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远远跟着,看见那青袍人直冲冲向前走,拐进一宅大院。本应是雕梁画柱的富丽景象,却只见“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行到一处旧院门,院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便“嘎吱”一下开了。无非也就是些枯井颓巢,砖苔砌草。空荡荡的院中横着一树枯藤。
青袍人环顾院子一周,呆了呆,又慌忙奔往屋里。
狐仙跟进院子,望着一地狼藉皱了皱眉,也未多做理会,踩着长满青苔的台阶跟进屋里。堂屋檐上挂着破旧的蛛网,一阵过堂风吹过,屏风后面的影子晃了晃。狐仙两步绕过去,果然看见折遇兰靠着屏风委顿坐倒于地,目光呆滞,口里只喃喃念着:“不在……不在……他不在……”
狐仙本欲一掌拍上去,谁知折遇兰突然转过头来:“你不是他,你是谁?”
狐仙心中一惊,脸上还做得笑眯眯:“我不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有名字的,可是我却记不得了。”
“哦~那就叫你无名氏好了。无名氏,你在这做什么?”
“做什么?阎郞……阎郞要来的……我要等他……”
“你是阎郞的什么人吗?为何要等他?”
“什么人?我是……阎郞的歌姬……一直……一直在这边等他……他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还不来……”声音慢慢低下去了。
那狐仙却凑过来贴在耳朵上“嘻嘻”笑道:“自然是……来不了了,因为你的阎郎……他死了!嘻嘻。”
折遇兰猛地瞪大眼睛,全身如筛子般抖起来:“死啦?”狐仙诡秘一笑,粘得更紧些:
“我且问你,你那阎郎……莫不是阎应元?”
“我不知……只知道是阎郎。”
“多年前去了江阴。”
“……是……”
“嘻嘻……那就不会有错啦……”
“怎会、胡说!阎郎……不会失约的……”
“那我再问你,他可是跟你约的?”
“嗯……”
“呵呵……骗人!”
“没有!”
狐仙眯起那隐隐泛着绿光的细长眸子,脸孔慢慢压下来:“嘻嘻……是吗?那就麻烦你告诉我……阎应元是怎么对着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许约的?!”
“你胡说什么?!”
“怎么?桃木精,还想不起名字来么?”
折遇兰抖得越发剧烈,最后竟眼睛一翻,瘫在地上。随即周身腾起一阵黑烟,似乎有什么随着从他体内退出去了,慢慢幻化成了一个女子形状,尖尖下颚,细细挑眼,盈盈一拜:
“多谢天狐大人助桃夭返回本心。”
天狐倚着墙壁,斜斜扫了一眼,叹了口气:“桃夭么?名字取得不错。你此番如何打算?”
“实不相瞒,桃夭一介木魅,修炼半百。如此强入人体已是勉强……只怕是大限已至。”
“现在才后悔吗。”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绽放清丽绝美的微笑,桃花眼旁一滴泪痣盈盈欲泣:“桃夭……从没后悔。桃夭不知道他在江阴城墙上时还记不记得这颗桃花树,桃夭只知道他寂寞地笑着给我取名的样子……桃夭不后悔……”
黑烟徐徐散去。
折遇兰揉着眼睛坐起身,诧异的打量着四周,看到狐仙,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你也在这啊。”
狐仙扭过头凝视他:“弄不明白……名字是契约吗?”
“诶?”
狐仙摇了摇头,轻轻闭上眼唱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摘自《桃花扇@哀江南》)
折遇兰疑惑叫了他一声:“狐仙?”
狐仙半侧过头,轻笑:“你帮我取个名儿可好?”
折遇兰一愣,沉吟道:“绿……小绿!小绿可好?”
狐仙低下头:“小绿……我叫小绿。”抬起头露出清新笑靥:“记得哦!我是小绿。”
折遇兰点点头,也慢慢笑起来。
*后记:阎应元@字丽亨,任江阴典吏期间,坚持断头不剃发,率六万义民对抗二十四万清军,孤城困守八十一天。城破被俘后坚持不向清廷贝勒下跪,终英勇就义。
05.文曲
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做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那一朝皇帝?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逢时利器。
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
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晦气!
浠浠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啪啪的打在树林房舍上。一个小脑袋探出来,被凉意初透的雨水砸了个正好,马上缩了回去,嚷嚷道:“折遇兰!大爷我这身高贵的皮毛,如此油光水滑,尔等也敢放它在雨里糟蹋!”
青衣书生温言劝道:“小绿,再忍忍。就到了。”
那唤作小绿的小童只闷声在书生怀里拱来拱去。书生叹了口气,四下察看。
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美食靓装小绿是断不肯放弃的,好容易行至直隶。虽说是荒郊野岭,到底天子脚下,庄院看着都齐整些,想必礼仪教化也通透,赶考借宿大概不会太麻烦。人是不怕,只怕是……折遇兰望着远处暧暧皱了皱眉头。罢罢!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折遇兰驾马向最近的农舍奔去,谁知马蹄一歪,陷在泥坑中。折遇兰险险滚下马来,却被一双大手扶住了。折遇兰喘口气才得了空抬头,原来是位年约四五十的老儒生,神态严肃,儒服破败。
这老儒看着虽不与人亲近,却照顾周详。问明折遇兰二人是找去处躲雨,就将二人带去一间书堂。这书堂还算敞亮,老儒将坐席拣到一处,折遇兰道了谢,就着那些坐席勉强睡下。小绿哼哼唧唧蹲在地上不肯动,眼睛还一溜一溜往那老儒自己的房间睃。折遇兰心下有气,索性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吹灯歇下了。
过了没一会,传来敲门声“笃笃笃”。饶是那声音被雨声盖去不少,折遇兰仍是惊得立刻弹起来。却又没了动静,磨蹭了一会才小心开了门,却见一个蓑衣人挤了进来。折遇兰慌忙折回去点了灯,心里才安放了些。那蓑衣人脱下斗笠,笑笑:“我赶路,借你们屋檐躲个雨。站站就走!”折遇兰微笑道:“一样的,我们也是躲雨的。”
蓑衣人奇道:“你们?”
折遇兰指指窝在角落那团影子,轻声道:“书童。”回头撞上推门而入的老儒,低下头:“承蒙照顾,打扰先生歇息。汗颜不已。”
老儒摆摆手,眼睛还盯着蓑衣人。那人简直被他盯出了个洞,率先偏开视线:“那个,在下想借贵处躲个雨。可否……”老儒突然惊醒过来:“啊,请便请便。”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蹒跚着回房:“眼花了吧,不可能……”
“啊,老伯认识这个人啊?”小小绯红身影一闪而过,宛如白玉雕成的精致脸孔仰起,一派天真。
“不,只是貌似故人,一时之间花了眼。”老儒慌忙解释着,抬袖擦擦汗。
小绿却把头一撇,嘟起嘴:“好过分!明明记得还装作不认得。诶,你都不生气的?”
被小绿坏笑注视着的蓑衣人无奈道:“未闻驭鹤莅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着解下蓑衣,上前行了个礼。折遇兰偷眼一睃,果然脚下空荡荡的,连个影子也无,不由叹了口气。
小绿随意摆摆手:“行了行了,本狐仙最烦这些虚礼。倒是你身上这股烟火味。是才来吧,怎么就分来了城隍。”
“唉~大人有所不知,眼下年景不济,这边就来了不少。还有好些来了还不肯报到的,在外漂流游荡。管理难度实在是……”
“打住!啊~~果然不管是哪边的官府都一样讨人厌。”小绿皱着鼻子说:“就是说缺人手吧。不过再怎么说,连新鬼都……”
“狐仙……新鬼……”老儒口里念着,眼皮一翻晕过去了。
那边俩人接着磕叨。
“你一个鬼差来这里做什么?勾摄?”
“啊不……其实是……找文曲星。”
“文曲星?什么时候阎罗连人间人事都插手啦?也不怕累死!”
“我们这边只是整理资料,决策的还是……”新鬼指指头顶。
“整理资料?”小绿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包瓜子,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营营众生,白日为生计奔波疲劳,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灿如锦绣。”
“哦~~~”
“学问如仲尼颜回的,发出的光直冲云霄。然普通凡人的光也就像风雨中的孤灯,岌岌可危。”
“哦~那你看那老儒如何?”
“……他体内有一部高头讲章,五六百篇墨卷,七八十篇经文,三四十篇策略,字字黑烟,笼罩屋顶。人就像迷失在这浓烟迷雾中。”
“咦?”
“唉~现今凡人都把学问不当学问。”
“哎~呆子,还不过来。你看这个资质怎么样?”小绿扯着折遇兰问那鬼差。
“这位啊……唉~可惜。”鬼差摇摇头只是卖关子,试探:“敢问公子可真是有心入世为官?”
这下可真把折遇兰给问住了。
“奉劝公子:若无此心还请三思啊~”新鬼摇头晃脑飘去,临走瞟了眼侧门。
“什么嘛!难得有机会,亏我还想说帮你开个后门的。”小绿不满。
折遇兰沉默着将那老儒搀进房里,脑海里回响着父亲的教诲。
此时,离这书堂万里的高空中。
“不是说回去看个老朋友?脸色这么难看。”
“还好,差点让那狐狸颠了。”
“?”
“那死狐狸居然想让我举荐个汉人。”
“不是吧!你没答应吧!”
“当然。现在是旗人的天下,科考什么的不过是骗骗人的。就算要几个文人演恭顺派,也要江南名士。那种无名小子有才都白搭!”
“唉~大明终于是完了……”
“管他呢,汉人,旗人,总不都是凡人。偏偏分得忒繁,这不成心给自个找麻烦嘛!”
06.入试
市声到海迷红雾,花气涨天成彩云。一代繁华如昨日,御街灯火月纷纷。
——元@萨都刺
九月京城,中秋良月。
折遇兰独自坐在湖心亭中。是夜,一片寂静。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
薄唇轻启,曼声吟咏。
身后有人哂笑:“诗是好诗,就是忒不应景了些。”
折遇兰只微微一笑:“本就是借花献佛,怎敢居功。”
“哦?”
折遇兰终于转过头去:“真真是奇了怪了,杨少这样也来赶考。”
眼前的是个俊美男子。细长眉,上挑眼,笑意盈盈。
那人走近来,挨着坐下:“只要有人,怎么不成?”
“在下倒是忘了。”折遇兰低下头轻轻笑。
“你,知道还要考么?”
“……”
“本少观君并不似我等追名逐利之人,敢问其中缘由……”
“……”
“交浅言深,原是在下冒昧了。”
折遇兰听出对方讥讽之词,却也不开释,只看着对方拂袖而去。
“嘻嘻……”
折遇兰头也不抬:“你还是现出形来吧,省得吓着旁人。”
旁边石头上立刻现出一个松松垮垮系着墨绿衫子的少年,似乎极痛苦地捂着肚子。墨色长发散开,随着窄窄肩头一抖一抖。长衫下摆露出绯红一角。
折遇兰心里呻吟:只怕是永远教不好这家伙怎么穿衣服了。
“哎,刚才那谁啊?”小绿像是笑够了,头一扬问道。
折遇兰瞅到那油光润泽的薄唇,心里又是一抽:还偷吃了鸡。哀叹了一声:“一个考场的,算不得认识。”
“哦~”小绿把尾音拖得长长的:“他对你很有兴趣呢~”
“纨绔子弟罢了。”
“……”小绿突然低落下去,没了声音。
“有个没穿衣服的家伙在附近打转……”小绿站起身来,憋出句话走远了。
折遇兰知道他性子,点点头也起身回房了。
“呲——呲——”
折遇兰是被几声刺耳的声音惊醒的,他努力撑开眼皮。饶是他跟小绿呆了这长时间见多识广,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从门缝里挤了一半进来,够着几案在撕卷子。兀那下半截(股间)犹自鲜血淋漓的,简直不成个形。
折遇兰想起小绿说的“没穿衣服的家伙”,其他的不会穿衣服,所以大概……应该……可能……是个人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顺着那玩意往下看……好,确定是个男鬼。不能再抖了,再抖卷子都撕完了:“咳咳,在下跟你有怨有仇吗?”
那几案上的玩意一哆嗦滑了一下,又往上拱了拱:“这不是69号房舍么?”
折遇兰同情地望着他(?):“这是70号,因为没人愿意要67(落第)号。69号在上一间。”他(?)恍惚地点点头,又费力地开始往门外挤。
“等等!”折遇兰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喊道(吓得那玩意又是一哆嗦):“听我一句话,过去之后就别费事撕卷子了,直接附在他身上拖过去。免得生事。”他(?)又点点头挤过门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