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太大了,折遇兰几乎逃不出去了。黑烟把眼睛都熏得张不开。
他感觉到有气息接近,然后他卷进这股气中……再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颠簸的马车上了。
小绿见他睁眼,连忙端来水给他润唇。
“琵琶?”
帘子外面有人应声:“贝勒若还有人手在长安就危险了。先离开这里。”
小绿气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个就可以灭了那个劳什子贝勒。”
折遇兰顿了顿,开口:“那,李……”
“死了!都死了。”
“是吗……”
“那个李绿娘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
“李云岩中途反悔,想把女儿给贝勒当侧室,再借贝勒名义杀了你。李绿娘突然死亡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因为我,你的酒楼被焚。”
“算了,贝勒私底下开了酒家,大概早就看这边的不顺眼了。一箭双雕,好计谋。”
10.荼蘼
彼岸花开开彼岸,
独泣幽冥,
花艳人不还。
尘世忍离谁再念?
黄泉一路凝泪眼。
叶落花开花独艳,
世世轮回,
花叶空悲恋。
莫叹人间魂黯淡,
何知生死相怜远!
——《蝶恋花@彼岸花》
“喝了这碗汤赶路吧。”眼前的婆婆慈眉善眼,捧着汤碗只是殷勤劝。
鬼门关。
黄泉路。
望川河。
奈何桥。
望乡楼。
孟婆细细打量这捧了汤碗却迟迟不动的女子:长颦减翠,瘦绿消红,楚楚风致犹不减;鬓云乱洒,冰肌莹彻,眉宇顾盼尚流连。这女子犹豫再三,终是抛下汤碗。
歇着的几个鬼差正待要追,婆婆咳了声:“放她去吧。我老婆子在这望乡楼上守了千年,伤心事见多了。”
鬼差甲:“婆婆,她若不回来,还得拘啊。”
婆婆望着望川河边的一块石头,微微一笑:“会有人送她回来的。”
三生石静静映着一幅画面:桃红柳绿中温雅书生长身玉立,娇俏小姐掩面含羞,高墙一侧俊秀童子偷眼瞧。衬着漫天满地的彼岸花。
这里很美,美得似曾旧谙。
他一人走在图画里。
这里有袅袅弱柳,临水而照,恰似十五女儿腰;烁烁桃花,铺陈十里,落红乱入随水飘。他轻轻踏过萋萋芳草,慢慢看向逐水艳骨,不慌不忙,且行且吟。
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但他不想理睬。这里这样美,这样美,就好像可以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忘记一切。
直到有渺茫的歌声传来,清喉娇啭。那却不是歌声,而是一个人的名字“折郎~折郎~”。折遇兰循着声音走过去,拨开烟柳桃红,远远瞧见一位佳人斜倚翠竹螓首低垂。轻薄雾气掩得她面目不清,他忍不住前行几步,却委实吃了一惊,这二八佳人的颜靥竟像是见过的:芙蓉面,樱桃唇,凝脂肤。
他顿了一顿,探试问道:“绿娘?小姐?”
那佳人飞扑过来,哭得梨花带雨,蝉露秋枝。
折遇兰心里坍塌一片:不是没猜想过在李家大宅遇到的是官家小姐,不承想真是如此。他瞧着怀中软玉,推也不是,放也不是,顿时为难。
那柳树梢头恰恰下来一个声音:“好一对才子佳人,真真是美谈一桩啊~”这声音懒懒的,似乎谐谑。尾音又微妙地拔了点尖,带出些媚意来。
折遇兰听这声音却阵阵发麻,硬着头皮往上望去:散着墨色长发,透着莹莹绿光的剪水瞳,水光润泽的嘴唇微微扯起,显出薄怒。这美人侧卧翠柳梢头,殷红长袍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美好肌肤,一点点袍角柔柔落入水中。
谁也不知他何时来的,这样静静软卧树梢头。
小绿斜睨着“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相拥璧人,一股酸涩涌上喉间:自己生怕他被梦魇住了,急巴巴进了来,原来却是看戏的。
折遇兰轻轻推开绿娘:“方才是小生冒犯了,请小姐恕罪。”
绿娘气苦,扭身倒竖柳眉:“什么东西!也敢来扰我夫妻团聚~”
小绿冷冷一笑,翩翩跃下。只见他袖袍翻飞,纤指轻动,竟捏出个诀劈头打来。
折遇兰惊出一身冷汗:绿娘只是鬼,不是妖,这样劈头打下去只怕要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绿娘。
绿娘被推得一个踉跄躲开了袭击:“胆敢这样对本小姐,你是什么人?!”
小绿迈前一步,扬手作势又要打:“什么人?本狐仙……”
折遇兰赶紧拦上去:“小绿,冷静点!”转过去一揖到底:“小姐,方才在下冒犯了。但请不要伤害小绿,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淡淡一句话,让两个张牙舞爪的美人都成了石人。
小绿瞪大了眼睛嚷道:“你这呆子!瞎说什么啊!”浅浅的嫣红却悄悄染上白玉面颊。
绿娘浑似痴了:“怎会如此?夫妻缘分不是天定的么?”脚下竟像是踩在棉花上了:“贱妾以为,既是自小与君有约,就是郎君之人了。爹爹把我卖给贝勒,是白读了圣贤书。我虽是女子,却是要一生一世的。怎会如此?”颤巍巍地,好似一阵风便倒了。折遇兰看得不忍,正伸手要扶。
小绿早已不烦,袖子一翻,狂风顿起,碾碎了梦境。
“这本是这一世的文曲星,转轮法王当时多喝了两杯竟错将他投了女胎。阎王只好叫寻个因缘让她转世修正轨迹。”孟婆看着眼前女子温顺甚至是木然地接过汤碗,笑得慈祥。
“是姻缘吧。”小绿看着女子喝下汤,眼神变得一片澄澈。
“这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我们也不知怎么还让他们见上一面了。”孟婆微微叹息。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孟婆那皱菊脸一瞬间讶然,又归复平静:“又如何呢?这一碗汤下去,还不是空了。”
11.夜聊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李白《蜀道难》
巴山楚水,秀丽伴随着险恶并生。也无怪乎有人无视这峡谷里回荡的猿啼鹤唳,兴致勃勃地点着渔火夜游。只是这小小的客船,能有多大地方供这位心血来潮的大人游玩呢?不等这位大人的靴子踏完这方寸“土”地,船上的客人们纷纷起来了。
折遇兰辗转反侧,大半夜也睡不着。听着悉悉索索响动,干脆披衣起来。回头看小绿动也不动,不由叹了口气。自从梦靥之后,小绿就怪怪的,喊三句应半声,成天就窝在被子里不吱声,连鸡腿都勾不出来他。
折遇兰一边寻思自己哪儿得罪了他,一边朝甲板摸去。
甲板歇了一溜儿人:红袍官人坐得端正,褐衣小生靠着船舷,还有一对中年夫妇畏畏缩缩躲一边。
小生瞄见折遇兰,大喊:“来啦?那个谁不一起吗?这么能折腾~”最后那句话黏着可称得上恶意的暧昧笑容。
折遇兰装作听不懂,打个哈哈混过去了。这小生姓肖名慎,也算半个读书人,却是以打听旁人闺房私事为乐趣,堪说是天底下第一不“慎”的人了。
夜太深了,水流很急,夹在两边的山像是踊跃而出的铁的兽脊,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冷光。甲板上的闲人们实在无聊,却又舍不得散去,竟捡着怪力乱神瞎磕牙。
自然是肖慎起的头:“不瞒各位说,小的真见过城隍大人。别看小的只混了一年私塾,隔壁住的可是孝廉,家境一般,素有清誉。一日,小的见他步履匆匆,神色恍惚,便不小心跟在了后面,一开始还要留意隐藏踪迹,走到后来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只见一个蓄着长须的男子穿着皂袍官服上了堂,就这么一拍惊堂木‘汤孝廉!你可知罪?’小的躲在柱子后头,瞧不见孝廉脸色,只听他抖抖索索供出自己奸污过一个丫婢以及曾借县试考官之职大肆敛财。那城隍大人吹胡子瞪眼‘你这厮实在奸猾!来此地也敢隐瞒不报。’招手上来个秀丽童子,那童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孝廉曾如何千方百计引奸淫狎,以至人言所惧被迫自缢,孝廉自己却换个地方捐了功名,照样过活。孝廉狡辩说诚然自己引诱在先,童子也是回眸一笑,纵体相就,彼时实乃两厢情愿,委实算不上过错。童子说不过他,哭得愈发委屈。城隍大人怒叱‘童子无知受尔引诱难道是他过错!’一道签扔下来,着两个鬼差送孝廉去阿鼻地狱。”
众人听闻唏嘘不已。那中年丈夫磕磕巴巴说了个挖井挖出鬼的故事,反应稀疏平常。其实讲鬼故事是门艺术,最打紧的不是材料,而是技术。
那红袍官人自恃身份不肯多言,大伙就推攘着折遇兰接龙。折遇兰心里有意试探,转而戏言:“诸位故事说得这样好,怎知不是阳羡鹅笼,幻中出幻呢?”旁人还听不出,那红袍官人立刻变了脸色,绿豆眼朝船尾溜过去。
将将还在撑篙的船老大消失了。
袭来的是不详的预感。
折遇兰才感觉到脖子上传来冰冷阴湿的触觉,抬头一看:自打上船就不言不语的船老大摘下蓑衣斗笠,笑得风轻云淡:“折公子,咱们可真有缘,这不是又见面了。”除了掐在脖子上的手。
折遇兰勉强维持着笑意,其实肠子都要悔青了:早该认出他,就凭那身打扮。他强自开口:“鬼差大人是要在这里动手吗?好歹也是人间地盘,真是毫无顾忌呢。”
鬼差笑而不语。
折遇兰回头望去:藏在阴影中的众人全都走了出来,飞流急湍中深深浅浅却只倒着自己破碎的影子。肖慎咧嘴:“我们几个粗人竟没听懂先生深意,实在抱歉得紧。”
小绿一觉睡到大天亮,笨书生还没回来。昨儿夜里那声叹息,他听得明白。
四周静悄悄的,水声显得格外喧哗。
某只考量再三,终于爬出被窝。船上安静得悄无人烟,这不是比喻,真的全都不见了,甚至撑船的也一并消失了。
小绿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他踹开每一个房间,挖开每一个角落。他甚至扯着嗓子大喊,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做这种不优雅的事。是他的错,他以为这船上的阴气只是混进来的某只游魂鬼差,便大意了。却也不想想,这样湿重的阴气,怎会仅有一只?阎王跟自己到底有甚么过节,竟使出这等下作手法。
“砰——”一声巨响打破了小绿混乱焦灼的思绪。原来这小舟已漂到了瞿塘峡,暗礁险滩,搁浅了这只迷途的羔羊。
小绿怒极攻心,恶向胆边生。一个起落,盘算直杀到冥间抢人。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作者有话要说:阳羡鹅笼,幻中生幻:据《续齐谐记》载,阳羡许彦负鹅笼而行,遇书生求寄鹅笼之中。书生擅幻术,口中可吐出人和食物。后用此指幻中生幻,变化无穷。
12.惊变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张九龄《感怀》
狐狸洞里有什么?除了狐狸还是狐狸。
眼下三只狐狸抱成了团。
雪白皮毛,细眯眼,通身高贵清华的气派,神态闲适安定。
黄灰皮毛,色泽暗淡,神态如槁木死灰,波澜不动。
毛色润泽,莹莹碧眼,东睃西逡,显是极为不烦。
空幻闲闲开口:“儿啊,坐稳些。你这个样子要如何得道?”
小绿却炸了毛:“老头子!我乖乖跟着琵琶来你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不是求什么劳什子道的。”
白毛狐狸显是被那声“老头子”刺激到了,眼角抽搐。定了定神,静敛眉眼:“那你待求什么?”
小绿语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气势:“当然是看有什么法子从阎王手里把那呆子拿回来。”
空幻静静又问:“若是回来了呢?”
某只一呆:“啊?”
“回来了,就伴他一生一世,而后……再寻找下一个一生一世?”
“……”
“轮回轨道,三界众生皆无法可免,更罔论区区凡人。人妖殊途,到底情难。何况人心漂浮。情迷意浓时,莫不是明香宝烛、皇天后土、鬼戮神诛,淡下去了,便是见一眼也是厌烦的。彼时你情何以堪?”
“……所以你忘记。挨肩擦脸,耳鬓厮磨,甚至于清心寡欲,修道成仙,以忘记自己曾有情爱。”
空幻微微苦笑:“不,我不会忘,走兽重情,怎么忘得了。我只是,只是累了。”
小绿抬起头:“你想一个人吧?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很冷,所以我要带他回来。”说完就抬脚走了。
空幻怅然若失地轻抚皮毛:“冷?就凭这种理由妄想本天狐出手么?”侧头轻瞟琵琶:“呐,看看你幺弟,多有激情,跟我年轻时一个样。哪象你,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来。”
琵琶睁开眼:“母亲大人,我想请问我真是长子吗?”
空幻轻托腮:“那么一大堆谁知道?横竖记得的里面你是长子。你说啊,我先前下去勾人好歹还幻了女相,幺儿这样带把儿的也可以吗?”
“哦,那个没关系。据说现在很流行这样的。”
“这样啊~~”
“那狐狸看中的也不过如此啊~”黑袍男子绕着带着枷锁的折遇兰一圈一圈走。
折遇兰皱眉:果然是那只猴年马月惹得孽障,算在了自己头上。轻轻开口:“抱歉,小绿他平日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海涵。”
“小绿?”黑袍男子扬眉,随即悄声问旁的鬼差:“小绿是谁听说过吗?”
众鬼差摇头。
慈祥婆婆:“大概是小名吧。”
黑袍男子拧着折遇兰:“你们说,逮着这玩意儿,他真会来吗?”
婆婆笑道:“大人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话音刚落,冥府大门就破了,一道绯红影子闪进来直扑到书生身上。
黑袍男子眉头紧皱:“咳咳!那个,大胆妖魔,胆敢横闯冥府,意欲何为?”
长袍逶迤及地的美人抬起头来:“阎王老鬼!随便拘我的人,真以为怕了你么?”墨色长发下的脸孔美艳绝伦,阎王一见却变了脸色:“怎地不是他!”
堂中一众鬼差大惊,婆婆上前道:“不是?可是大人确实说的是碧眼雪毛啊。”
“哦?不知阎王大人寻找白毛狐狸作甚么,还是说我白狐一族有何得罪之处?”素衣美人曼声道,从那破了洞的门尾随而入。
阎王呆呆望着她(他?),哑口无言。
空幻轻扬手中的宗卷,柔荑轻搭上肩头,吐气如兰:“不管怎么说,这凡人阳寿未尽,大人如不秉公办案,本座也很为难啊~”
那阎王涨红了脸,抬手挥了挥。立刻有鬼差解开锁链,一众闲人退散。
黄泉路上。
小绿拉着折遇兰,满脸不高兴地嘟囔:“还真当他清心寡欲了,原是勾搭上了不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