,颜
子睿忙止住马。
低头略一思索,颜子睿向旁侧乙庚位走过去,走过乙庚后再绕到乙奇前七步——乙庚相合,若稍纵乙奇于前,则此七杀
消弭无存。
果然一共走了三十多步后,眼前气象一开,一条狭长的通路从眼前延伸出去。颜子睿大喜之下,心中猛地一醒:自己刚
才所走的,分明是雁行阵!
肆玖
方才走过的一步步,那些支楞出的阵图变化,分明是雁行阵,是在灵妙宫中,青城子与他拆解过后的,只有彼此二人能
洞察其中些微变动的雁行阵!
颜子睿须臾间百感交集,象由心生,以至于眼前雾气四起,团聚幻化出一幅景象来。
耳边渐渐传来鸟鸣、鸡啼和鱼跃,一间书屋在雾气之中明晰起来,轩窗敞亮,日影悠长。一只青猊铜炉里散出袅袅青烟
,流入鼻腔赫然是积年的沉香屑。
颜子睿眼眶不可抑制地热起来,人也愣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他心底有一腔声音在喊:哪怕是幻象,也让我见一见他罢
!一面就好!
这么想着,颜子睿的目光难以自抑地略过青猊炉,略过炉前大食国藤蔓纹的软毯,略过毯上的錾银檀香书案,略过书案
后的锦绣靠榻,揣着千万的小心于期待,终于看见床榻边背对着他的人。
颜子睿急忙一夹马肚,往前赶了数步。
那人影似有感于心,随着颜子睿小心翼翼的趋近慢慢转过脸来。眼前诸象恍如不知哪一夜梦境的回溯重现,这一年暂别
的时光不算漫长,颜子睿却倏忽有暌违一世的错觉。
氤氲在两人之间的雾次第散尽,颜子睿脸上的惊喜渐渐转成惊惶:“师父,你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青城子转过椅子,冲他唯一的徒弟笑道:“这样也还是你师父,你难道不认了不成?”
颜子睿怔怔道:“这是幻象,这……这不是真的。”
青城子笑道:“庄周梦蝶,孰梦孰真?眼前虽然是幻象,你我二人的心却确然于此。”
颜子睿不由滚落下马,扑到青城子膝前,趴在青城子腿上,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师父,你的腿……”
青城子在轮椅上轻轻拍着颜子睿脊背:“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成样。”说着揉揉颜子睿头发,“你也瘦了啊,子睿。
”
颜子睿只觉得这一年多来的不遂和委屈简直一齐堆上心头,甚么逞强甚么英雄俱成劫灰,只想拥着青城子再不放手,青
城子用袖管擦去他脸上泪痕道:“这么大冷的天,也不怕脸皴坏了。”
颜子睿抽噎得整话也说不出一句,在青城子扶助下勉强站起来,指着青城子双腿道:“师父,你的腿……怎么,怎么…
…”
青城子道:“眼下不是说这个时候,幻象只有一刻,你快想办法出去,这阵眼你破不得。”
颜子睿道:“师父,你为何要帮那刘黑闼?这阵是你布的罢?”
青城子摇头:“眼下两军对垒,说不得这许多,你快出去是上策。”
颜子睿道:“可这阵里还有唐军八百个弟兄馅在里面,我若不破阵眼——”
“你破了刘黑闼也一样杀得一个不留,莫作无谓之争。”青城子截断道,“而且,这阵眼是九息魇祷。”
颜子睿闻言大惊:“师父,你怎么竟用自身心脉作阵眼?!师父,到底发生何事,你为何不来秦王府?我等你等得——
”
青城子眼中现出急切神色:“一言难尽。你只快出去,做你该做之事,快!”
颜子睿还想问,却见青城子面目渐渐模糊,雾气又浓重起来,颜子睿一把没抓住,回过神来,眼前竟空无一物。
颜子睿心中苦涩、哀恸、疑惑种种不一而足,气血翻涌,脑中一炸,疼得他大叫一声,捧着右眼跌在地上,指缝间竟留
出血来!
这一痛却也唤回颜子睿心神,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扑到飒露紫身边,手脚并用地攀上马鞍。趴在马背上缓了
几口气后,颜子睿用左眼环顾四周,只见近百两四奇车摆成上古神兽的构架,东为魇,西为祷,原来他业已身处阵眼!
九息魇祷为阵眼中大凶之象,需布阵者以魂神为引,以上古神兽为护翼,使得整个阵中人畜草木皆听他号令,在这阵中
他便是日月星辰,便是鸿蒙混沌,他的神魂四处可去,外人不能动之分毫。而一旦阵眼被破,布阵者便心脉爆裂,神魂
俱散。
颜子睿知晓青城子是以此使得刘黑闼不能号令诸军,想必青城子早已知道破阵之人必是他颜子睿,才行此万分凶险之法
,好护他周全。这九息魇祷只能控在九次屏息的时间内,至多也就一炷香的功夫,此间阵形如同被施了定身术,阵眼即
是通衢,寻常小儿也可经阵眼随意走出,别人却无从察觉。
颜子睿忙一策马,飒露紫飞驰几步便出了阵,颜子睿回头望去,洺水城楼高远,罗士信提着镔铁霸王枪,意态昂扬,而
青城子以幻象再次出现在阵口,笑意和煦。
颜子睿眼角又止不住湿润,复结成冰渣刺痛眼角。但他的心却如冰上滴落一点春水,这零星的暖意便是青城子送别的片
刻幻象,颜子睿在心中悲喜交加:师父他记得!他也如我般片刻不曾忘却!那一日灵妙宫中拆解雁行阵到一半时,信口
而说的然诺,我们都为之神魂所往!
那幻象倏忽成烟,颜子睿扭过头,奋力催马:“飒露紫,我们走!”
雪忽而下得大了,顷刻马蹄印便被铜钱大的雪片盖了个严实,紫马银铠的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漫天雪幕之中。
此刻李世民正坐在暖阁里擦角弓和大羽箭。
他面前的红泥炭炉上煨着一锅团茶,茶饼早化开了散在水里,水成了春水般的湖绿色泽,温润明亮。
姜由用竹钎轻轻拨拉几下,袅袅的茶香便愈发浓郁。
但秦王的眉头依旧锁成个川字。
一川烟草,满城风雪。
满心也是风雪。
角弓被擦得发亮,上面的金饰更是亮得晃眼。几只大羽鸣镝在李世民手中乖顺如羽鸽,而姜由知道,这每一箭,都是一
场胜利。
秦王战无不胜,箭无虚发,势不可挡。
可如今却困在这河南老城。雪拥山关,罗艺的军报穿不来,罗士信的援军送不去,颜子睿的下落更无法打探。
姜由把茶汤倒进海碗里——秦王殿下不讲究那些吃穿用度,喝茶的器皿也不过是随手找来的粗瓷海碗。
姜由想起曾在太子宫中见过的秘色莲花盏,盛了紫盈盈的茶汤——那是顾渚紫笋尖儿加了十多味香料制成,刻了龙凤虎
雀等祥瑞图案的上好茶饼——然后清丽的宫女用银盘托将上来。
拜见完太子后,回到王府的秦王仍旧随手拖来个海碗倒茶倒酒,丝毫不觉得不妥。
姜由暗暗苦笑,将海碗递给李世民:“殿下,喝口热茶罢。”
秦王摇了摇头:“你还是烫烧酒来罢,这个刘文静才爱喝。”
姜由心道:刘大人可不喝殿下这么次的。却还是把茶递过去:“殿下了喝了酒,一会儿出去练兵,受风雪一激,只怕要
郁结在肺腑散发不出来。还是喝口茶好。”
李世民便不搭理他,看着手中大羽箭出神。怔了一刻,道:“几天了?”
姜由心下叹了十七八次,却还只得恭恭敬敬答了:“回殿下,第九天了。”
李世民看着炉火,跃动的火苗攒动在秦王眼眸中,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还是没消息,是吗……”
姜由把茶倒进茶炉里:“殿下不喝这茶,那就再热热,等殿下一会儿想喝了——”
“姜由,你端出去罢,我不喝茶。”李世民将鸣镝箭筒,起身出了暖阁。
姜由只得收拾起茶具,心里默念:颜都尉,您老在天之灵可要保佑殿下早些看开呐……
这么碎碎叨叨的,姜由出了暖阁,却不意撞上个人,东西落了一地:“这谁没事在大门口杵着——”姜由说着住了口,
双膝一软扑通就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颜、颜都尉!小的可不是有意冒犯,这好鬼不缠人您大白天的若是有甚么未
了解的心愿您可别在这里作祟,小的可从没对都尉您不敬过——”
颜子睿低头看他,心下好笑,扯动嘴角时干裂的嘴唇却留下一线殷红的血,姜由好不容易鼓起十二万分胆量抬头一看,
登时吓得几乎没背过气去。
颜子睿一出声,嗓音嘶哑,还真有几分森森鬼气:“殿下人呢?”
“啊?殿下……,这个,这个我去找殿下!”姜由总算捞着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临过门槛还被绊出老大
个趔趄。
颜子睿抽动嘴角,算扯出个笑,靠在门板上。
似乎只一闭眼的功夫,便听见蹭蹭蹭的脚步声,颜子睿忍着疼睁开眼,李世民的目光简直能吃了人,瞪得颇有几分尉迟
敬德真传:“相时,你的脸——”
颜子睿笑了笑:“也不知怎么,就瞎了只眼睛,胳膊腿都还齐全。”
他绕崎岖山道狂奔一天,其间飒露紫还一跃二十丈地跳过一道山涧,颜子睿都不记得沿途他滚落马背多少次,此刻真是
一步也不想动了。
因此他便也顾不得礼数,只看着李世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李世民一把拥在怀里。
不知为何,这让颜子睿身上数处伤口都震得疼痛不止的怀抱却也教他莫名地安心,一路上几乎散了的魂魄也借此一点点
拼聚完整,他的下颌枕着李世民穿了铠甲的肩头,咯得生疼,麻木的感官却终于从风雪中暖过来,颜子睿听见自己哽咽
的声音:“殿下,罗将军,还有我师父……”
李世民的声音似也掺了水意:“我知道,我知道。你回来就好……”
颜子睿摇摇头:“可是我军一千人马都被困死在了汉东军的阵中——”
“相时,别说了。”李世民打断道,然后捧住颜子睿血迹斑斑的脸吻了下去。
伍拾
颜子睿看着李世民放大以至模糊的脸,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秦王的唇是滚热的,似炭火般辗转烫在颜子睿干裂冻僵的唇上,渡来熨帖的感触,抚慰也似确认地,将那冰冷的唇暖得
安然宁定,然后悄然离开。
这一吻并不长久。
颜子睿还在愣神的功夫,李世民已经就着怀抱将他拦腰抄起,自有姜由掀了门帘,在屋内热气扑到脸上的刹那,颜子睿
才醒悟过来方才发生了甚么。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世民。
秦王的目光却直视着前方,眉宇间一抹浓重的忧色。
直至将颜子睿放到床榻上,替他脱了雁翎甲,用两床厚被捂得严实了,李世民的目光才有一次深深地落在颜子睿脸上。
他从姜由手里接过热腾腾的布巾,拭去颜子睿脸上的污泥和血迹,动作轻缓。
颜子睿只觉喉头发涩,李世民闪动着沉郁波光的眸色教他不敢去看,连瞟一眼都勉强。颜子睿只得望着天顶上的灯罩,
喃喃道:“殿下,洺水此刻只怕已经破城了。”
李世民不答。
颜子睿吸了一口气,只得自顾自往下说:“汉东军以八卦阵困我军于城门前,罗将军率一千唐军迎战。汉东军布下天罡
风扬阵,我军——”
李世民的手抚上他的脸,叹息道:“九天。这九天你怎么成了这样?”
颜子睿默然无语。
李世民俯下身,侧脸堪堪贴近颜子睿面颊,颜子睿犟过脸去,道:“殿下。”
李世民低低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缭绕在颜子睿耳廓,激得颜子睿一颤,身上的伤又疼起来,颜子睿熬不住,丝丝地吸
气。
李世民抬起身,声音温柔到人心底去:“这九日,你历经煎熬,我亦不曾有过一日好眠。相时,我是个心急的人,见你
这模样,一时甚么都忘了。但我待你之心,却没有一丝轻侮戏弄。你若觉着不好,便忘了罢。”
说罢不等颜子睿回答,便宣来医官王诜味,替颜子睿诊治。
老医丞在望闻问切之后,脸皱成张风干的老橘皮,三捋仙须也飘逸不起来,像是地里拔出的萝卜根。
李世民见状道:“王大人,请外屋开方罢。”
颜子睿道:“不用,我多少也懂些皮毛,能知道个三四。王大人就在这说罢。”
王诜味擦擦额上的汗,那眼神问询秦王。
颜子睿笑了笑,道:“王大人,我这丹田,怕是没得转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