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完筵席,李渊又留人在太极宫中歇息,长孙王妃见李世民满脸不情愿,便笑道:“原也不该推辞,只是承乾这几日足病又犯,疼得怎么哄都不止,臣妾实在是放心不下……”
李渊便也不再强留,加之后宫尹德妃与王婕妤见不得李世民在宫里来去,一再差人来请,宴席也就散了。
李世民火急火燎往回赶,进了秦王府直往宏文馆去,长孙氏咬了咬唇,终是没说什么,只等人走后,找来姜由:“姜椽属,我只问问,你若不便与我说,我也不强求。”
姜由汗一下冒了:“娘娘垂问,属下惶恐。”
长孙氏道:“殿下他……可是为了宏文馆那位都尉?”
姜由只觉喉头一抽,几乎生生噎死。
长孙氏叹了一声:“原不该我妇道人家多问的。罢了,你下去罢。”
姜由抹着汗往外退,只听长孙氏又道:“且慢。”说着挥挥手,左右呈上一个捧盒,“听闻颜都尉抱恙,这里是几味珍品,宫里今日赏下的,你带去宏文馆罢,替我谢都尉一片丹心。”
姜由捧着东西感叹:这是何等的度量啊!这位娘娘要不当过国母,那真可算是老天无眼了。
却说宏文馆西首的偏殿里,李靖缓缓收了手,深秋的夜里,满脸满身都挂了汗。
他走到外间时,坐等着的李世民忙起身问道:“如何?”
李靖擦着脸道:“殿下放心,那方子必然管用。”
李世民道:“药师如此笃定?”
李靖道:“若末将猜得不错,依照那方子的字迹,那医者当是我的旧友。殿下还记得我曾提到过的虬髯客吗?”
李世民不由笑道:“原来如此。相时现下如何?”
李靖打趣道:“殿下对长孙娘娘也未曾如此上心罢!里面躺着呢,只消两日,他便可来取我项上人头啦!”
李世民干笑两声:“咳咳……。这个,药师借一步说话,青城子之事还需……”
李世民心中挂念颜子睿,三言两语交代完,便大步进了后殿,婢女刚抱过一床絮软的新被替颜子睿盖上,李世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过不一会儿,又有婢女端了汤药来,李世民接过道:“你们都下去罢。”
然后他拨开颜子睿汗湿在额前的碎发,轻拍道:“相时,醒醒,吃药了。”
颜子睿像是死跑了八百里,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花了好一阵才能看清眼前人,李世民拿了如意勺一口一口喂他,两人数日都不曾私下说过话,此时俱是尴尬。
那药甚苦,等喝完时只觉得整个人都成了只苦胆,连呼出的气都是苦的。颜子睿熬不住微微皱了眉。
李世民从托盘拿来莲花盏,里面盛了玫瑰花蜜熬的金丝蜜枣,李世民刚拿勺子舀了一个递到颜子睿嘴边,颜子睿却愣了。
李世民只当他脾气又上来,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劝,只得也愣着。
颜子睿定定看着那蜜枣,似要看出朵花来,李世民忍不住道:“相时——”
颜子睿却张口吞了。
李世民心下松了口气,道:“你好好歇息罢。”见颜子睿无甚反应,怅怅地替他掖好被角,只得走了。
颜子睿缩在被子里发怔,蜜枣在口里囫囵盘着,甜得腻人。李世民并不知晓,颜子睿方才只是想到,那年洺水大帐中,他受了伤在李世民帐中养伤,那一碗苦渣渣的药后,李世民也是这么递来一颗蜜枣,哄小娃娃一般。
回长安日久,这里太平安宁,纵然有纷争也是暗地里,憋着劲着,街上车水马龙,商贾店铺林立,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但颜子睿不止一次想,他是真想回到那刀光血影里去。
于是这蜜枣竟也吃出一丝涩涩的苦味来,还没吃完,已有雪梨樱桃等婢女来伺候沐浴,便扶着他往汤池去,四五个丫头还当他不存在般打赌:“你才是虾子身上红,螃蟹壳子红,还是都尉脸皮红?”
颜子睿大窘:“你们给我消停点啊!”
樱桃这才正眼看他,认真地点头:“我再添一句,都尉的脸皮估计比熟透的番茄还红。”
“比西瓜瓤儿红!”
“比朝天辣椒红!”
“比……比猴屁股红!”
及至后来颜子睿已经完全招架不住,洗个澡更上刑场也似:“姑奶奶们,求求你们,放过我把,我回去给你们立长生牌位,晨昏三叩首,求你们了……”
红拂和李靖正往百花厅走去,好与众人一起吃月饼赏月,听见了红拂忍不住喷了一声:“秦王殿下也算得了一件宝。”
李靖道:“那些风传,夫人还是少说为妙啊。”
红拂佯怒道:“你这将军做久了,越发老成持重起来,倒没了一起闯荡江湖时那些浪荡气了,无趣得很。”
李靖撇一眼颜子睿声音来处,道:“虬髯客所说夫人莫非忘了么?秦王殿下是乱世真龙,但这颜都尉的脾气我暗暗看了两日——”
红拂笑道:“只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个能做小伏低的品格,我猜得可对?”
李靖咳了一声,摇头不语。
红拂道:“呵呵,我笑李郎也忒多虑。我问李郎,秦王是何等人?长孙娘娘又是何等人?这颜都尉又是何等人?”
李靖一时被她问住,顺着她话茬细细想去,不由慢慢道:“夫人是说——”
红拂与他多年夫妻情分,看他脸色已知他所想,笑着摇头道:“不是那糊涂想法,错了,李郎重想。”
李靖尽管打仗鲜逢敌手,这人事脉络,儿女情思上还是嫌粗略,到底作揖道:“我可想不明白了,还请夫人指点迷津。”
红拂道:“眼下秦王大事未定,好比千头万绪在里面缠着,看着是千万条出路,但偏偏把大家都笼络在里,谁也别想走脱。”
她说着一指颜子睿那边:“偏生这一个是化外来的,不儒不道不佛,却因跟着他师父又都沾些边,而且我看呐,这师徒情分也有些夹带不清。”
李靖思忖道:“夫人的意思是,秦王府大家都有个定局,但唯独那位化外来的是个变数?”
红拂点头道:“李郎还算明白。故而眼下谁也不知晓这势头是往何处走,但一旦秦王爷出头,天下大定——”
李靖接过道:“就好比万千丝线都扯出了个头,一捋一顺?”
红拂拍手道:“李郎明识。那李郎再说说,到那时,这件人事又该如何?”
李靖慢慢道:“秦王为天下主,自然是红尘睥睨。颜相时化外来者……莫非是尘归尘——”
却被红拂捂了嘴:“这才真正风传呢,这百花厅到了,李郎还是少说为妙罢!”
说着嫣然一笑,向前去了。
李靖快两步跟上了,笑了两声,却不意红拂在他耳边轻声道:“说到底,李郎还是猜错。好比兵法择对了,却不知局点在何处。”
李靖待要再问,却听李绩迎了出来:“伉俪情深,这两步路还说不完的体己话啊!”
李绩算是新入的宏文馆,顾最先迎出来与李靖照面,他这一来,李靖与红拂的话头也就截了,大家喝酒赏月。
卷四·别有惊涛动地来·完
卷五:风雷一决乾坤换
玖壹
按李靖和王冼味的意思,颜子睿最少还得在床上横个五六日,但是看着伺候在床边的雪梨樱桃一众跃跃欲试的丫头,颜都尉第三日便从床上窜起来,豪气纵横地,逃了。
雪梨甚为惋惜:“可惜了……都尉可真耐看,白得跟小姑娘似的。”
樱桃哀哀地道:“可不是么,就算好几道疤在那摆着,也不觉得可怖,倒是英气得很呢。”
“摸着也滑溜。”
“汗渍也没那些味儿,倒有淡淡的草木辛香呢。”
“琵琶骨和蝴蝶骨最耐看!”
“你们给老子差不多点啊啊啊——”
颜子睿的声音远远飘来,众婢女恍若未闻,叹息着收拾屋子。
李世民早起练功夫,刚收了阿刀,换过大羽弓练骑射,远远看着一个黑点裹挟着风声呼呼地飞了来,本以为是鸟雀之流,刚引弓要射,那物事却蹭蹭地近了三十来丈,定睛一看,竟是颜子睿随意披敞了外套,凌空飞了过来!
十三天狱的轻功本来飘渺若仙,兼之颜子睿逃得狠了,一时校场上众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九天鹏举!十三天狱的九天鹏举!”
李世民一时恍惚,只见那人背负着清朗日光,衣袂猎猎地这么直面而来,仿佛一场睽违已久天外飞仙,异色的瞳孔亮得连日头都比下去了!
只见他在近处的枝桠上轻巧一点,一个腾翻,同时嘬嘴清啸,飒露紫便嘶鸣着奔跑而来,颜子睿在半空叫一声:“飒露紫!”
那马便听懂一般,向着他跑去,只听呼呼两声风响,颜子睿已经稳稳落在马鞍。
他这一手玩得着实漂亮,众人轰然叫好。
仿若光阴回溯,这人第一次在校场技惊四座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只是那一次纯然惊艳,这一次,这人却笑嘻嘻一脸顽笑模样。这大致差不离的两次飞腾闪挪之间,光阴漫然偷换。
勒马声中,颜子睿已经驱策至李世民面前,笑得坦荡,全无暧昧:“殿下。”
李世民点头:“相时身上大好了?”
“多承殿下挂念,已是无恙。”颜子睿道。
“怕被那几个丫头看光了,才死撑了面子逃出来的罢!”尉迟敬德在人群中嚎了一嗓子。
嗖一声,原是颜子睿抽弓反身搭箭,钉在他身侧,颜子睿边顶着番茄红的脸:“我愿与尉迟将军换住处,以此为证。”
嗖,尉迟敬德也是倒手一箭,插在飒露紫马蹄边,哈哈笑道:“箭换你,你的安乐窝老子可呆不住,也没你那好样貌,哈哈。”
众人笑闹了一回,嘻嘻哈哈去吃了早膳。
最近朝中一片宁定,连刘文静和裴寂这对死对头仿佛都念了大悲咒,言语间也不见了龃龉。
只是李世民身上的旧伤又发,随着季节变换越发厉害,偏偏秦王府和太极宫一样,虽是建在长安正中,却是地势低洼,秋雨一落,便潮气逼人,几个炭炉连番烤着也不济事,刘文静更是难捱,这么个跟栓在了秦王府一般的人,竟不得不在家将养着。杜如晦的喘疾也吓人,他与房玄龄身边没有家眷,两户院落只隔个月洞门,房大人干脆抱了床棉被就去了杜大人房里蹭床睡。
看着秦王府这几根病秧子,几位将军少不得要讥笑挤兑一番,吃完早膳人又撑不住要乏,一早上除了议些武库兵防,并近来几拨遣唐使的接待安置,倒无甚劳心费神之事。
过近午时,宫里织染局、针工局、巾帽局一齐来了人,替李世民、长孙氏与长子李承乾量了冬衣尺寸,李世民懒怠纠缠这些,便让长孙氏带了人自取选布料与今年新做的冠帽样子。
按制李世民早已自立门户,衣帽等穿戴自有王府下人张罗,宫里派人来旨在体恤。
这么一桩桩一件件轮下来,再一看,竟又日头倒西,暮鼓四起了。李世民看着人将灯烛都点上了,笑道:“真是无事忙,一日不妨竟又过了。”
这时宏文馆里大多是文士与府内武官,尉迟敬德与秦琼等人在朝武将各有兵营司职,文士疏旷,诗酒花茶缺一不可,李世民也不拘他们,便各自逍遥去,眼见颜子睿眉开眼笑跟着出门,便叫道:“相时且住。”
看着那人挂着十二万分不情愿,执礼甚恭地在自己一丈远处道:“殿下还有吩咐?”
李世民道:“你和李绩说要去河北?”
颜子睿便打哈哈:“听说河北有十景,是逍遥的好去处。”
李世民气得笑了:“可要我向宫里讨个旨意,封你钦差大臣,出巡也好威风些?”
颜子睿恭恭敬敬:“敬谢不敏,在下微服私访即可。”
李世民一噎。
半晌,实在无法,到底放软了声音道:“相时,你病还没好利落。”
颜子睿道:“也已经好了大半,多谢殿下挂念。”
李世民无奈:“你即便要去也该事先知会与我。”
“李绩不是赤胆忠心么,” 颜子睿冷笑,“嘴快腿勤,殿下甚么怕不知道?”
李世民不由也带了怒意:“李绩是职责分内,你无须迁怒于他。去河北自有丽景门的细作,不比你稳妥许多?”
颜子睿仍是恭敬有加:“区区在下师父,不敢劳动丽景门高手。”
李世民忍不住拍了桌子:“你这般、这般倔强,到底为何?!”
颜子睿只是不语。
李世民在屋内来回踱了两遭,强压了火气道:“相时,你莫鲁莽。人现在李元吉手里,是,李元吉手下多草包宵小,但你当东宫高手都是吃素的?!你一人再厉害,能挡住李建成手底下几支军队?!”
颜子睿道:“殿下放心,我不过是去探听消息。”
“哼哼,你去探听消息!”李世民道,“见你师父颈枷手铐脚镣的,依你的性子,能无动于衷?!”
颜子睿暗自咬牙。
李世民看他的样子,心中不忍:“你师徒拳拳之心,本是不错。但是大局在前,你多少也……”
他说着将手去揽颜子睿的肩,却冷不丁被颜子睿一掌甩开:“大局,呵呵,殿下当我是死的?殿下那日与李靖说的,难道是玩笑?”
李世民一愣:“你那天——”
颜子睿涩声道:“这还真要好好谢过李大将军。‘若无法,先瞒过了颜相时,日后再作计较’,还有‘青城子本不是该留之人’,我虽恍惚,这两句也还没听错罢!”
李世民断没想到当日在厢房外与李靖的几句低语竟被他听去这几句,一时无以反驳,怔了一刻,道:“相时,我说过,绝不会骗你。”
“是,但瞒呢?” 颜子睿苦笑一声,“大局为重,天下版图自然是重的,一条人命与之相比算得上甚么?”
李世民张口要驳,却被颜子睿打断:“殿下,我都明白。所以师父一事殿下不必挂怀,我自会打理。大局,苍生,我虽狭隘,却也懂得。只是,到底是我师父,我不能,亦不可……”
李世民看他坚决神色,不由急道:“我具已安排妥当!我既答应过你尽力,绝不会食言。”
颜子睿却并不领情,只淡淡道:“若到救无可救的地步呢?”
李世民道:“相时,你——”
“无理取闹?”颜子睿竟笑了笑,慢慢抬起脸,那笑意从嘴角漾开浅浅一丝,未到眼底便化的无踪影了,他往前迈了一步,蛊惑般看着李世民,“殿下到底……在瞒些甚么呢?我师父他,到底何德何能,一个敌营军师,近十年前秦王府的人才中寥寥一个而已,值得秦王府出动丽景门中,宜珂姐亲自□出的贴身班底数十人?”
李世民变了脸色:“你如何……”
颜子睿垂下眼睫,笑意愈加冷而深:“殿下可听过——唐门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