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遇兰看着他(?)消失,心情突然大好。一夜好眠。
三天后。乡试结束。
折遇兰从房舍里走出来,神清气爽。看见隔壁间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考生不断挤过:“哎,听说了吗?”“69号的关了三天,今儿早一开。卷子封都没开,人昏在地上。”“诶?”“听说是中邪了!”……
折遇兰逆着人群走出来,轻轻问:“你在吗?”
“哼!”
“怎么尽生些闲气?你也不喜欢他的吧?”
“谁理他?”小绿从墙角闪出来:“我问你,你参加科举是不是为了……李绿娘?”“李绿娘……”折遇兰念着皱起眉头。少年把头偏到另一面,作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心里却似擂鼓。“是谁?”小绿猛地瞪大眼睛看他。折遇兰苦笑:“李绿娘是谁啊?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可是你不是为了娶她才上京吗?”
“哦~是李大人的千金吧。”
“还敢说你不知道!”小绿腮帮子一鼓。
“这不是您说的吗?”折遇兰无可奈何:“小绿,李大人的千金,我既没见过她,也不喜欢她。但既是父亲许的亲,就不能不尊重。”
“……”
折遇兰捏起少年精致的下颚,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最重要的是,我若不进京,就只有打道回府。你欢喜么?”
小绿满脸通红地挣开桎梏:“跟我才没关系呢!你家那些事。”
“所以,小绿,我不想等放榜了。我们……走吧!”
小绿惊异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青年。眉清目秀,笑意温存。
“恩。”
“那鬼魂究竟与杨少有些什么过节?”
“总不就是恶少欺人,冤魂索命。嘻嘻,岂不闻世上本来无直人?”
“这话谁说的?”
“前朝李士达。”
“你知道的倒不少。”
“我只觉得他画还不错。”
官道上,一骑渐行渐远。
07.如意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壁锦,床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尘,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南朝@梁《娈童》
旅途中的气氛……很诡异。
马还是那匹马,则是马的职责不同了:由载人变成拉车。
车里的人也不同了:由一人一狐变成两人一狐。当然,用小绿的话说……是两公一母。
新添的同伴是个很普通的人类女子,名字也很普通……当然是以她从事的职业来说。“贱妾名如意,公子唤做如意儿~便好。”折遇兰忘不了这位如意儿小姐用涂满鲜红凤仙汁的纤纤玉手够着自己肩头,媚眼如丝,呵气如兰的妖娆模样。那个拖的老长的“儿~”闹得他很不爽。
“如意儿姐姐~你在京城混的风生水起的,出来干嘛?”小绿埋在如意儿怀里,懒懒问道。
“风水个头啊!那鞑子皇帝才将将赶我们出了内城,那帮子臭石头又教唆的下了禁止官员进勾栏的令。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倒是白白便宜了梨园的那些个小倌。”如意儿一面恨声道,一面细细修指甲,末了还嘟起朱唇吹了吹。
“那姐姐盘算哪儿去呢?”小绿闲来玩起了如意儿的腰带。
“还姐姐!当我真不知道啊。再这么让着你,提防让你叫成了老妖婆。”如意儿敲了下小绿的头。
“……”折遇兰隔着帘子听这两个自打上了马车就把他当空气的人打情骂俏,慢慢憋回了火气。这样好天气,再适合慢慢赶路不过了。来日方长嘛,是也不是?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这话一点不假。
折遇兰见得已经够本了,而且也不想再见。所以他早早把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掌柜的,两间房。”
“你这呆子,有时倒还满识趣的嘛!如意儿~走吧~”
“恩。姑娘早些休息,就不打扰了。”折遇兰一面彬彬有礼道,一面迅速揪下大半身子都挂在如意儿身上的小绿抱上楼去了。
“你在干吗?”甫一关上门,小绿便愤怒的大喊。
“你都叨扰人家一整天了,就不放休息的吗?”折遇兰笑得温文有礼,好巧不巧站在房门口。
小绿怒视着折遇兰的目光柔软下来:“如意儿和我是老乡。一起玩的时候她还是个挂鼻涕的小丫头呢!每每此时我才能感到确有时光从我身上流过了。”那双总流光漫溢的狭长眸子缓缓阖上,一股惬意慵懒的味道弥漫出来。此时躺在床上的小绿像……像一只酒后饭饱的狐狸。
“那么,你的事情,她知道咯。”
“恩。不过老头子和琵琶的事她清楚不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老头子?琵琶?”
“总之,我要睡了!”小绿的情绪突然又低落下去,翻了个身,就再不动了。
折遇兰叹了口气,走过去替他拢了拢被子。拣了张椅子坐下来静静看他。
夜半。
折遇兰轻轻下了床。
“!”黑暗中被一双纤纤素手捂住了嘴,直到拖下楼去。下弦月撒了院子一片清辉。
“原是姑娘,敢问有何指教?”折遇兰嘴里还客气,脸上须不好看。
清辉一半打在如意儿娇娆的脸蛋上,冷冷的斜睨过来:“甭装客气!最烦你们这样的,落魄文人都比你们好些,起码不会把脸子摆在台面上。”
折遇兰微微一笑:“姑娘误会了,在下决没有这个意思。”
“你还说……”(火冒三丈)
“在下只是有些介意过于接近小绿的人。”(客气到底)
如意儿胸中一滞:“小绿——是你取的么?”
“见笑了。”
“的确见笑了。”
“……”
隔日。仨一合计:往西去回趟老家。
如意儿斜靠着美人塌,娇声问:“吉祥啊,还记得老家那驼背么?”(活脱脱一副贵妃样)
隔着一道帘子驭马的折遇兰不禁恨得牙痒痒。小绿并不是他唯一的名字,这是昨晚他从如意儿口里得知的。他每跟一人就多一名字,这吉祥就是他先前的名字。只是这名字昨儿还不见她喊,今儿个却是喊得一声叠一声,显是斗气。
驼背是他们乡下的一个塾师。自以为行为端方,每每多管闲事,是当地第一号惹人厌的东西。是以如意儿离乡多年,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这样的事小绿较有经验,于是交由他策划。
是夜,小绿出色地导演了一出月下忘年版才子佳人。最后大结局是误信对方是身怀绝技的狐女的驼背被一众学生在讲台上好好看了次秘戏图,旦角如意儿临走前还要了陪睡的缠头。
三人在道口散了。
小绿远望着奔出老远还听见折腾着要嫁人的如意儿,开了口:“我,害怕自己会忘记,我发过誓不要变成老头子那样。”
折遇兰痴痴瞧着朝日映着素日雪白的肌肤染上一层嫣红,长长半卷的眼睫下藏着的落寞双眸。突然想起南朝的一个色鬼皇帝写的诗: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他一点也没有犹豫,低下头去覆上了花瓣般娇嫩的嘴唇。
08.见亲
淡淡的吻。像清水一样温和无垢,不掺杂任何欲念。然而又是这般郑重,如同许下一个誓约。
折遇兰看着淡定,心里其实没有底。小绿是狐。这些本就知道,也未太在意。自己爱惜的就是这样的小绿。他只是突然有些害怕:自己到底是个普通人类,若无意外还只半百年华可享。换做以前不会在意,现在忽得觉得不够了。小绿还有漫长的时光,还要遇见不同的人,那时怕是连自己模样也记不清了。倘若用自己的满心满意换对方的时日打发,这样赔本买卖无论如何也是不甘心的。饶是如此,却也不舍得放手。这可怎生是好?
“咳咳!”
一阵风起,多了条人影。三四十开外模样,锦衣缎袍,玉扳指,一条干枯长辫子搭在脑门后。看着是个大户老爷。他瞪眼看了半天,线条刻板干涩的嘴唇张开了:“幺弟。”
“琵琶?”小绿眼珠瞪大了:“你这什么鬼样子?”
那琵琶颇不自在的抿了抿嘴:“长安城里做生意讲的是和气,自然是要入乡随俗。”
小绿听得眼皮一翻:“半妖就是半妖,没一个好坯子的。”
琵琶脸颊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转过身去腾上空:“随我来,他大概是要来的。”
小绿张口想拒绝,听到后半句把话又噎下去。扯上折遇兰捏个诀就跟过去。折遇兰在半空中扑腾着连声叫唤“马车”,小绿瞟了眼那张哀哀欲绝的脸,不烦道:“一辆马车而已,能几个钱?大不了找琵琶要去。”
前面蹑在云里的身影晃了晃。
琵琶经营的是一间酒楼。生意规模虽比不上第一块牌子,天生楼,来往此间觥俦交错的都是些都是显要人物,像官府应酬,商家会谈甚至于有些黑帮谈判都定在这。档次自然要高一个台阶。
琵琶虽细心安排他们住下了,却是连着好些天也不见人影。折玉兰开始只道是当家的生意忙。看了某只白吃白喝还挑三拣四,茶水饭菜一道道流水换,巴着躺椅嫌茶烫嫌菜凉的小样才明白,几欲掐死那只叫人不得安生的妖孽。
然而“老头子”仍是来了。
折遇兰初见他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软软的蒲团上栖息的是一位素衣女子,白发雪颜,眉宇寂静。端的是天女下凡,菩萨在世。他没办法把天女菩萨与老头子划等号。
那素衣女子浅浅睁开眼:“是折公子吧?幺儿麻烦照顾了。叫我空幻就好。”声音圆润柔和,如饮清泉。
小绿蹲在一旁撇嘴:“千把岁的老妖精,好意思骗人家只照名儿喊。”
空幻一个栗子敲下去,微微抬头:“听说他下了山,不知道皮去哪里淘气。此番我待坐修仙班,因此不得空。若有公子照顾看管,委实放心不小。”
那妖孽兀痴在那里不知死活:“老头子啊。你一个公狐狸,每每扮个女相糊弄人生了琵琶跟我也罢了。维持幻象得多费力啊~~~~~~~~~~”
空幻袖子一抖,小绿便带着长长的尾音不知“啊——”到哪去了。(折遇兰:将将没看错吧?确实袖子一抖小绿就不见了吧)
空幻抓着折遇兰的手,泪眼婆娑:“幺儿是我孩儿中最有天赋的。只是贪爱人间烟火,是以道行还不及他兄长。还望公子多多费心了。”
折遇兰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生怕她袖子一翻,自己落得一个下场。(暗暗腹诽:什么最有天赋?统共就两个,就有一个是半妖。能不最么?)
琵琶哭丧着脸目送满载着美食华衣远去的马车:“这样真的好么?老头子?把幺弟交给一个凡人。”
空幻美目一瞪:“恩?”
“啊不,母亲大人。”
“恩。”空幻唇角一勾:“成也罢,不成也罢,总算弄走了他。若不然等他得了闲闯上天宫来扰我清修可就迟也~”
09.绿娘
如果说让琵琶给小绿的新保姆打分,琵琶大概会给八十分。扣掉的二十分也就因为折遇兰只是个普通凡人。
折遇兰相貌人品都不错。虽是个有心计的,对小绿实在没得挑。小绿这样性子,亏得还有人真心待他。破锅配歪灶,倒也真难为这两只看对眼了。
不过这些想法都是几天前的了。现在,尤其自打他听说那件事以后,就怎么想怎么不顺畅。
琵琶的酒楼生意不错,他本人的确居功甚伟。然而长安城这样的地儿不是你起早贪黑就开得起一流酒楼。酒楼嘛,不外乎是大家吃吃喝喝交流感情的地方,要的是人气。大伙都往这凑了,您一个人还不过来闹什么别扭呢。说起来,琵琶还得感谢自家老爹。老爹官至左尚书,红颜知己都快照顾不过来,待空幻却是不薄。最后知道她(他)是狐妖也并不至于像许仙之于小白一样恩断义绝,不过扫地出门。对他这个孽子(妖孽之子)也是尽可能地照顾,只是财产分文不给罢了。这酒楼说白了也是大家看在已过世的老爹的几分颜面上捧红的。大家都在这儿交流感情,琵琶陪的多了总会不小心听到些什么。本来也没什么,干这行的真真假假听的也不少,大家一杯酒下去了就当是忘了。
所以他模模糊糊听说京城有人在寻一书生时并未在意。后来听人提起才知道是八贝勒,这也没什么,京城八爷最好美人,这是有口碑的了。不同的是居然这样大张旗鼓的找一个男子,实在是……风流倜傥得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是这书生原来是叫折遇兰啊,这么有趣的事之前怎么没听他讲呢。琵琶很生气。
折遇兰觉得自己很冤枉。他从来没见过那位贝勒,又怎么知道这位贝勒找他做甚。
而事实上他也委实委屈,不过最委屈的还是那位贝勒爷。
这年头,男风更盛,出门在外找女人比男人保险。这位贝勒本着国家之计寻这位怀才不遇的栋梁,却生生被狗血成千里寻“妻”。
折遇兰不知是该为国民悠闲的生活态度而喜,还是该为自己成为话题人物而忧。不过小绿已经两天没理他了,这样下去不是好兆头。他决定见见那位八贝勒。
两边通了气,定下了日子,位子就在琵琶的地儿上。
折遇兰多少安心,小绿这个小傻瓜看不出来哥哥担心他,可旁观者清。就冲这一点,琵琶也不会扔下自己不管。他又想起了小绿那折射出荧荧碧光的眸子,散着的墨色长发,还有那一片唇,水光润泽,引人入胜……
他忽然很想小绿了,他想尽快结束会面。
然而事事总不随人愿,至少不随他愿。席间姗姗来迟的人,他竟是见过的,在杭州。这位总是慈眉善眼的地方父母官不知什么变故竟减了一圈下来,眉宇间也夹杂着焦虑。折遇兰思及自己科考逃跑的事,寻思着这位素未谋面的贝勒爷未免小题大做了些,且不论这位李大人还不是自己岳丈,便是也犯不着大老远的接到这来讨论自己的前途问题。这下子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了。
几杯酒下肚,两爷们海侃神聊。折遇兰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就很委婉地问起小姐。谁知灌得醉醺醺的李云岩像是被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指着他大骂:“绿娘是疯了还是傻了,放着贝勒不要,心心念念要嫁个没权没势的穷光蛋!老夫是怎么养出这么个不知羞耻的小贱蹄子!娘们都是这样薄情么!”折遇兰听得莫名其妙,忽地闻到一股焦味。
楼下有人扯着嗓子喊:“来人啊~~~起火啦!!!”李云岩猛地从酒桌上翻起来,跌跌撞撞望门口望去:火势已蔓延开来,窜地老高的火苗舔过每一楼每一层。李云岩怔在那里,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笑声苍凉,又像是讽刺。
折遇兰慌忙过去扯他,李云岩却一把推开他:“罢了罢了!你自己去逃命吧。绿娘也走啦,我一个糟老头子……”折遇兰被他推过走道,一道火舌挡开了视线。折遇兰自顾不暇,狼狈跑开,只是刚才好象听见李云岩念了一个名字……是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