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神色一凛:“相时你!”
颜子睿取下墙上未开刃的饰剑,把玩地比了两式:“殿下放心,唐门也是《瀚海录》里的死忠,心蛊是苗疆传物,我也只得了一对。心蛊活不过七日,用完便死了。”
李世民看他举手头足间剑华流转,映得眉目一片冰冷,虽是步步靠近,却觉得这人其实是越走越远了。
“我说过,我仍是秦王亲随,鞍前马后。”他将剑挂回墙壁,说完这句,脸上的笑意也散了,人似也累了,倦了,百无聊赖地在暖炉便倚坐下来,“我只是想知道,殿下、李建成、李元吉为何如此看重我师父,刘黑闼又是为何如此听信他。但是,十年前殿下身边这些人的记录里,唯独没有我师父。”
李世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颜子睿眼睛望着天顶,眼神却不知飘渺在何处:“十年前,负责整理记录的秦王府校书,正是如今的姜由姜椽属,姜大妈的嘴虽然碎,却紧得很啊……”
玖贰
“你去罢。”
头顶忽然响了这么一句,颜子睿一愕,抬头,李世民俯视着他。
“你说甚么——”颜子睿一时间反映不及。
“你去罢,”李世民索性也坐下来,拿过酒壶,“河北唐军,这两天建成他们就该动身了,你和丽景门的人一起去罢。”
颜子睿呆呆地看他直接就着酒壶仰头便倒,忽而醒悟过来:“你——殿下是说,让我去河北?”
酒未温过,冷得肺腑都像要郁结起来,李世民道:“既然你想去,那便去。”
颜子睿眨眨眼,笑了:“即便如此也不愿告知我真相么?”
酒壶很快见底,李世民抛了酒壶:“等你回来,或者已不用再问我。”
颜子睿心中一紧,站起身:“如此,属下告退、啊——”
李世民猛地扯了他衣袖,颜子睿一个不妨跌倒在他身上,两个人俱是闷哼出声,然而未等颜子睿缓过神,下颔已被捉住,带着冷冷酒气的吻不由分说地席卷而来。
颜子睿刹那茫然,接着便奋力挣扎起来,却被李世民翻身死死按在地上,两腿之间被他膝盖抵住,身上衣物也被摸索着,不留情地扯散。
印象中李世民从未如此失过分寸,颜子睿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屈指成爪,扼住李世民手腕手腕蛮横地用内力在神门穴上一冲,李世民头脑随之一昏,颜子睿趁机撤出左手按在李世民肩上,身体一滑便要脱离桎梏,谁知拼力一着,却如撼山一般,纹丝不动。
原是李世民忍痛未动,仍将他牢牢制在身下。
颜子睿不由大怒:“李世民你干甚么!”
李世民低下脸,眼见又要用强,颜子睿要扭断自己脖子般拧过头去,那吻却轻轻落在额上:“这次去,无论发生何事,一定一定要回来。”
颜子睿意外地看着他。
李世民眼中不知是醉意还是映着跃动的灯火,深切的琥珀色泽最深处,是颜子睿不明所以的脸。
李世民叹了一声,闭上眼,复又急切起来,猛地吻下,手扯落颜子睿衣带袍衫,远远抛了,仿佛要将颜子睿从某个牢笼里解脱出来,狠狠地,一刻不能缓地撕扯着。
带着错落疤痕的身躯很快裸|露在黄澄澄的灯火下,仿佛上了一层蜜蜡,李世民在他上方俯瞰,颜子睿被这翻动作弄得身上火辣辣地刺疼,却似乎觉察出了些甚么,声气渐渐也急促起来。
李世民却停了动作,颜子睿正狐疑间,不妨被蓦地抱住,严丝合缝,李世民仿佛要把他嵌入体内一般用力勒紧,却死死地不发一个字。
在腔子里挤压得几乎没有活气,目眩神迷间,颜子睿只觉自己脑海中盘旋着一个黑漆漆的漩涡,一个百丈深涧下的老潭,潭底是龙穴是妖巢,他是必探看不可,李世民却牢牢抓着他,想要把他拖离。
正迷离间,身|下狠烈一痛,整个人似乎被闪电呼啦一声,劈作两半。
如果能劈成两半,倒也不失为良策——颜子睿糊里糊涂地想着。
而那痛楚,像一张密密的网罗织开来,每道纵横的绳索上都有精钢的倒钩,钩出血肉,颜子睿便堕入这痛楚中去,温暖而安全。
李世民将他紧紧扣在怀里,急切地,几乎是莽撞地,与他合一,那痛苦越过两人往昔一切甜蜜,比以往所有深情更深切地把两人连结起来,颜子睿体内仿佛被种下一粒火种,从尾闾由李世民嗤一声点燃,一瞬间,星火燎原,火舌舔舐一切,铺天盖地,石破天惊,妖异的火焰一路狂奔。
于是此时此刻,体内火辣辣地痛着,却也满满当当地烧着,那些纠缠着,理不清的情与恨,相知与背离,都被烧得萎缩蜷曲,魂魄却从灰烬中开出一朵黑色的妖花来。
李世民脸上的汗珠滴落在颜子睿脸上,不知为何,他压抑着喘息,粗重的喘息被强行堵着,倒流回心里,仿佛远古的溶浆,烫得整个人要灰飞湮灭,而出口只有那契入颜子睿身中的一处,偏偏一时半刻打不开。
就像这两个人,明明相知甚深,却始终,极其容易地,就隔着甚么,无法疏通。
李世民的汗水愈多,纷纷滴落在颜子睿脸上,这么看去,怀里不着寸缕的这人仿佛无意识地哭了一般,而他眼神却炽烈,仿佛体内正烧着甚么,每一波由李世民带来的搐动,却像是他体内甚么被烧塌了,在魂魄深处轰然一声巨响,崩裂的剧痛使得他异色的眼瞳瞬地狠命一睁,剧痛之后似又有一丝隐晦的极乐开出来,从他眼中透出一丝天光般的灿然。
过了片刻,神思缓慢地回流,颜子睿眼中慢慢有了聚焦,也就开始挣扎起来,白杨般修长的腿抬起来朝李世民小腹便是一顶,李世民疼痛之下身子一扭,那种在颜子睿体内的火苗跟着也是一岔,颜子睿便“啊”一声。
李世民在他耳边唤:“相时,相时……”
这场撕斗直到天彻底黑透,两个人都烧成空壳,颜子睿几乎要溺毙在这酷烈却也温柔的痛楚中,难以自拔,最后恍然觉得两个人真的合而为一,李世民从他最痛处进入,牢牢勾出他魂魄,既占据了他身|躯,又吞掉了他魂魄,一手还摸索到他下|身,钳制住了,撕扯却也不时安抚,只是不许逃离,哪怕一毫厘,否则便不由分说,张口夺去他吐纳与气息。
不知这黑甜的酷刑持续了多久,颜子睿每寸骨骼,每块血肉都密密地烙上了李世民的印记,几乎散了架,失了魂,支离破碎,声音被极苦与极乐挤压成的诡奇的哼吟,及至哑然无声,只剩游丝般的喘息。
李世民低下脸,在他耳边道:“相时,你是我的。定要回来。”
颜子睿还未听懂,忽而耳垂被狠狠一咬,身躯激灵灵一抖,李世民手臂颤抖着把他狠狠一勒,颜子睿恍惚间,只觉地下涌泉,方才烧成焦黑的躯壳,刹那润泽。
等颜子睿昏昏然睁开眼,李世民早以离开,他躺在宏文馆朝南厢房的矮榻上,身上仔细地盖着被子。
一切忽如一梦。
颜子睿手抬起时微微打了个颤,揭开被角,身下一片狼藉。
天光刺眼,窗外鸟声曼妙,秋末萧瑟却洁净的气息从窗棂缝隙里透入,冷冷地贴脸滑过,让人难以自制地想到被下的糟乱。
颜子睿阖上眼,慢慢想着,眉头纠结着,居然笑了。
说起来,走兽标示地界,大概也没这般粗鲁。
呵,是要干脆拆吃入腹,好落个一劳永逸么,那个猛然爆发的家伙。
颜子睿摇摇头起身,深吸两口气,胡乱裹了衣裳,慢悠悠荡回自己厢房。
过不几日,颜子睿便接受了丽景门三个细作,四人扮作出门置货的商人,带了简单行李趁夜出了成。李世民未来送,只当无事,却不知何时,让姜由在颜子睿行囊里塞了一把剑,颜子睿出了城门,投了客栈才发现。
那柄剑收在犀牛皮所制的古朴剑鞘中,颜子睿对着月色将剑身缓缓抽出,仿佛一匹月华从皮革中生出,发出森森寒气。
颜子睿伸手一弹,剑刃随之发出啸鸣,声音清越,却自有一股威严。颜子睿凝神看去,立刻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这,这不仅是李世民收藏的名剑之一,而是——
这把剑是,龙渊!
这龙渊,也就是名满天下的龙泉!
这柄名剑,相传是春秋时楚王令欧冶子、干将师徒铸铁剑。欧冶子、干将耗尽心血总共作成三支,这龙渊便是其中之一!
不仅如此,这柄剑辗转献到高祖皇帝李渊手中,因剑名有李渊名讳,又有龙字,高祖皇帝视为真龙天子的征兆,爱惜非常。
当年李世民平李建成麾下杨文干兵变一事时,动了废储的念头,才把这柄剑赐给李世民以作嘉奖。宏文馆内挂有名剑为饰,这柄龙渊却一直收在内室。几位将军虽然馋得很,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要看,秦王府众人心知肚明,这剑于李世民,是登临大宝的象征,于秦王府众人,便如大羽箭一般,如李世民本人亲临。
月下,剑身凌厉,简练之极,剑柄剑身均无一丝花纹虚实。
颜子睿拔了一根头发,在靠近剑刃时松手,发丝慢悠悠飘到剑刃上,然后轻轻断做两截,落到地上。
颜子睿深吸一口气,浑身血液仿佛跟着沸腾一般,他伸手摩挲着剑身,耳边回荡着那一夜,伴着急促火热的吐吸,那个人说:“相时,你是我的。定要回来。”
所以,你也要如影随形么。
颜子睿闭上眼,一丝极浅淡的笑容在月色下,纤毫毕露。
玖叁
李世民本安排丽景门十人与红拂同去,颜子睿却嫌人多,一来易暴露,全盘皆输,而来也实在不愿旁人插手,便挑了三个脾气相合的。
李建成兄弟俩由于彻底剿灭了刘黑闼君,故而要取道从郑州过洛阳,显赫地展示一番大唐军威,在从雍州到长安。
颜子睿几人商定,洛阳有张亮坐镇天策府,李建成兄弟必定严加守备,且一旦出事,他二人必然一口咬定在秦王属地上,与秦王脱不了干系,到时候牵扯出青城子与秦王府十多年前牵扯,反而授人以柄。
因而只有先于洛阳,在郑州下手。
然而李建成也不是草包,等颜子睿等赶到,唐军带着战犯一番急行军,堪堪经过了郑州,踏入洛阳。
无奈,颜子睿几人只得在洛阳住下,采买了写不相干的东西权当货物,掩人耳目。
唐军在城内盘桓了几日,挑了天色放晴的,浩浩荡荡从朱雀大街上走过,颜子睿等人充作看热闹的。
站在人群中,颜子睿的眼睛从囚笼中那些蓬头垢面的战犯脸上一个个看过,却未发现青城子身影,怕自己花了眼,他又挤到唐军的行列前再次细细看了一回,几位刘黑闼大将均在其中,从流到秦王府的军报来看,这些战犯中,唯独缺少了青城子。
莫非师父先行逃脱了?
颜子睿如此想着,心怦怦跳,忙去看李建成兄弟脸色,李建成沉稳大度,骑在高头大马上朝众人微微点头致意,他穿着与李世民同样制式的明光铠,头盔上一簇红缨鲜艳如燃,迎风飒然,从容前行,看不出端倪。
而李元吉套在明光铠则真正成了尊骇人的瘟神,他咧嘴大笑,看起来洋洋得意,全无半点不快。
颜子睿看着他二人行状,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再次从头至尾将唐军行伍仔细排查一轮:跳军阵舞的舞者,吹奏战胜礼乐的乐人,李氏两兄弟,跟在后面是几位武将,然后是文官步辇,战犯的囚笼,用粗绳绑着串起来的战俘,唐军各营兵卒,最后是跟在后面大呼小叫的孩子们。
青城子在哪里?
师父现在在哪里?
是俘是逃?
是生是……
颜子睿狠狠捏着拳,骨节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牙关咬出了血腥味,可青城子偌大个人,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凭空消失在这十几万人中!
回到客栈,颜子睿想了一夜,也没理出头绪,更不敢去洛阳府,让李建成的耳目打草惊蛇。
第二日,两个丽景门人扮作吹奏礼乐的伶人,打探了一回,却无人对汉东军中那个神秘军师有印象,颜子睿急得食不下咽,想了半日,终究换了夜行衣,当夜出了客栈。
唐军歇在洛阳天策府外,就地搭帐,李建成兄弟与几位将、文官被张亮宴请去了天策府。那些战犯与战俘便被随意驱赶在街上,常有顽劣的孩子捡了石头去砸,不过那些人脸上身上本就血污不堪,倒也看不出甚么。
颜子睿在避人耳目处藏了许久,等夜深人尽,值夜的士兵也昏昏沉沉时,拈了几片枯叶,使了个巧劲前后飞出去,正中那几人昏睡穴,那几人连哼声都未曾发出,便头一点,睡了过去。
颜子睿拿黑巾蒙上脸,潜行过去,叫醒囚笼中一人:“刘将军、刘将军,醒醒。”
他所叫之人叫做刘希道,在洺水之战中颜子睿曾与此人打过照面,此人是刘黑闼在乡中的族弟,信任非常。
刘希道过了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抬起脸来,颜子睿此时把盲了的眼与半边脸都遮了,且夜色朦胧,刘希道盯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是——?”
颜子睿道:“刘将军受苦了。在下不在汉东军中,在下是雷喜雷大人的小厮,潜入唐童李世民府中的雷喜,他弟弟叫雷重喜,漳南雷老爹家,将军可记得?”
刘希道道:“漳南……雷老爹……”
他咂摸着这几个字眼,忽然道:“雷老铁!打铁铺的雷老爹家!”
颜子睿忙捂了他的嘴道:“将军噤声!”说着往左右使了个眼色道,“眼下全是唐狗,说话多有不变,将军还请包涵些个。”
刘希道连忙点头:“你是雷老哥的手下?”
颜子睿点点头。
那人却警惕道:“雷老哥一年前就和汉东军断了音讯,你却是从哪里来的?”
颜子睿狠声道:“哼!兀那刘文静!恶贼竖子!雷大人不知何处教他们捉住了把柄,连夜提的人,小的在唐童那小朝廷里做个掌笔的小吏,平日和雷大人往来也秘密得很,故而逃脱了。还能时不时替雷大人递个话儿。”
刘希道点点头,仍带着狐疑:“你是雷老哥手下,你可有凭据?”
颜子睿料想他必有此问:“雷大人曾设法得了个了不得的消息,成功挑起李建成与李世民两派间龃龉。这件事小的虽所知不多,但也给雷大人搭了把手,那《瀚海录》小的也曾撇得一两眼。”
刘希道大惊道:“你知道《瀚海录》?”
颜子睿一直不知为何各方人马都对这《瀚海录》如此上心,秦王府诸人却不曾当着他面提起过,唐门唐幕之对此也是三缄其口,故而他不着痕迹地囫囵过去,道:“小的确实有幸经受,只是关系重大,雷大人向来谨慎,小的未曾展开看过。”
刘希道点头道:“确实是雷大哥的做派。那,他可是派你来救我们的?”
颜子睿顺着他话茬快速道:“将军莫急。搭救将军们,还有复国都是迟早的事,圣上殉国的消息刚传到秦王府,雷大人便派小的来了。将军,小的死赶了几天的路,这时刚从云州取道幽州,一路没赶偷懒,这才撵上将军与我汉东志士们。”
刘希道道:“云州!那不是突厥——”
颜子睿嘘声道:“将军说得不错,刘斌,崔元逊,崔野久三位将军已经到了突厥人那儿,小的此番前来,带着三位将军的意思。”
“他们说甚么?”刘希道忙问。
“将军们说,突厥已经答应借马匹,是否派遣铁骑却还在商议中。他们几位大人打仗都是好手,只是这谈判讲条件去不是所长,故而他们想起圣上曾特别倚重的谋士,说他若是一去,必然能说动那些突厥人!”
刘希道道:“你是说,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