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春宵罗曼史（出书版 二）BY 秋月皓

业平大人就是个老是喜欢挖苦他人的人。

「反正是因为诸兄大人的吩咐才勉强拿来看的。」

千寿嘟起嘴来回道。即使对方是平城天皇的皇孙，但对千寿来说业平大人就是个摆着温柔的脸但讲话毒辣……而且还是那种毒到会让人气得七窍生烟的家伙，令人忍不住会想跟他吵嘴。

现在也是，被发现看书看到睡着实在感到很丢脸。虽说自己不应该睡着，不过如果是诸兄大人，肯定会装作没发现或是用其他方式提醒自己。自己都已经觉得非常丢脸了，他却还在伤口上洒盐，这样的挖苦方式真的很讨人厌。

「不过读《楚辞》实在有点……」业平以严肃的表情喃喃说这：「诸兄为何要让你念这个？」

听到业平大人这么问，虽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但看他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因此千寿也认真地回答。

「因为十分难得地发现了呼唤萤火虫的词赋，所以大人便吩咐我念一念。」

「萤火虫？」

业平大人圆睁大眼，马上噗嗤一笑。

「的确在〈招魂〉其中一段的「招辞」里，有首词赋是咏唱唐土宫廷夏日宴会召唤萤火虫的段子。没想到诸兄竟然为了呼唤萤火虫而让你念《楚辞》啊？」

「我不是很清楚诸兄大人的想法。前天晚上他带我去清原右大臣大人的别庄时，看着在庭院飞翔的萤火虫时随口聊起的话题中，便提起了这段〈招魂〉。」

「这么说来我倒是有听说过他从清原秋雄那儿接收了双冈大臣所拥有的一座山庄。」

「秋雄大人是？」

「应该是夏野大人的小儿子。兄弟三人与夏野大人一点儿都不像，非常庸俗平凡，坊间的传言都说他们把皇帝也很中意的双冈别墅卖给别人了。」

「诸兄大人好像十分尊敬清原右大臣大人呢。」

「那么大臣建造的山庄能够让诸兄所拥有，想必大臣也很高兴吧。」

看着笑着说话的业平大人，千寿心想（这个人本性也是不坏嘛）。之所以看起来坏心眼，一定是因为他那口没遮拦、让人听了就火大的说话方式。

「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千寿表明想要继续发问的态度。

「倘若在我能力范围内就能回答你。」

对着开玩笑似回话的业平，千寿问道：

「这本《楚辞》是否有什么特殊由来呢？」

之所以会想问这个问题，是看到业平大人看见这本书时说了些颇有涵义的话，因此其中应该有某些理由存在吧。

「嗯……关于这个，还是稍事了解比较好。」

业平大人自言自语，像是在跟自己商量似的喃喃念着，以更加严肃的表情看向千寿。

接着他慎重地开始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现今唐朝国内有个国家叫做「楚」。楚国由楚王一族所统治，不只拥有政治上的才能，还有一位精通诗书的大臣屈原。嫉妒屈原深受楚王信任的奸臣频频进谗言中伤他，使屈原日渐被疏远而失势，满心忧国忧民的他于是抱着恼恨，投身汩罗江而死。而后屈原创作的诗词，以及倾慕屈原的弟子和后人创作的屈原风格诗词，便被称为「楚辞」。」

说完，业平大人像结束话题般闭上了嘴。

但千寿觉得还是有事情没有问清楚，因此再度追问道：

「……然后呢？」

「就这样啦。」

业平大人故作轻松地说着，尔后好像要改变气氛般继续说道：

「「谗言」或是「流放」并非古老历史里才会发生的事，这一点要牢牢记住。即使是诸兄，也有可能在某天遭遇这样的陷阱。不过要面临像屈原这样的命运，得爬到很高的地位才有可能啦。」

接着，业平大人很不寻常地认真说道：

「说实话，我觉得身为诸兄家仆的你在读屈原的作品，立场上微妙且危险。因为诸兄跟良相大人比较亲近，目前良房大人与良相大人之间相处得算是不错，但若是兄弟之间起了权力纷争时，我想……诸兄的立场就会变得很尴尬。你大概不太了解我的解释吧？」

对着脸上带着困扰的业平大人，千寿点头称「是」。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挑明的说吧。」

业平大人说完，对千寿招招手说「靠过来一些」，用桧扇挡着两人靠近的头，小心翼翼地解释。

「大约十年前，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恒贞亲王亲信伴健岑及橘逸势，因谋划叛乱行动而被判配流（流放）。由于这事件使得恒贞亲王的太子之位被废，改由现在的道康亲王取而代之成为皇太子。道康东宫太子是当今皇上的第一皇子，母亲是藤原顺子，因此他也是藤原良房大人的甥儿。一直有谣言流传说道康亲王之所以能够被立为太子，这都是良房大人密谋下的结果。也就是说，有人怀疑健岑和逸势他们是被硬扣上罪名而遭放逐的。」

「……就像屈原那样？」

「对，跟屈原一样遭受谗言而失势。当然，十年前的事件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真相究竟为何，但若真如传闻所言……假使有人高声吟唱屈原的诗词歌赋的话，对策动阴谋的人来说，听起来便像是对自己挑战而非批判，不是吗？」

「啊……啊，是的。一定会认为是在讽刺自己。」

「再加上又是〈招魂〉赋这一篇……逸势在前往流放地的途中死了，就某种意义上更是糟糕。」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自认是很了解诸兄思考模式的人，他会要你读这种文章，可能只是单纯希望能够呼唤像星辰般众多的萤火虫来，好让你看了开心罢了。可是如果是不了解他的人看来，根本无法想像是因为这种理由而把《楚辞》拿出来念。就像我刚才提过的，诸兄跟良房的弟弟良相较为亲近，那对兄弟可都是野心勃勃的人。现在虽然通力合作，但我认为他们是否真心互相团结信赖还是值得怀疑。」

「所以说……身为诸兄大人家仆的我在人前吟咏《楚辞》的话，有人可能会怀疑是与诸兄大人亲近的良相大人唆使的，是吗？」

「喔，千寿的脑筋很好嘛。」

「那我还是赶紧把这本书拿去归还比较好。」

「趁着午睡的口水还没弄脏它前吧。」

业平大人回复平常爱捉弄人的语气说着，并接着问道：

「这本书是诸兄的？」

「不，是小野篁大人借给我的。」

「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自暴自弃地笑了出来，业平大人边站起身来边说了声「好啦」。

「是跟篁大人借来的东西，不好好看过再还他是不行的，要是过不了他的考试可就丢脸啦。脑袋里只要记得些内容，不至于什么都答不出来就没有问题，但事情的轻重我已经告诉你了。《楚辞》当成单纯的诗词歌赋来学习是非常有用的作品。你就好好地研读吧。」

说完这话，他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谢谢您的教导。」

目送业平离开后，千寿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事情这么严重的话，我还以为就可以不用读这本书了呢。根本是空欢喜一场嘛。」

喃喃念着的千寿脑袋里反复想着的是「过不了他的考试」这几句话。如果真是这样，就得把全篇都好好牢记在脑中才行。文学博士（平安时代在大学寮担任教授文学的官职）篁大人的考试可不是只要会背诵，恐伯还会要自己解释吧。

「真是的……人家就不喜欢读书嘛！」

就算抱怨，该做的事情还是逃不掉。

……而且诸兄大人把这本书交给千寿的目的，并不只有想让他阅读召唤萤火虫的诗赋而已。真正的意图是让千寿能够多读一些汉本书籍，因恰好碰上萤火虫的季节，便趁机说：「那接下来就读读这本书吧。」而后将书交给千寿。

当然，研读屈原诗赋会变成政治上的批判行为这档事，诸兄大人的脑中恐伯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只是觉得「不懂屈原怎么会理解李白呢」——这便是他藉由萤火虫来推荐《楚辞》时听说的话。

诸兄的话语也包含着希望能够尽量培养千寿、对他的将来有所帮助的心情，但这对千寿来说，却是颇为伤脑筋的一件事。

「我只要一辈子在诸兄大人身边照顾您的生活起居就好，不需要读这些书也不打紧啊，而且像我这种连父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也不能进大学寮，我更不想成为什么官员啊。」

想要任官（以官员身分任职）的话就需要官位，必须通过秀才试的考验才行。但也不是马上就能够通过秀才试。首先得通过可在大学寮学习的「进士」资格考成为文章生，在那里用功读书后才能接受秀才试。通过考试后，按照成绩分为「正八位上」到「大初位下」等官阶，如此才能成为官员。

然而官位只是作为官员的录用资格，实际上役所录用的官员能从事的工作，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官员依照官位高低领取国家俸禄，倘若官位低没有工作可做的话，薪水少得天可怜见。

虽说「官员」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其实其中的差异非常悬殊。初位或是八位下级官员在大内里是非常下层的，要从这一阶层出人头地根本不可能。大多数人都跟舍人或是杂役一样做着下人的工作终老一生，生活也绝对称不上富裕。

千寿平日便见识过这些下级官员的生活，因此根本不会想要做官。

可是诸兄大人对于千寿的将来似乎有他的打算，一本接着一本地要他念书。好不容易把跟经文差不多无聊的《史记》〈本纪〉给读完，接着又是这《楚辞》。肯定读完之后又会有一本出现。

而且如果下一本书又是跟篁大人借来的，那又得像这样卯足劲拼命强记才行。

所以隔天中午前诸兄大人值完夜班回来时，千寿马上开口请求说：

「小的有件事情想与您商量。」

「怎么啦，有什么事让你困扰吗？好啊，你说你说，我一定会听的。不过先给我一杯水吧。为了准备端午的节庆流了好多汗啊，口渴得受不了。」

「是，马上就去。」

时节正好过了初夏来到五月（以现代的月历来看是六月中旬），即将来临的梅雨季节让每天都是闷热的天气。虽说是夏装，但上朝时必须穿着衣冠束带的正式装扮，既闷热不舒服又会让人流很多汗。而藏人是在皇帝身边贴身服侍的职务，不管再怎么炎热也不能把前襟松开纳凉。

千寿先帮诸兄将汗湿的衣服换下来，再跑去厨房。他拜托负责煮水的人煎茶，再拜托打水的人利用冰凉的水井将煎好的甜茶冰镇过，将整瓶甜茶带回房内。

把茶倒入杯中呈上，诸兄大人连续喝了四杯之后才说：

「哎呀，真是活过来了啊。」

大人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笑着说。

「这药茶是用什么草药煎成的？」

「是甜草。」

「对对，就是这个。有着些许甜味且又很好喝，身体的体力都恢复了呢。这是卖艺的夏目给你的吧。明天也要请你煮喔。」

「是。可是已经所剩不多了。」

「这样啊，真可惜。」

「夏目说在市场就买得到。如果您可以给我钱的话，我便能去市场买回来。」

「你要找我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吗？那只要跟家司（如同现今的管家）说一声就可以啦。」

「不是的，找您商量是另有他事。」

「喔？啊……我也很想再去双冈的别庄，不过在端午节庆结束之前事情实在相当繁忙。」

「也不是这件事情。」

话一出口才发现（糟糕），因为诸兄大人一脸受伤的表情。

可是道歉的话还是等要商量的事情表明清楚后再讲吧，因此千寿继续说道：

「我想跟您商量的是关于我读书的事情。」

「嗯？是《楚辞》太困难了吗？哪里不懂我可以教你啊。」

「不是这样的！」

「你的心情很不好喔。」

诸兄大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扰，摸着千寿的脸颊说道：

「记得我跟你说过，不管再小的事情都要跟我讲清楚吗？」

大人认真地凝视着千寿的眼睛说道。

「是。」

千寿点了点头。

「那说说看吧。」

「我要说的是……千寿并不适合学习。」

「……嗯？」

「好不容易才把《史记》〈本纪〉给读完，终于松了一口气，结果接着又是《楚辞》。我知道还得顾虑到出借书籍的篁大人，到这次为止我都会努力把它读完的。但以后还要拜托您，请您别再让无用的我读书了。」

「无用……这话怎么说？」

「千寿并不喜欢认真勤奋的读书，对这件事真的很不拿手！已经觉得很厌烦了！」

看着在自己面前屈膝诉苦的千寿，诸兄大人露出（又来啦）的表情哄劝他说：

「可是我花了超过三个月才读完〈本纪〉，你只花一个月就念完了不是吗？头脑条理这么清楚，岂可就这样白白浪费。」

「我只是遵照诸兄大人的吩咐，没办法只好拼命努力。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请您行行好，让我把现在的《楚辞》读完就算了吧。」

「这可是为你好啊。」

「我知道家仆是不需要什么学问的。」

千寿坚持要趁今天一口气把事情给解决，令诸兄大人一脸困扰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为了我也不愿意吗？」

「为了诸兄大人您？」

「嗯。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够以小舍人的身分在我身边工作。」

「您说小舍人……是指官职吗？千寿并不想当官啊。」

对着转过头去的千寿，诸兄尝试说服他继续解释说：

「的确，在宫廷做事并不轻松，况且我自己身在其中确实也不该这么说。你现在年纪还小，在成人之前可以担任「小舍人童」，就是在藏人所帮忙杂务的身分。」

「您指的是帮忙诸兄大人处理公务的工作吗？」

这似乎引起千寿的兴趣，再次看向诸兄大人。

「正是如此。」

诸兄大人点了点头。

「如果成为小舍人童，便会见到出入殿上的公卿和亲王们，因此必须要有一定的素养才能够胜任此职。」

千寿心想这就是大人不断要他读书的理由吧。于是他又开口问道：

「可是要成为官员必须通过考试，像我这样举目无亲的身分不是无法参加考试吗？」

「你有慈圆阿闇梨如此伟大的养父不是吗？」

诸兄一副（你忘了吗？）的表情说道。

「阿闇梨大人的影响力在除了寺庙以外的地方或许会没什么效果，因此到时我会担任你的保证人。要是我不够力，就请我父亲大纳言大人成为你的养父。而且小舍人童只要有有力人士推荐，即使没有官阶也无所谓，到时再拜托良相大人多说几句好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当然，前提是你对这个工作有兴趣。如何，愿意成为小舍人童在我身边协助我的工作吗？」

「是，那当然……」

说到成为官员，千寿脑中只想到像藏人所的厨役、舍人或其他杂役等在某个役所最下层工作的官员。倘若真的成为那样的官员，他很担心不能再待在诸兄大人身边。

可是既然像诸兄大人所说是能够帮忙他的工作，那就另当别论。

「像这样的工作，小人我满心欢喜。」

「不过要接受这工作可得读更多书喔。《史记》中还有〈世家〉与〈列传〉，除此之外《尔雅》及《文选》这些当然都是要读的，至于《凌云集》和《经国集》等本朝编撰的汉诗选也得拜读过才行。」

诸兄大人以揶揄的表情说着，让千寿（啊）地屏住一口气，而后下定决心般答了声「是」。

「千寿虽然不喜欢读书，但若能帮上诸兄大人的忙，我会努力的。」

看着果决发言的千寿，诸兄大人眯着眼点了点头。

「嗯，请你一定要努力。你拥有很多难得的良好资质，只是还没有经过雕琢。而且我也不打算永远只做个六位藏人。趁着任期将至，明年会移往其他的役所，若能登上五位就有可能成为国守。届时肯定是要带着你一起去的，所以我希望你不单纯是以家仆身分跟着我，而是期望你能成为我当时职位和权力下不可或缺的左右手。」